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叶青青

  窗外的牵牛花藤蔓已经枯萎了，发黄的藤蔓上结着一颗颗水珠，到晶莹饱满了，便顺茎杆滚动，在一个叶柄结节处，落了下来。扑簌扑簌的声音是水珠落下的声响，而雨是无声无息的。细雨濛濛，就像牵牛花藤蔓还嫩绿的枝条上的绒毛。只有卷曲的茎蔓上还长着碧绿的叶子，有几个花蕾，还可以开几朵花。如今也养花了，挖了这么一公尺见方的花坛，种了几株玫瑰，都不见开花，只有这牵牛花，一直爬到阳台的水泥栏杆上，长得再茂盛不过。已经是秋天了，人近暮年才有兴致养花，这都是老了的迹象。老了？可从来还没有衰老的感觉。当然，要去赶公共汽车，跑几步就上气不接下气。以前也头晕过，睡个觉也就好了。看到大夫在诊断书上写“高血压，早期动脉硬化”，心是抽搐了一下，没等问就给开上了病休的假条。当然，这不是什么可怕的病症，却不能不服老。白露之前，那碧绿的茎蔓上也还会开几朵牵牛花的。从来还没有过这种闲逸，坐在家里，望着窗外迷濛的秋雨，等着血压降下来。
　　 再过十天、十一天，就该五十岁了。人过半百是可以做寿的。五十大寿！你不也半百了，刚被批准任命为总工程师。你信里说这真有意思，可你并不特别高兴，这来得太晚了一点。要是早十年呢？或者再早一些，你会兴奋不已。你还有五年就该退休了。你不愿意这么早就退休，可你绝不会在五十五岁上还占着总工程师这个位置不放的，你信中说。是的，都像你这样明智的话，生活也许会变得更轻松些。我们都老了，往后当然还有些岁月，路也许要平坦得多，不会再有太大的变动了吧？就这样走下去。五十年是半个世纪，对人生来说，也就将近一生了。然后就该我们的孙子辈出世，先是光屁股洗澡，然后就不肯穿开裆裤，之后是友情，随后又来了爱情的干扰，懵懵懂懂，男女孩子们的初恋，像这迷濛的秋雨，不，像春雨绵绵。
　　 你还记得一个雨天，我们去法院旁听？旁听一起离婚案。那是哪一年的夏天？放暑假的时候，记起来了，是我们初中毕业的那个夏天，我们一起不知道是上哪去，或许是路上遇到的，那时候我们已经不像童年时无拘无束了，在一块儿玩，一块手拉着手。在公众场合，比如说，在学校里，我们几乎话都不讲，免得引起同学们瞎议论。只有在家，我们还成天串门，你家我家随便进进出出，并没有少男少女那种羞涩的意识。
　　 总之，我们是一起经过法院的门口，天正下雨，是因为避雨还是好奇，就说不清了。那时候，法院的民事案件都是开庭的，哪天审理的哪些诉讼案子都要在黑板上公布。
　　 我们进去了，也没人阻拦，院子里没有人，很安静。审判厅的门口都挂着牌子。我们溜进了一间敞着门的审判厅。法官、书记坐在前边的台子上，台下有原告、被告和辩护律师，房间里还坐着两、三个人，都是与案件有关的证人。这是一件有关财产继承权的案件。被告和原告说起话来都罗里罗嗦，没完没了，而且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纠纷。法官也没有我们在外国电影上看到的那么庄严，振振有词，讲起话来也同样罗里罗嗦，翻来覆去问着几个毫无趣味的问题。我们便出来了。隔壁一个审判厅掩着门，里面的声音却很激烈，我们便悄悄推开门，溜进去坐在最后一排紧靠门口的座位上，我还记得你的雨伞就靠在我坐的椅子边上。地板上流了一滩水。这是一桩离婚案，男女双方讲话都很尖锐。法官的目光突然越过他们盯着我们俩，严厉问：“你们来干什么的？你们也办离婚吗?”吓得我们赶快逃出来，到了大门口，你才发现伞忘了拿。我又回去替你取了伞，撒腿就跑。我们在大街上足跑了一气，鞋都湿透了，裤脚上溅的满是泥水，伞好像也没顾得上打。后来相互看看那副狼狈样，都止不住傻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可当时我不明白你的脸为什么那样红，红得连耳根都仿佛在发烧。
