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绳记事,编织一朵寂寞花

故事い

 

    那些矜持,自卑,孤寂,都随着她的离开,像那些水鸟一样,飞走。

                                                                                  文/长安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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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列车把程子柯放下在小镇的时候,残阳如血。­

    牌坊,兽头,灰砖青瓦,高低不齐的马头墙,典型的徽风建筑。­

    小镇的年岁已经很老了,老到不再发展,不再拆迁,于是退位成一个旅游的去处。­

    每日有很多外地人前来旅游观光,对这里的每样东西都那么好奇。扎在妇女头上蓝染的小花方巾,拎下河漆了黢黑桐油的木制夜桶,水井边刻着“毛主席思想万岁”的亭柱。­

    日子久了,小镇上的人对于这些好奇的目光已不以为然,他们有自己的生活。那些穿旅游鞋扛相机的人,永远只是匆匆来,又匆匆走。­

    厅堂里两只花梨木太师椅,上面雕刻岁月久远的繁复花纹,是这户人家曾经辉煌的见证。一面墙壁被木架遮盖,架子里放了各式手工编织物。­

    阴雨天或者傍晚没有点灯的时分,光线就压暗,视野似乎也会相应缩小。比如现在,程子柯的目光就局限在了苏锦玉的手上。­

    手如其名,手如玉。在暗沉的光线中,散发出瓷白的光。­

    那双玉般的手此刻正引领着七根彩绳飞舞,彩绳彼此穿梭,打成各种排列和样式的环扣,间或穿上斑斓的石头,令人眼花缭乱。苏锦玉打好最后一个扣,又用火捻了松散的绳头,一只如意手绳就织好了。­

    这样的画面重复了好多年,只是画里的脸孔,逐渐由孩童更迭成少年,至如今,已十五载光景。程子柯从五岁那年被程叔领到苏家,就惯了陪在苏锦玉身边,默默的看她编织各色物什。­

    子柯,好看吧?苏锦玉把手绳放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显然是要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程子柯憨憨的笑,你编的,怎样都好看。苏锦玉两条麻花辫上的白色丝帕,像两朵正在盛开的栀子,随着她的“扑哧”一笑抖了两抖,就在程子柯的心头,撒满了暗香。­

    可是现在苏锦玉不笑了,她起身去喝水,把程子柯独自留在厅堂。­

    程子柯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这几次回来,苏锦玉对他这样冷淡。现在她不同他说话,他给她带回的樱花标本被丢在一堆杂物里,委委屈屈的皱巴着。­

    程子柯对着墙壁上他的影子发呆。­ 

【二】

    苏锦玉在听客人讲故事。­

    有很多人愿意把自己的故事讲给苏锦玉听,因为苏锦玉说,我可以给你把故事记进手绳里。­

    一个绳结是一件事,所有的结或串联或并联在一起,其间点缀些许意外,就成了一个故事,戴在腕上,祭奠过去。­

    他们坐在桌边的花梨木椅子里,面前摆着一个一次性纸杯,纸杯上空飘荡着茶香。苏锦玉坐在另一把椅子里,一面听他们说故事,一面编手绳。­

    他们的故事里有欢乐,有悲伤,有守候,有背叛。也有的说着说着就哭的,苏锦玉就拿纸巾给他们。故事说完了,手绳也编好了。­

    苏家的手绳没有规定价格。他们却都会大方地取出几张红红的纸币,不管伤心不伤心,都在戴上手绳离开的那一刻,心满意足。­

    仿佛买到的不是几根尼龙绳曲折而成的物品,或者……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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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程子柯说,这么多故事,我记不住。苏锦玉拍拍他的寸板头笑着说,因为你的脑袋里还要装很多别的东西。程子柯又憨笑,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

