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是个农民工。------小心和小欣手机日志

爸爸是个农民工。------小心和小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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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假期两天前，妈在QQ上给我留言：“儿子，端午节回家吗？”
我回复说：“不回，等7月4号朋友结婚时再回。”
端午节假期一天前，我在QQ上和朋友们热火朝天地讨论这三天要去哪里玩。一眼瞥见爸也在线上，就打了个招呼问：“端午节你在工地上吧？”
他慢慢悠悠10分钟才回过来：“在。儿子你要来吗？”
我忽然察觉，自己和爸妈又有半年没见面了。是不是应该在这个假期去看看他们中的一个。
爸在天津大港，妈在河南老家——我只能看看他们中的一个
——我决定去看从未主动要我去看他的那一个。

2.
我爸是个农民工。
准确的说，他的工种是现场施工员，负责依照建筑施工图纸，指导工人具体的施工细节，保证施工质量——这话听起来很空，像是一个监工，没错，他是那个工地上责任最重，工作量最大的监工。
他做这个工作已经18年了，在此之前一直在家种地。打工以后也是全部时间都是跟农民工在一起。我们唯一的家还在河南农村，农业户口。
去年他让我帮他买了笔记本电脑，开始利用一切空余时间自学各种施工软件（因为越来越多的建筑图纸是用计算机直接绘制的），也慢慢学会了上网。
他经常QQ在线，但是打字极慢（十年前他就在背五笔公式了，后来才发现打字不是必须用五笔的）；他学习热情很高，但却连软件如何下载和安装都不知道；我远程指导过他几次装软件，后来他嫌耽误我时间，很少找我了，软件出问题，也是将就着用。
他电脑桌面上也有花花绿绿的其他软件，但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有什么用。
电脑任务栏上一直开着一个“广联达工程绘图文件”。他打开来，骄傲地冲我说：“你看，这图都是我画的！”
那是一张相对简单的工程平面图，有着各种线条和注释。我明白，对于一个56岁、只凭借看书和看视频教学录像的老人来说，做到这些有多难。

3.
是啊，爸已经是一个老人了。
在他电脑桌面最醒目的位置，是我的一个QQ头像——我很奇怪，问他后才发现，原来QQ也可以设置聊天快捷方式的。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学到的这个技巧。
他天天打开电脑，登陆QQ，面对着我的QQ头像，却几乎不跟我讲话。
——爸妈越来越想见孩子，是老去的表现。
我妈的这个表现暴露在两三年前，我爸的这个表现被我发现在最近。
从两年前，妈开始在意我隔较长一段时间不打电话，开始主动打给我；后来还在意自己在QQ上留言给我，我没有回应。
最近，我发现爸几乎天天都会上网，频繁出现在我的QQ空间访问记录里，还转发我分享的朋友的文字（当时让我吃了一惊）。我曾经把豆瓣信息链接到了腾讯微博，后来有一次爸说：“你怎么天天都在看电影啊，一会儿看过这个，一会儿看过那个，工作这么闲啊？”
所以我就把链接取消掉了。

4.
这个工地上的住宅楼已经建好了一部分，但爸和工友们是不能住进去的，因为住宅楼不是他们的工程，他们是来建这个住宅区配套的污水处理站的。（事实上，住楼房也没什么好的，毛坯房里空空如也，再大的面积也能住成一个贫民窟。）
爸就住这样一个铁皮盒子里，像是一个金属集装箱，只是有一扇门，和前后开的几扇窗子（见图1）。
盒子里有两张桌子两张床，两个椅子，两个人住。按住宿面积来说，跟我在北京租住的房子也差不多。

图1：父亲在工地上的住所。
看到了吗？爸为城里人造了18年的房子，住了18年的这样的铁皮盒子。
其实现在农民工的住宿条件已经部分改善了。这样的铁皮盒子里也装了空调，否则太阳一晒，这就是一个大蒸炉。

5.
农民工生活条件的改善不止在住宿，伙食上也有进步。
我真是太高兴了，他们不再吃大锅饭菜了（工地炖一锅白菜、土豆、青椒或者豆腐的日子我也是体验过的）。
爸爸带着我去食堂吃午饭。两点半，早就过了午饭时间。
午饭后的餐桌还没来得及收拾，一张大桌子上面撒满了剩菜和用过的筷子。
我真是太高兴了，农民工们现在不但有饭桌可以坐，而且竟然也可以撒剩菜剩饭了！（见图2）
食堂也是临时可拆卸铁皮房。一扇窗子对着工地，窗口固定着一个电动的杀蝇器，看起来功率强大，很能唬人。但实际效果不一定能赶得上屋顶上挂垂下来的几条粘蝇带。因为后者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布满了苍蝇的尸体。（见图3）
食堂里还零零星星有漏网之蝇飞来飞去，没有竞争，它们便衣食无忧。
我真是太高兴了。
爸爸说，他的几个工友一天的伙食费是10块钱。我问，10块钱能吃什么？
“大概一顿买一个素菜，吃两个馒头，花三四块钱。”