　　 从那时候起，我才意识到你挺漂亮，更想同你接近，可你已开始同我保持一段距离，不再上我们家来一起做功课了。我也不明白什么事得罪了你，你总是推托，说要洗衣服，要做饭，再不就是你妈妈病了。自然，我也就不愿意随便再到你家去，我也有我的自尊心，我们从童年结成的友谊就这样莫名其妙中断了。
　　 童年，该是多么遥远了，像是迷茫的梦。从梦中醒来时，身体软塌塌的，而梦还分明地留在脑海。
　　 那是一个古旧的院落，一个天井套一个天井的老房子，从我家堂屋边上的那个小门跨过高门槛，这是儿时的记忆，如今这院落还在的话，门槛也不会觉得高了。门槛后面就是你家住的那最后一个院子，里面有一棵老柳树。有一年夏天，叫雷劈了。从大树叉子顺着树干直劈下来，倒下的时候把屋瓦都扫落了，躺了整整一院子，那是好大的一棵柳树啊。大人们说那空朽树干里准有只蛇精，要不雷公不会无缘无故来劈的。花豆，你还记得吗？我又叫你的小名啦，因为儿时你就带着这个名字留在我的记忆里。你同我一样头发都花白了，还叫你花豆，你不觉得好笑吗？啊，花豆，这是童年时的你，你穿着件斜开领子、扣到肋下的褂子，锁的都是布扣，如今哪有姑娘再穿这样的衣服？只是在出口时装广告上还能看见，代替那些布扣的也该是拉链了。你当时几岁？七岁、八岁、九岁，总归不到十岁。如今说的是周岁，那时候叫的还都是虚岁，你看你那时候该多小啊。可你穿着那斜襟褂子，真像个小大人。你还记得吗？你那件洗得褪尽了颜色的红紫色褂子，好像还镶了点蓝底子，缀着点点的小黄花。而黄花的地方都洗得稀薄快通了，大概是那时候染料还不过关，黄颜色的染料腐蚀性大的缘故吧？你未必记得。可你此刻在我的记忆中跳出来的最鲜明的印象就是这件褪色了的褂子，夏天你总是穿着它，天气再热你也不肯换上背心。说的不是孩子们现今穿的那种针织背心，那时候女孩子穿的背心都是布缝的，圆领口没有袖子罢了。就连这样的背心，你也不穿，完全像个大姑娘。真的，那时候我觉得你挺大，虽然我们俩同年，你不过比我早几个月，可在我眼里你完全是个大姑娘。
　　 你大概记不起了，有回我在天井里洗澡，也是夏天，你从后院进我家堂屋里来找我玩，我光着个屁股正在澡盆里，真把我臊得不行。打这以后，我再也不肯在天井里洗澡了。为这事我母亲还发了脾气，“看你把房里弄得湿了一地！”我母亲总是为这事骂我。屋里都是铺砖的土地，连层水泥也不抹，最多在床角撒点石灰，免得虫子爬到床上来。
　　 那时候，你倒比我大方得多，我们出了院子的后门，上池塘边上玩去，你还拉着我的手，真像个做姐姐的样子，我心里特别温暖，你还记得吗？那个池塘总是长满了浮萍，春天还可以在水边上捞到小蝌蚪，大人涮马桶也在那里。那时候，上池塘边上去玩就是出远门了。
　　 后来，就上小学了。你背着书包从大门回来，经过我家堂屋，不，那时候还没有背的书包，都是手提的布书包。我真羡慕你，那学期我母亲让我休学，她给我在家补课，说是我刚生过一场大病，身体虚弱。所以我总不在你放学提着书包从我家经过的时候叫你，甚至不愿让你看到我对你的那份羡慕。
