山风

 

    通往村外的小路（原创散文）

            ——还乡散记之四

          （一）

小村地处偏僻，有几条通往村外的路，大多是通往更加偏僻的村落，唯有从村北口出去那条稍微宽敞一点的土路，走出去约三四里地，与一条南北走向的县级公路交汇。上县级公路右行，约60里路到县城；左行，约七八里路到镇上，再从镇上乘坐公共汽车行40分钟，可以到达城里。

1972年春天我开始到镇上的中学念书，每天在这条路上往返20里的路程，都靠步行。后来家里买了辆旧自行车（大国防牌加重的），有时早晨上学时天气好好的，放学时就下起雨来，通往镇上那段县级公路还好走一些，是用黄沙铺的路面，下了公路上了土道，自行车轮糊满了泥，就连推都推不走了，这时你会看见一道“车子骑人”的无奈风景。

1974年中学毕业后，我结束了在这条路上的辛苦奔波。先是在生产队干了三个月农活，接着是在大队代销店当了一年多伙计，后来又去钢厂当了几个月临时工，当临时工期间这几个月我又重新奔波在这条乡间土道上。临时工被解雇时，我像一只无奈的苍蝇，漫无目的地转了几个圈儿以后，又顺着原路回到了生产队。人生中有些事记忆非常深刻，我第二次回到生产队上班的时间——1976年5月7日。

          （二）

这时候春耕播种基本上结束了，与夏锄结束到秋收开始之间一样，春播结束到夏锄开始之间也有一段略微清闲的日子。这段日子里社员大多干一些补种地头、跟车拉河底土沤粪、修补河堤、疏通排水沟渠等零散杂活，大约过了半个多月时间，地里的苗长出来就陆续开始铲地、间苗了。

地要铲三遍犁三遍。铲第二遍时定苗（主要是玉米、高粱这两种作物要按等距离将壮实的苗留下，多余的苗都铲掉）。铲完第三遍以后追肥，即把化肥撒在青苗的根部，最后再犁一次，用犁铧翻起来的土将化肥埋上，以防止挥发，这时候要是能下一场雨最好了，化肥被庄稼吸收的效果更佳。

我是一个不合格的农民。在别人眼里铲地是很轻松的活，用锄头在田垄的两侧各搂一锄，锄板在苗与苗的空间左右各荡一下，刷刷地往前走。可我就是做不好，每当苗的根部有杂草用锄头铲不下来时，就要弯下腰去仔细地用手把草拔干净，这样一会就被人家落下一大截，经常是别人快锄到地头了，我还在地中间晃荡呢！

在地头休息时，那些男社员聚在一起，他们好像永远没有什么忧愁和烦恼，永远感觉不到疲乏。先是每人卷一枝老旱烟抽起来，然后是唠一些诸如“四大黑”、“四大白”、“四大腥”之类的“荤”嗑；有的在一起玩掰手腕、摔跤等游戏。最有意思的事是互相打赌，比看谁胆子大。那天领头干活的组长用锄头挖老鼠洞，挖出了一窝比花生豆大一点的小老鼠，那小老鼠全身没有毛，红哧哧的，眼睛还都没有睁开。组长把小老鼠放在手心里，对围在他身边的几个人说：谁敢把这小老鼠吞到肚子里，我给他买10块月饼。这时有个叫张福山的半大小子凑到前边说：说话算数？组长说：有大伙作证，谁说话不算数是大姑娘养的。张福山就从组长手心里拿起一只小老鼠，先仔细看了看，然后扔进嘴里，一仰脖，咕噜一声，像吞药丸一样把小老鼠吞进了肚里。结果那天组长输了10块月饼。他们打赌经常变换方式，有个绰号“李小二”的，曾经以赤身裸体跑到村头第三家大门口再返回田里，赢了二斤饼干；西村有个挺漂亮的姑娘，大概在镇里一家社办企业上班，那天下夜班骑车回家正好路过社员铲地休息的地方，有个叫张德猷的还乡青年对大家说：我敢上那女的车后货架上坐一下你们信不信？大伙起哄说你不敢！只见张德猷扔下手里的锄头快步跑到路上，什么招呼也不打，就坐到那姑娘自行车的后货架上，坐了好远才下来。回到地头大伙就都对他竖大拇指夸奖他，张德猷的脸上就挂满了笑。后来张德猷搞的对象是本小队一个很不错的女知青。

             （三）

我在田间地头休息时很少说话，也不参与那些恶作剧。当时在一起干活的有个遣送下乡到我们小队的“四类分子”，叫高兰盈，年纪很大了，据说他的父亲在国民党统治时期曾经做过鞍山市的副市长，鞍山铁西老字号“福泉浴池”是解放前他家开的。高兰盈解放前留学日本五年，说得一口流利的日本话。比铲地他还不如我呢，组长拿他也没办法，他自己也不着急，能铲多少铲多少，别人到地头休息他就在地中间休息。社员们没有谁和他说话，有时我和他多说几句话他就高兴得不得了，眼睛里就有了亮光。高兰盈把我当成了他忘年的朋友，给我讲当年他在日本留学时候的事，讲日本的富士山，讲樱花，讲日本的女子……后来我考入师范念书时他被平反了，被师范学校聘为日语专业的会话教师，他还特意到我的寝室去看望我。那天他打扮得儒雅又极有风度——灰色立领闷扣的袄罩，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一条围巾在脖子上缠绕一圈，一端垂在胸前，一端耷在身后，稀疏花白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好像还抹了头油，与铲地和肩挎粪筐拾粪时的他相比，一个是在天上，一个是在地下。当时我的同窗室友都很惊异——怎么会有这么高贵的忘年朋友来看望我？