    苏家人待程叔领来的这个小男孩很好,程叔说他乡下的父母在发大水时被冲走了。程子柯也很懂事,他喊苏锦玉的爸爸苏爸爸,喊程叔程叔。­

    跟苏锦玉玩耍时,他总是自卑的,这促使他听她的话,被她逗,被她欺负,他也不恼。时间久了,这种自卑转化成另一种情感,她难过,他更难过,她开心了,他才开心。­

    程子柯和苏锦玉一起长大,一起读书到高中,然后他去武汉念大学,她留在家。她说她不想念书了,在家里每天听别人说故事,也蛮好的。­

    程子柯说,我们都要有自己的故事。苏锦玉却只是看着后门口夕阳下流淌的河水,河边的船坞上安静地伫立着几只灰色的鹧鸪,长长的尾巴垂到船帮上。­

    他们站在后院,像那些水鸟一样也沉默了。程子柯第一次感受到身旁这个和他一同长大的女子,她的孤寂。­

    程子柯所在的校园里,樱花盛名远扬。三月是属于樱花的季节,那个经过樱花树下面容清秀的少年总是低着头,衣衫上染着一丝抹不去的江南的忧郁。默默地走过,就轻易沾惹了满身的慕恋。­

    程子柯觉得这里的樱花是世上最美的花了,苏锦玉应该和他一起,有一个这样美的故事。他想总有一天,他会带她来这里,看看花漫蔽日的盛大。­

    那些樱花,她还没有看到,于是他也不去看。­ 

【四】

    清晨第一缕曙光唤醒小镇时,美如诗画。­

    苏锦玉的睡眠很浅,总是很容易就醒来,掌心里攥着一把汗,黏黏的。她靠在床头隔着窗纱,依稀看见后院里程叔熬药的侧面,程叔拿着蒲扇弓身在柴烟里,像跨在黛色江面上一道灰色的彩虹。­

    时辰尚早,她怔怔了好一会,终又躺下,眼睛直直盯着那个精致的樱花标本。昨天程子柯回学校了,苏锦玉从一堆杂物中把它捡出来,抚平了,放在枕头边。­

    花瓣透明,靠近花萼处是近似透明的淡粉的脉络,埋在薄如蝉翼的花瓣里,仿佛轻轻触碰就会断掉。­

    不知过了多久,程叔的声音由门外传来,先生,锦儿还睡着,我把药放蒲箩里温着吧。苏锦玉的父亲低沉的声音“嗯”了一下,又说,小声点,别吵了她。苏锦玉在房里答,我醒着的,就起了。­

    程子柯在家的这几天,她都嘱程叔不要熬药,她把那些干瘪的植物的块茎用一张很大的白纸包了,塞进自己的衣柜里。­

    牙龈出血又加重了。­

    苏锦玉端着漱牙杯,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启,有温暖的液体缓缓从唇间滑落,慎重地种植在青石板上,“啪哒”,开出一朵朵空前艳丽的花。­

    苏锦玉的母亲,就是在开尽了这些极尽艳丽的红色花朵之后,死去。­

    所以她也注定逃不过血癌的诅咒。­

    她大口大口地含下冷水,吐掉,再含,再吐,最后面无表情地擦嘴,收拾那些开了一地的红。她的手心是不正常的滚烫,其他地方却是冰冷的。一直如此。­

    始于苏锦玉十七岁,程子柯刚进大学那年。­

    那些药很苦,很苦很苦,苏锦玉曾经摔过药碗,却不是因为药的苦,她哭着说,药本是苦的,我应尝到的本该是苦的,你们不用放那么糖来哄骗我的味蕾!­

    嗯,就好像,就好像我本来应早早在孤寂中死去,又怎能容纳程子柯的关怀。苏锦玉抱着膝盖,她需要一个可以取暖的去处,可是这样的冰冷之躯,会不会寒了别人。­

    有雨点打在窗户上,夜在窗外播撒的黑暗,一直绝望到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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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苏锦玉突然想为自己编东西,她一直没有为自己编过什么。因为她总说,我是个没有故事,也不可能有故事的人。­

    可她现在想编了。­

    那是一朵朵鲜红的花,不加任何修饰品,形状立体,颜色纯粹。托在掌心里,就像一个孤立却燃烧到极致的火焰。­

    苏锦玉在没有顾客的时候就慢慢编织这些花朵,每个花朵都有三百六十五个结,一个一个的结层层相系。她告诉父亲,她不累,不累。她真的没有做什么事,只是在不断的结绳。­

    为别人结绳,是为了记事。一事一结,攀联出繁华而落败的过去,拧成一圈,祭奠圆满。为自己结绳又是为了什么呢?她是寂寞的,寂寞如同那些花朵,艳丽地开出只关乎红的景色,别无他物。­