　　 你总说我好强，你说可你从来没有觉得你比我强。你在生活中遇到困难、遇到痛苦的时候，只要能来找我，总向我倾吐，在我面前哭，你不觉得有什么难堪。是的，女人同男人不一样，她们是弱者，她们总需要从亲人、从朋友那里得到安慰。但是，花豆，你不是弱者，从来也不是。你经历过那么多磨难，那许多不幸接二连三地落在你头上，那么重的担子，家庭和工作的担子够沉重的了，就是男子汉也未必都担当得起。
　　 四十多年过去了，你我都人到半百，老了，真老了。你我的孩子或是已经工作了，或是眼看就要大学毕业。你那当教员的老大都成了大小伙子了，比他父亲志平个儿都高，长得真像他，说话的声音都闷声闷气的一个调。他死得可太早了点。不过，孩子们都独立成人啦。你那二姑娘小冬同我们家圆圆也就该毕业分配了。我们倒是该把生活的位置让出来交给他们。是的，我们有知识、有经验、更有教训。而他们也会有他们的知识，他们的经验。我们走过的路没有必要他们再走一遍。他们自会走出他们的路。再有十年，你我不就都退休了？比起我们走过的大半生，最后这些年，剩下的这点生命不会有多了不起的作为。你如今当上了总工程师，你说你绝不会把这位置占到退休，你要尽早让给年富力强有作为的去干，不必让他们也再熬到气喘吁吁头发花白的年纪。你我这些老头、老太太的心也许还不甘衰老，可我们已经开始在回忆中过日子啦，这就是老的迹象。你不会认为我感伤吧？还真有这么点，过去可不曾有过。因为是秋天，因为雾雨连绵，因为从来也没这份闲暇想到童年，便勾起了这许多回忆，原先都沉睡在记忆里，就不免唤起了难以尽言的种种感触。。。。。。
　　 细雨迷濛，无声无息，带来了一种惆怅，惆怅中又透着宁静，只有扑簌扑簌的水滴声，是落在枯黄了的牵牛花叶子上，而泥土吸吮雨水是不会有声响的。一切都被雨水浸透了，病怏怏的，都打不起精神。只有那嫩绿的茎蔓上的绒毛还有附着雨水的能力，绒毛上的雨水亮晶晶的，又顺着茎蔓，聚汇到叶柄处，成为晶莹饱满的水珠，越来越透亮，沉甸甸的，欲堕而不落。就在呼吸换气的时候，它跌落了，发出扑簌的声响。
　　 从来还没有这样倾心回顾过往事。不是这次华纯一再督促去医院检查，哪里有这份闲暇？家里安静极了。星期天圆圆在家不说，还有她的那些男女同学，大声说笑，那么热闹。平时华纯也总是忙这忙那。她精力倒还旺盛，相差十岁，到底是年纪放在那里。也终于享受了一回病假，一开就是一个月，无非是头晕，没什么别的大不舒服，这真是一种富贵病，一种还没享受过的奢侈。其实，真把工作一交，也就交了。地球离开了谁都照样转，说不定转得更轻快一些呢。一个科室当了十八年的主任，也该换班了。曾经罢了几年的官，这也算官。然后是落实政策，又官复原职，自己也很不服气过，让他们折腾去，看谁收拾这摊子？可是又收拾好了没有？究竟怎样才叫收拾好？还不是一大堆矛盾，工作就是解决矛盾。可这些矛盾同水电站有什么关系？你是搞水电站设计的，不是学解决人事纠纷的。可这些年来，这类纠缠还少了吗？还又掺合过一段政治，成天像热锅上的蚂蚁，打听到一点小道新闻，便焦虑，便激忿。是的，不是个学究，是个有血性的汉子！这一切好在终于过去了，可又得为圆圆的升学和前途操劳，又代劳得了吗？圆圆就要大学毕业，也好像有朋友了，是的，男朋友。可不，二十三岁了，我们在这年纪都大学毕业早工作了，谈恋爱就更早。让她谈去吧，总不能把女儿一辈子拴在身边，为我们送终。他们有他们的事业，他们的路。