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一寺一壶酒

府中三界

 
 

  西秦岭之西有山,曰十方山;山上有寺,曰十方寺。

  此山无名,寂寂于莽莽间,渭水环抱,默然相守,不知千万有年。

  寺亦无名,无晨钟无暮鼓,惟一门一院一柏一井一舍一殿一僧耳。

 

  当一隙阳光穿透夜幕,在小城,又一个婴儿呱呱坠地,一对新人招潮蟹般钳咬着开始洞房之旅,唢呐声中,间或几声炮响,不知谁家的老人要出殡了。在遥远的长白山,一颗松塔儿掉了下来,松枝抖颤,敲醒了小松鼠的梦。在同样遥远的雷州湾,一群金昌鱼入网了,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在餐桌上看到它们。那滴从各拉丹东雪山滚落的水珠,在滚动了6380公里后,在这个清晨入了海。此时,十方山的老僧在寺门外扫着落叶,而我正走在去往十方山的路上。

 
  乱水通人过,秋花危石底。这条路从未走过,走着走着,依稀觉得似曾相识。一山挨着一山,如同屏风,不知其后又有几重叠嶂。白云时聚时散,阳光半推半就,山色总是阴晴不定。向阳时,赤橙黄紫,灿若霞帔;背阴处,墨绿皴染,幽深如潭。天空没有鸟儿飞过,不过你也可以想象,想象一群大雁正在飞向山的那一边,或者一只游隼凌空滑翔,惊得几只呱啦鸡扑棱棱钻入草窠深处。一曲山歌回响,这却不是想象,而是两个山民赶着牛车拉着柴火迤迤而行边走边唱:你在山里我在河,树叶挡住看不着,我想连你对着唱,山高路远对不上。歌苍苍,影茫茫,曲未散,人已远。

 
  此情此景,蓦然成境,来时阒然而来,去时倏然而去,不著一丝痕迹。岁月的长河里,浪花朵朵,哪一朵是那唱歌的人,哪一朵是那歌中的人,哪一朵又是听歌的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吾辈渺如孤鹤,何处去寻归程。太上隐者诗云: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以自然之躯沉沦于自然之心,通天应人或未可知。丰子恺诗云:幸有我来山未孤。不过,在静默不语的十方山下,当风的凛冽消弭在心海深处,我更想说,幸有此山我未孤。

 

 

  转眼又是一春。一些绿爬上了柳梢头,榆叶梅的花骨朵裂了缝,要出蕊了。

 
  窗外,看不见雨,地面却已湿洇洇的。拎出一坛花雕,热将起来。天晴茶,天阴酒,也不知从何时起,已经习惯于看天气来用茶酒了。一尺见长的小炉台是用黑石板拼接的,上下两台,上台中心镂空,悬置一小电炉,煮茶热酒甚是方便。先烤两枚大枣,一绺青烟腾起,枣皮爆裂,枣香四溢,然后投入罐中。罐是陶罐,不大,要先预热,触手略烫,即可倒酒。呲的一声过后,剩下的就是等待了。慢慢地,罐内开始不大安宁,琥珀色的酒珠向上翻滚,越滚越多,越滚越多,滚成排浪,沿着罐口沸腾而来。赶紧端起陶罐,待珠碎浪平,然后继续加温。如是者三,即可。

 
  茶僧皎然有诗: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大和尚好茶,茶中自有阿弥陀佛。我泛酒,四十余年却从未有李白“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之悟,合当是个俗人。不过,俗人也有好处,就是不必以“道”来自框,如此朝不闻道,无须“夕死可矣”,不也挺好。陶罐煮花雕,全凭自家意,觉得和十方山的僧茶也并无二致。

  
  那日上得山去,十方寺的老僧已经扫完落叶。径自上殿,奉香而已。殿不大,正中供着释迦,左右却是老子孔子,两边厢是送子娘娘和药王孙思邈。这宗教和俗世,想来也是互为参照,三教归一,谧而不宣,生老病死,各自参详。好在大家同处一檐,于香客们倒也省事。