图2：午饭过后的工地食堂。

图3：食堂里挂起的粘蝇带。

6.
已经没有做好的菜了。爸爸买了两个鸡腿，是食堂备存的。
食堂老板说：“吃点儿好的吧，来盒米饭，别吃馒头了。”
其实我想吃馒头来着，其实我很不想吃鸡腿。但实在是不能拒绝爸爸。
我问老板小卖部里有没有榨菜。有一块和五毛一袋的榨菜两种。爸爸说要一块的吧。可我看着两者的差别不在质量而在分量上，所以买了五毛一袋的。
就着榨菜，我吃了半盒凉了的米饭。然后吃了一只鸡腿，把米饭吃干净。把另外一只鸡腿留给了爸。
他推脱了老半天，想让我吃。后来又想让我吃一半。我却是个比他还倔的人。
“我中午吃得很饱了，吃不完就浪费了。”他说。
“不会浪费的，有你在，不会有什么浪费。”我笑着说。
爸爸一直有一个大肚量。

图4：爸爸从食堂老板手里接过两只油腻腻的鸡腿。

图5：第二只鸡腿顺利进入爸爸的肚子。

7.
他想要带我去大港市内的一座公园里转转。好像我是来旅游的。
我之所以去，是因为他说自己没去过。我得陪他去看看。
天阴沉沉的，但太阳还是能烤到地面。闷热。
这个城市几乎还是一片荒芜。
近两年才建起的成百座住宅楼，全部都荒无人烟，像是《寂静岭》里的场景。（见图6）
或许有一天，这里会成为一个热闹的城市；或许它会继续荒芜下去。
这两种可能性之间的反差，让我有点心慌。
没有公交车，我们边走边打听，走了一个半小时。
我来这里，主要的目的就是这一个半小时。

图6：寂静之城。

8.
不出意料地，爸拍了拍我的肩膀：“怎么还是探着肩啊！这样可显得不精神。肩膀探不探，身高能差三四厘米啊。本来个子就不高，再不精神一点……布啦布啦布啦。”他开始说个不停。
我不理不睬地继续探着肩膀往前走。但也不反驳一句。
这几年他每次见我都会叮嘱我要平时多计较挺胸抬头。我都默默听着，然后我行我素。我觉得自己肩膀已经很挺啦，而且我这样很舒服。
但爸爸一直不满意我的姿势。他自己是连吃饭、闲坐时也都挺直了背的。这让他的姿势显得很可笑。但我从来不笑。
我的习惯是，他唠唠叨叨说多了，再来拍我的肩膀时，我就顺势一缩肚子，把背往前弯个30度。这时候他就笑了。
“你不是说要挺胸收腹吗？我把腹收起来了。”
“收腹是收腰带以下，不是像你这样。”他笑。
我把上衣一扯，露出腰带，在肚脐以下，说：“我腰带以下就没什么东西了。”
爸笑着不说话了。
他知道我很多时候都不再听他的嘱咐，而且我脾气倔得很。
但下次见我，他还是会嘱咐我挺胸收腹。
我想有一天，我会真正像他那样挺起胸膛来的。
尽管姿势也会显得很可笑。

9.
我说：“你什么时候去重庆看看外孙啊？”
“我天天看啊。你姐姐把照片穿到网上，我每天都去看。”
我总希望姐姐的孩子能够让爸爸缓解一下想抱孙子的强烈愿望。但效果并不明显。
他开始日夜盘算家乡那个朋友的那个女儿配得上我——我说：“我女朋友的事情不用你们操心！”
他开始想让我回到郑州，甚至回到我们县城——我说：“这你别想！”
于是他开始不无懊悔地说：“生活就是有得就有失啊。让你上这么多年学，学到了知识，拿到了文凭，找到了工作，却没办法结婚。你看你那些没读大学的同学，孩子都生几个了。”
我说：“这可能对你和妈来说是损失，但对我不是！”
我觉得自己这些话说得很残忍。
但没办法，我必须让他们放弃大部分的希望，这样才有可能不让他们日思月想。
老人家年纪一大，会把越来越多的时间用在思前想后上面。
爸尤其如此。

10.
爸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身姿挺拔了，这几年他身体开始发福，肚子飞快地隆起来，头发飞快地变白、脱落。前几年他还会尽量用梳子整理一下头发的方向，尽量遮挡一下暴露的头皮。现在，他已经放弃了这方面的努力，任其自生自灭了。
他还在坚持的，是自己良好的生活习惯。
他知道我一直在拍他。我的相机时刻不离身，随时会抬起手按一下。
但他也不阻止，认为这是支持我的工作，尽管其实我现在的工作与摄影毫无关系。
他尽量配合，经常想站得更直一点，尽量露出笑容，这让他的姿势很不自然，笑容有几分羞涩的可笑。（见图7、图8）
——这都让我有点儿无可奈何。我其实想拍的是一个在自然状态下的他。我想拍他的工作状态，他的生活状态。
直到当天晚上，我才得逞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