可现今的年轻人那么激烈，动不动就口出狂言。“那都扯淡！”这留着长鬓角叫大军的小伙子该不会是我的将来的女婿吧？看得出来，圆圆挺崇拜他的，就是崇拜他那份狂妄？话说回来我年轻的时候不也目空一切吗？不是把系里大名鼎鼎的教授说成是卖狗皮膏药的？可又做出了多大的成就？那些大胆的设计今天看来不也都已经陈旧了？生活就这样无情嘲弄人。我们生活的那一页就这样翻过去了，无法倒转过来。我们以为已经懂得了的东西，付出了痛苦的代价终于弄懂了的东西，孩子们并不以为然，他们甚至没有耐心听我们讲完。“爸爸，你那都是老皇历了。”圆圆也对你这样说话？可这些老皇历似乎就在眼前，从记忆的深处总不断涌上来，还是那样生动。。。。。。
　　 老柳树，那棵被雷劈断了的老柳树总在眼前，就不甘心死亡，照样长出枝叶来。雨后，在半边都空心了的树干上照样可以找到蜕了的蝉壳。满院积水的土地上，那周围光滑的小圆孔里，把泥土抠开，用一根柳树枝便可以钓出还没有蜕壳的幼蝉。记得我还有次恶作剧，把一只幼蝉放进你的颈脖子里，你惊叫起来，又哭又跳。我把手伸进你颈脖子里去，掏出来给你看，不就是只蝉吗？可你还是傻哭，要告诉我母亲去。我只好向你赔不是，保证以后不再这样做了，只求你别对大人说，不管是我妈妈还是你母亲和外婆。事后，你果真对谁也没说。打那以后，我就完全依赖你了。但是爱情绝不靠依赖。更纯真、更持久的也还是这种友谊。男女孩子间的这种友谊是感情的波澜摧毁不了的。这在人生的大动荡中尤为可贵。只有它才能支持人，在那种漫天的风暴之中。
 　　 “他们说我隐瞒了家庭出身，”你压低了声音对我说。
　　 满街都是串联的红卫兵，公共汽车上也用红漆刷着大标语，卡车上押着挂牌子游街的，空中飘着撒着传单。我们就站在设计院的大门口，人来人往，十分扎眼。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我说。
　　 你到设计院来找我，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形容憔悴。你是藉这大串联的机会来的，挤在水泄不通像沙丁鱼罐头的车厢里，蹲坐在地上一天一夜了。
　　 我把你领到家里，你洗过脸，把头发梳理了一下，谈起了你的身世。你说你的出身不能算资本家，你那个跑单帮做买卖的生父早就遗弃了你们母女，那还是在抗战胜利之后的事。你从未同你这位生父有过联系，你根本不承认有这样一位父亲。你说我可以证明。
　　 这之前，我并不明白你们家是怎样生活的，尽管从小我们两家就住在同一个院落里。你家在后院的拐角里，只一间房间，用木板子隔开。外间算是堂屋，放着你外婆的床，里间睡的是你和你母亲。我确实从来没有见到过你父亲，你们家的生活总是很清苦。在我的印象中，你们家的饭碗还有补过的，那是用弓子在碎了的磁碗片上先打上孔，再用铜钉连接起来。如今是再也听不见巷子里“补碗－补锅罗－”，那种带唱腔的吆喝声了，再贫苦的人家碗破了也不会去修补了。
　　 我听我母亲说过你命苦。你母亲是个可怜人，丈夫走时丢下了几个钱，就再也没有下落。是另娶了还是死了，都没有音信。我也还记得你们家热闹过一阵，那已经是你上中学之后。经常来个秃顶了的男人，他总是戴着八角帽，那时候这帽子很时髦。他一来你母亲和你外婆就忙乱起来，而你总缩在一边。后来，他成了你新的父亲。可我从来也没听你谈过他。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人。他前妻死了，这是你后来告诉我的。他还有三个孩子，两个年龄都比你大。你母亲让你住过去，你外婆不愿意，怕你吃亏，受欺负。后来你母亲就搬走了，只时不时来看看你们老小两个。这大概就在我们初中毕业那年暑假之后。当时，你们家的事你可一句也未谈起过。