            （四）

天气逐渐炎热起来。铲二遍地的时候，有一天生产队长到地里找我。生产队长是不用干活的，铲地的时候他就胳肢窝夹把锄头到处走走，哪有荫凉地儿就在哪坐着和几个人唠嗑；割地的时候他就手里拿把镰刀到处走走，捏捏庄稼的籽粒看看是否饱满，有时也把庄稼籽粒放进嘴里嚼一嚼，判断一下庄稼籽粒的干湿程度。那天他到地里找我，我正在铲地，累得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队长说：我来是想和你商量个事儿。队里的老会计有病不能坚持上班了，我想让你当会计，不知道你乐意不乐意。当时生产队有两个会计，一个是主管会计，脱产的，不用下地干活，年底工分不少于队长；一个是现金会计，也叫出纳（当时由一个叫孟秀芳的女知青担任），属于半脱产。队长说两个位置任你选。在生产队当会计的确是好差事，但我对此没兴趣，一时又不好回绝队长的好意，我就说先考虑考虑，另外回家征求一下老父亲的意见，然后给你回话。队长说那样也好，我等你回话。

按理说父亲应当高兴才是，可父亲在听我说完这件事以后摇了摇头说：咱不能干那个差事，我经历得多了，每回一来运动，挨整的不是队长就是会计，再就是保管员，咱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算计不过人家啊！在这件事情上我听从了父亲的劝告，委婉地谢绝了队长的好意。

那以后父亲逮谁求谁，求人家帮我找个什么工作，不想让我面朝黄土背朝天当一辈子农民。每天中午我头顶烈日回家吃饭，都不见父亲在屋（父亲在我中学毕业那年患眼疾双目失明）。后来听母亲说父亲是怕我每天干活累得筋疲力尽，回到家里再看他什么也不能干的样子而伤心，因此早早吃完饭，拿个小板凳到屋后的荫凉地儿坐着，听收音机里各种节目，最多的是听评书，直到我上班走了他再回屋。父亲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每天听广播，国内外大事、各种社会新闻等他什么都知道。

父亲的努力没有白废，他听说村里小学校要选用一个民办教师，立刻让我哥哥去找小学校长，问可不可以让我去做。那校长姓代，我们一个村的，都很熟悉，他知道我在学校里学习成绩很优秀，品质不错，而且当时我的哥哥也在那所小学校里当民办教师，校长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五）

1976年8月19日，村里小学校放完暑假开学，我成了学校的“代课老师”。当时学校老师的构成很复杂，有公办教师，国家正规的；有民办教师，挣工分，每月有五元钱补贴；有代课老师，由公社发每月三十一元零五角的代课工资；还有“黑民办”（只挣大队工分）。

小学校的规模不大，有七个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五年级以下是小学，六年级和七年级算初中，学校领导安排我教初中课程并带班，征求我意见愿意教哪门课程，我选择了教初中物理。我没有当教师的经验，也不知道当教师需要懂得教育学、心理学、教材教法、如何当好班主任、怎样备课、讲课这些知识，只是模仿在学校时老师给我们上课的套路，校长听了我两节课后，说我课上得还行，又在教学环节的衔接、章节重点内容的把握等方面给我作了指点，逐渐地我就摸到了门路。我曾自己动手制做了不少教具，教物理课时我用铁皮罐头盒做了一个单缸发动机模型；我教数学时做了一台小平板测量仪，领着学生绘制校园平面图。我发现这些直观的、形象化的教学方法效果非常好，学生感兴趣，愿意学，后来公社文教组举办全公社中学生物理竞赛，我的学生还获得了团体第二名的好成绩呢！

学校的条件很差，每天学生就喝那种带压把的井抽上来的生水，上下课由老校工摇那种带手柄的铜铃。老师除了上课之外就是备课，闲暇时在一起聊天，什么娱乐活动也没有，回家还要到自留地里做些耕种、除草、施肥、浇水之类的活计。农忙时节学校要组织学生去生产队田里帮助间苗、捉虫、剥玉米皮、捡拾遗落在地里的玉米穗、高粱穗等。课间休息时的操场上是一片热闹景象：女孩们大多跳皮筋，那皮筋密麻麻扯满了小操场，像蛛网似的；男孩多爱玩球类，他们在一起时也聊一些球星的事，心里大概也在做着球星梦。

1976年9月9日毛泽东逝世，全国哀悼，村里也在大队部设立祭奠灵堂。大队组织统一悼念活动那天，全村人都参加了，每个人发了小白花，臂戴黑纱，当灵堂里哀乐响起，人们一一从灵堂摆放的毛泽东画像和花圈、挽联前走过，然后又默哀、鞠躬的时候，那些似乎对毛主席有着深厚感情的“铁杆”贫下中农们都泣不成声，哭得昏天黑地。我带领的学生们也受了感染，无论男生女生，都哭得涕泪交流，抱在了一起。不知是什么原因，我当时竟没有掉下一滴眼泪来。

岁月如流，我在村小学校当代课教师一晃一年零九个月。其间通往村外那条小路两边的树叶黄了两次绿了两次。小学校的工作虽然不错，并且可能还有转为公办教师的机会，但仍没能拴住我的心。1977年恢复高考，给了我走出乡关的机会。1978年5月3日，我提着我的简单的行囊（我的姐姐、哥嫂等人帮我凑齐的被褥、脸盆和牙具等），乘坐邻村一台四轮拖拉机到师范学校报到，同乘的还有一位和我考入同一所学校的中学同学张元虹，开拖拉机的司机是他的哥哥。

拖拉机出村向北，沿着我熟悉的那条通往村外的小路渐行渐远了…….

                       （山风 写于2012年5月16日2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