 
  奉完香,老僧屋里火塘上的茶钵已经沸了。木炭边煨着几把松针,松烟袅袅,在屋顶的椽子间缠来绕去,起伏不定。椽子黑亮如漆,衬得烟雾透出几分白净。老僧六十开外,一袭灰袍,不问客从何来,自顾自地吃起茶来。既如是,客亦不便问僧缘何至此,依样葫芦,从钵中倒碗茶吃将起来。谁知一碗下去,甘苦不辨,一股焦灼的松脂味如烟萦绕,挥之不去。细看钵内,大叶粗枝相互纠缠,沉浮不定,汤色黝黑,似茶非茶。再看老僧,嘬起碗底的枝叶慢嚼起来,依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元人虞集诗云:诸公老去风流尽,相对茶烟飏鬓丝。这老僧,此时此刻,心底可曾泛起涟漪?是否当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也曾“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
谁知“老来功业已蹉跎,买得生涯复不多”,亦或“一生思破红尘路,剑藏庐轩隐迷踪”,纵有那“月明林下美人来”,却终究“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屋外,松风若雨;屋内,水火相战。老僧的故事,都煮在茶里,只是“身心尘外远,岁月坐中忘”罢了。

 

 

  《楞严经》曰:云何名为众生世界?世为迁流,界为方位;汝今当知,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为界,过去未来现在为世;方位有十,流数有三。

  十方山之名,或缘此而来。身在十方之内,我还是喜欢三流数中的现在。

  现在,不必因将来而虚无;现在,也不必因过去而沉沦。你可以“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也可以“但得酒中趣,勿为醒着传”。这茶这酒,不过都是道具,就像提线木偶,快乐或者悲伤的不是木偶,而是提着木偶的俗世的我们。

  
  喝一杯吧,做个俗人,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没有比俗更真的现在了。



                                                                                                                               东篱鹤父   四月天 

 

文章评论

梅园

终于沙发了[em]e100[/em]

碧海银鱼

院子里的桃梅开了,开得热烈且艳俗。太阳很红很暖,鹤兄的文字很入心,日子庸俗的很生动,而我比日子劳碌庸俗。我俗,固我在!

沙子

又有几人能六根清净抛离俗世,只要在俗世而不那么庸俗,即是修行了!

乐逍遥

此刻,若逍遥途径鹤父身边,招呼不必打,微笑不需挂,自顾自倒一杯阴酒晴茶,

乐逍遥

不好意思,操作不当,再占一层楼。接上:也许,你不会问我从哪里来,你也不会告诉我到哪里去,只有杯中物,袅袅香萦绕!

水墨清清

在这美丽的四月天,一边喝香茶,一边品美文,是多么的美好![em]e160[/em][em]e163[/em]

暗香盈袖

看先生的文章,第一遍,被付娜的《问佛》弄得老走神。暗香一直特喜欢付娜的音乐,尤其这首《问佛》。友为暗香做过一个相集背景音乐三十余首,里面就有好几个版本的《问佛》。好容易在《问佛》中定下心再看文字时,那首王俊雄的《烟雨江南》等了半天就是没声,急得暗香干脆回家去自己QQ音乐上找到干脆来个单曲循环。然后把面前茶杯续上水;第二遍,这万事俱备,终于安心的看了下来,嘿!别说看得还蛮顺溜的;第三遍,不知怎地,倒慢了下来。暗香一女人,没山羊胡子可捋可拈,只能忖着胳膊肘支着脑袋;第四遍......走了,这还没完没了了呢?[em]e120[/em]

暗香盈袖

暗香既不会参禅也悟不出佛理,倒觉得先生陶罐煮花雕蛮有意思的。先要预热,再烤俩枣当添料,剩下几滚几沸那得花点子时间慢慢等待,还得捎带着看着火候,没开时得熬着,沸腾了得端下凉凉......莫非人生亦如此?[em]e112[/em]

暗香盈袖

俗也好,雅也罢,折腾够了,才发现自然真实得如一株植物那样活着内心才安静,自然而有序。

紫浓

我们是俗人,却向往先生所写境地。

紫浓

春暖花开之时,忧伤不已,幸好有你的一壶茶,清冽身心。

梅子

喝一杯吧,做个俗人,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没有比俗更真的现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