　　 你上高中以后，放学好像就再也没有从大门回来，穿过我们家的堂屋，回你家去。你总是走你们后院的后门进出。上学放学的路上你也总绕着道，从那个小杂货铺子边上的水巷绕到大街上，很少再走三眼井后面的那条羊拐子巷，可那是去中学校的一条近道。偶尔碰见你，你也总是跟着女伴，有说有笑，仿佛根本就没看见我，仿佛我们根本就不认识，我们小时候就不曾手拉手在池塘边上玩过，仿佛你从未在我家堂屋里做过功课，仿佛你也没有借过我的彩色铅笔画画。不知你是怕我不经意叫出你的小名花豆，还是你不愿意让你的女同学们知道我们之间有过那么一段童年的友谊。
　　 那时候，我们中学里男女生是分班的。我们男生班只有共同搞文娱活动的时候才同你们女生班有接触。再就是组织晚会或舞会，而这些我一概不参加。我那时的志趣在足球场上，我经常踢的是右边锋。要是我踢进了一个球，那才是最得意的事情。可惜球赛的时候往往没有什么高年级的女孩子来看，不是我们组织的啦啦队，就是低年级的孩子。
　　 我们重新讲话是“五一”节游园的时候。我带着还在上小学的我妹妹和我们那个院里的一些孩子，领他们去公园游园、打气枪、猜谜语。后来，到了秋千跟前，他们又荡秋千。这时你和你的女伴们穿过篮球场走来，一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白衬衫、花裙子，抹了口红，搽了胭脂，都化了妆，把辫子盘在头上，你们是刚刚演出完毕。
　　 我妹妹见到你便叫：“花豆姐姐，花豆姐姐！”孩子们跟着一齐嚷起来，都扑到你身前，拉住你的手。当时你可真像个大姐姐的样子，把孩子们哄得团团转。你还同我讲话了，那么随便，自然，好像我们之间什么隔阂也未曾有过。我们便替他们守住秋千，不让别的孩子来玩，还把他们推得老高，一个个都尖声怪叫。后来你说：
　　 “我也来荡一会，你替我推一下。”
　　 你登上了秋千，我推着你的后背，手碰到了你肩胛骨。可你说要我扶住你的腰。啊，你的腰肢可真柔软。我小心翼翼地扶着你的腰，推着你，一直把你送到秋千的顶头。你真淘气，胆子也大，不像小姑娘那样颤悠悠，而是一蹲一起，越荡越高。你高高荡起时，头发丝都在闪光，逆着太阳光，身上的线条都显了出来，尤其是你那双雪白的腿。荡回来，裙子便像伞一样张开了。我惊呆了，屏住了呼吸。你察觉到了，企图用腿夹住裙子，但又腾不出手来，只好不再蹬腿，等着秋千停下来。我很想再扶一把你的腰，为让秋千缓冲一下。你却用责怪的目光望了我一眼。我还清清楚楚记得你那眼神，分明是责怪的，紧了一下眉头，哪怕再细微，我也感觉得到。我肯定脸红了，好一阵狼狈。你一直到出了公园大门，才同我说话。