    她开始恐惧电话的响声,程子柯在电话那边嗫嚅,你在做什么?苏锦玉修剪整齐的苍白指甲掠过那些被组合过的尼龙绳,显得格外突兀,她说,我在赏花。程子柯微弱地“哦”了一声,黯然挂下电话。­

    鲜红的花朵次第绽放。­ 

【六】­

    有顾客告诉她关于武汉的故事,陌生的腔调,陌生的脸孔。­

    她抓住那个人的手,可以带我去看看那里的樱花吗?手心滚烫。­

    那个人带着她去了武汉。­

    花漫蔽日,果然如此。程子柯呵……那个优秀而温柔的少年,你现在是在哪个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轻皱眉头的听课,还是正坐在哪片乔木林里的长椅上安静的温书?­

    苏锦玉站在樱雨里仰起脸,有透明的花瓣扑面而来,熨贴地磨厮在唇上,适宜的温度让人贪恋。她忽然想到一句话——“花非花”。­

    花非花,谁说的,真好。­

    不惊动,只轻轻的来,默默的走。陌生人拾起她遗落的白色药瓶递给她说,不如也告诉我你的故事吧。苏锦玉张了张嘴,喉咙尽头却翻涌着铁锈般的腥味,于是言语和嘴唇一样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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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第十八朵。­

    苏锦玉的手指开始不听使唤,十个指头麻木而僵硬。她从易醒变得昏睡,并且昏睡的时间愈加的延长。她住进医院,白色的楼房隐约在高大的乔木林里。­

    醒着的时候,她长时间的望着窗外的树叶,不哭,不闹,配合治疗。­

    第十九朵。

    那些孤寂的寒冷穿越了夏的潮湿的空气,被入秋南归的雁翎驼着,划过漫长苍茫的冬季,在来年的春天尚未抽出枝条前,戛然而止。­­

    第二十朵尚未编完,花瓣缺了一块,四根长长的绳头平行排列,摆成一首未写完的诗。­

    程子柯捏着那朵半成品,仿佛只要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苏锦玉就会回来,把它编完,再在他的面前晃一晃说,子柯,好看吗?那么他必定会拉着她的手一起去看樱花雨。­

    而她的世界里终是没有我的,从来没有过。程子柯卑微地想。­ 

【八】­

    如果。­

    如果可以一直和小时候一样,如果苏锦玉一直健康,如果那些停栖在夕阳里的水鸟不那么沉默,如果程子柯在电话里把话说出口,如果那一年的四季可以无限延长。­

    苏锦玉曾经在动荡的车厢里告诉那个陌生人:我的生命伊始,即与寒冷挂勾,一半用于倾听故事来填补不可能拥有的经过,一半驻扎在空寂无人的灵魂里。­

    我知道了樱花有多美,却也只能短暂的驻足。我幻想同子柯一起在樱雨下漫步,却也只能在他的生命里短暂出现继而消失。­

    而那些鲜红的花朵之于我,是铺垫,是开始,是经过,也是结局。于是每日的记事只围绕它展开,无力顾及其他。­

    鲜艳得纯粹,一如我的世界里只有孤寂,不能有子柯,一如结绳的世界里只有记事,不能有如果。­

    又是一个落照如血的黄昏,小镇依然人行熙攘。程子柯站在后院。

    而船坞已上没有了水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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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525863126

百年女妖,果然识破红尘啊!在下佩服。

CiCi

小丫头写的确实很不错啊 笔触很细腻哇!

顾念安。

歌儿,如果,没有如果…有些事走过就好了

惊鸿

[em]e163[/em]文笔细腻,情感充沛。

沉淀?

又见佳作,真是越写越好啊[em]e179[/em]

沉淀?

以后写点不要这么悲伤的吧,都快被你带进去了……

漫晴依缘

仔细又看了一片,才知道伤感已蔓延,安安![em]e115[/em]

─╄0vЁ七度

为什么苏锦玉要死掉,我想看他们在一起![em]e109[/em]

、陌路

[em]e163[/em]写的真好,咋我家宝玉又是杯具[em]e105[/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