　　 这之后，你结婚之后的第二年，也许是三年，还是两年之后？不对，不，不去管它。总之你结婚之后第一次回来看望你外婆和母亲，你去找过我妹妹。那时候你大儿子已经出世了。你是来看我的，你以为我也会回来过春节，可我那年没有回家。大坝就要合龙了，作为设计人员，我不能离开施工现场。你对我妹妹说，你当时并不想结婚。大学毕业前你给我写了一封信。我在外地上大学，也正在等待分配工作。你信上说：你们学校的分配方案中有留市里的名额，你想征求我的意见。可又说：“故乡的雨水流到脸上，落进嘴里都是甜的。”我永远记得你这句话，我当时回了一封信说：“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无论是高原的风还是北国的雪都是温暖的。”我信手写来，回了这封信，没有想到更多，为什么没想到也很难说得清。也许是事业未就，何以成家？不，这也不是理由。我更没想到，这以后你的信便中断了。我知道你结婚也是妹妹告诉我的。
　　 你那年是春节后到我们家去的。我们两家早都不住在那古老的大院里了。你来的时候，我父母亲都出去拜年了，只有妹妹在家。你对她说，毕业之后，你真的去大西北了，高原上的风，是的，你就是这样对她说的，迎着高原上的风去建设新的城市。你这次带着个刚满岁的儿子回来，你非常喜欢你的儿子，还说你丈夫也不错，他真心爱你，你就这样对我妹妹说，对那个还在上高中的丫头片子说。你说你总想再见到我。你同她谈起了“五一”节那次一起荡秋千，还谈到了我握着你的腰推到半空中，你都记得，当然也会记得我那窘迫的样子。你说不知为什么总忘不了。你哭了，你同我妹妹说，你是收到了我那封信之后，高原的风，啊，总是高原的风，你才答应你爱人求婚的。他是你同班同学，他恳求了两天两夜。从星期六的晚上起，你们就谈，你说你到大西北去，他说他跟你去。他真报名了。
　　 星期六吃过晚饭，他到你宿舍里，宿舍里的同学回家的回家，外出的外出，只有你们两人。他一直苦苦哀求，到夜里十二点多钟你把他赶走了。可早晨七点，他又来敲你的门。又待了整整一个白天。他诉说了他的身世、他的孤独和对你的爱慕。他是个孤儿，也没有亲属，只有个姨妈在香港，只要你答应，他愿意同你到任何艰苦的地方去。他还发誓婚后绝不会亏待你，欺负你，甚至在你床前下跪。这并不是你需要的，可他却跪下了。直到星期一的凌晨，你哭着答应了他。这不是爱情，这是怜悯，你说。你丈夫确实爱你，你也很照顾他，但你总忘不了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只想再见我一面，并没有别的想法。你以后再也不会回到家乡来了，你哭着说。妹妹来信说她也止不住陪你哭了。你还说你要把你外婆接到身边去，请外婆帮着照看小孩，你就在高原上安下了家。往事的回忆就这样萦绕人心，又令人惆怅。其实，我们之间并没有热恋过，甚至并没有真正谈过恋爱。也许太熟悉了，太亲近了，倒反而不利于助长这种感情。“五一”节之后，我们之间是有过朦胧的感情，可从来也不曾分明。
　　 记得我们还一起去看过电影。那是我给妹妹买的票，快到钟点了她还没回来。我便去后院问你，你欣然同意去。我们匆匆赶到电影院，已经开演了。我们没有看到片头，也记不得讲的是什么故事。碰碰撞撞摸到了两个空位子，黑暗中我碰到了你的手，温暖、柔软的手臂，你始终也没有挪开。我就迷迷糊糊沉醉在这种幸福和激动之中，想必你也如此。至于荧幕上演的什么，全然没有留下任何印象。我们臂膀挨着臂膀，一直到亮灯影片结束。出了电影院，我们默默走着，路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再说，那时是不需要语言的，任何语言也许都太粗俗了，都有损于它的圣洁。但是，我们再也没有敢一块儿去看电影。
　　 你是否记得？有一次我去找你，你正在里屋洗澡。外屋你外婆也不在家。我即刻要走，你却隔着板壁叫我等一下。你说你一会就洗完。
　　 “你可以拿桌上的《普希金文集》看。”
　　 我却心神不安翻阅着普希金那些纯情的诗句，板壁后面响动着水声和擦肥皂的声音，任何声响都听得一清二楚。里外间只垂着一块挡不周全的布帘。你那样信赖我，我非常感动，坐着不敢挪动一下脚步。你披着一头散开的湿发，端着澡盆从里屋出来了，倒了水，在我对面坐下，梳着头，扎着辫子。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从你梳子上摘下来一根你的长发，那是一根很细、很细、光洁的褐黄色的长发，不像垂在你胸前的辫子那般乌黑。我把它绕在食指上，你微微笑了。那是种仅能察觉的凝结在嘴角上的笑意，你面孔红润，长着细小毫毛的皮肤那般新鲜，鲜红的嘴唇上有一条条纹路，瞳仁是褐色的，闪着诡谲的光。你突然站起来后退着说：
　　 “你想吃玉米吗？”
　　 我点点头。你便转身从锅里拿了一根黄橙橙煮熟的玉米递给我。我把缠在手指上的那根头发丝取下来，夹进《普希金文集》里。你装作并未看见的样子，但我敢肯定你看见了。后来你就坐在你外婆的木板床上，离我远远的，还把裙子紧紧包住膝盖，听我胡说八道。我也不知胡扯了些什么，临走时把《普希金文集》带走了。
　　 我曾经把这根头发丝珍藏起来，之后却不知放到哪儿去了。可这种柔情也没有发展成为爱情。我后来想过这是为什么，始终也弄不清楚。是因为这种感情太纯洁了？是因为你对我太信赖了，以至于我任何轻举妄动都怕会损伤了我在你心中的形象？还是爱情对我来说成熟得太晚了？爱情就是这样难以解释，它是一种信赖，又不完全是。我同华纯经常闹别扭，哪怕在我们结婚之前谈恋爱的时候。她是我妹妹的同学和好朋友。我把什么都告诉她了，可我们还是经常有误会。嫉妒是女人的天性，但是你从来没有表露过这种嫉妒，这也就是我们无法从友谊发展到相爱的缘故吧！
　　嘭！嘭！
　　走呀！
　　哪里去？
　　往前去。
　　干吗往前去？
　　就老死在这里？在回忆中过日子？
　　谁在回忆中过日子？
　　你不沉浸在回忆中了？还不到这时候吧？
　　老啦！
　　别这么颓丧。
　　没法呀，心没老可心血管已经老化了。
　　那你就准备到此了结？就不能振作起来吗？倒想回到年轻的时候，从头干起。好像还没有真心生活过。
　　别瞎说了，女儿都快大学毕业了。
　　要能回到这个年纪该多好呀，从头做起。
　　你大小设计过五个水电站。
　　我想设计十个。
　　五个就不少啦，你有五座不朽的纪念碑，只不过没刻上你的名字。
　　幸亏没刻上，有一座基本上是摆设，另一座三个机组只有一个机组能发七、八个月的电。
　　地区水文资料不全，这不是你的过错。
　　我没有阻止。
　　你想当权威？当学术上的权威。你该知足了，你好歹已经是个室主任了，已经发表过上十篇论文。
　　我没一本著作。
　　你写呀！
　　写不了了，老啦，再说都已经过时了。你怎么这样不知足呢？
　　我要重新开始，重新生活！
　　可怜的人。。。。。。

　　 窗外那条枯黄了的藤蔓上，雨水在往下流动，在叶柄结节的地方立刻形成了一颗水珠，还不等流过那个结节，就饱满得晶莹透亮，便坠落了。又一线雨水在茎杆上往下跑，刚到叶柄结节处就膨胀成为一颗水珠，滴落了。绿蔓上的绒毛也看不见了，都流着雨水。现在到处都在掉水点，就连枯萎了的叶尖上也在滴水。扑簌扑簌的雨点声此起彼伏，互相呼应似的，呼应都来不及，竟相催促。往前看，飘飘的雨丝，一条一条的细麻线。对面楼房变得灰暗了。此刻有三点钟了？四点、五点、六点、六点半，华纯下班才能回来。从来也没有这样清静过。
　　
　　
　　 想到哪里去了?想到童年、少年时代，随着我们那个院落因为修新马路要拆除，少年时代也就这样结束了。那气味古旧而潮湿的院落也早该拆除了，都盼着修新马路好搬迁到干燥的有水泥地面的有自来水的新楼房里去。热闹的大学生活，强烈的求知欲，新生活的创造者。青年时代也那样遥远了，不，仿佛就在昨天。
　　 毕业前等待分配的那个暑假我回去了，之前我给你写了封信。你从东城跑来，你和你外婆在东城分了一间房，离我们家好远。我不巧出去看一位同学去了，你在我家从下午起一直坐着等我。先是我妹妹陪着你，随后我父母亲下班也陆续回来了。你后来对我说，我父母亲那天简直把你当作上宾，始终陪坐，妹妹下的厨房。你往常在我家随便得像家里人一样，所以弄得你极不自在。我却在一位同学家吃过饭，晚上九点钟才回到家里。我一进房门，大家都站起来了，好像我倒是什么重要的客人。我母亲松了口气说：“你可回来了，豆儿从下午起就等你！”
　　 我母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叫你豆儿的，那是你外婆的叫法。我父亲也责怪我出去不和家里说一声，不在家吃饭也不留话。他忘了我上哪里去是从来也不打招呼的，家里从来也不过问。你端端正正坐在一张藤靠背椅上，桌上摆着瓜子和糖果，我妹妹还一个劲给你倒茶。那是我们之间最客套的一次谈话，完全是外交式的，不断变化话题，不让有一刻冷场。可就你我明白，全是乏味的新闻，纯粹找话谈。临了，你才说明来意，星期六你们学院为毕业班举行隆重的晚会，学校的领导都来参加，也欢迎毕业生的家长和亲友出席。你来当我们全家的面发出邀请，花豆你这真是办外交呢。我们全家送你到大门外，礼仪就是这样隆重。
　　 你走了之后，母亲把父亲和妹妹支开，单刀直入问我：
　　 “你觉得豆儿怎样？”
　　 “很好啊，”我说。
　　 “你们就要毕业分配了。”
　　 “是的，”我说。
　　 “你不打算回家来吗？”
　　 “我服从国家的分配，哪里需要去哪里。”我志愿表上也确实是这样填的。我为什么非回到家乡来不可？这天地太小了。母亲叹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下。
　　 “豆儿可是很好的姑娘，长得也不错，学习好，也肯劳动，你还挑剔人家什么？”
　　 我吃了一惊，问：
　　 “她来提这事了？”
　　 “没有，”母亲说，“这还用说。你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还没有想过这问题，我说这事对我还太早，我还没工作，我不愿意现在就陷入小家庭生活中去，母亲便再也没有提这事了。
　　 星期六我去了。你说好在宿舍里等我。走廊里静悄悄的，都到晚会上去了，只有你房里还亮着灯。门虚掩着，留了一线缝。我敲门，你立刻出来了。我说：
　　 “晚会已经开始了？”
　　 “不要紧，先是学校领导讲话，”你说。
　　 你让我在叠得整整齐齐的你的床上坐下。你是靠助学金上学的，这我知道。没有一分多余的闲钱花，床单是洗得发白的旧被里子做的。枕头也是你自己缝的，还绣了花。你给我端来满满一搪瓷缸子的浓茶，在我对面的铺位上坐下。你显然刚梳过头，胸前垂着一条梳得光溜溜的大长辫子，身上穿了一件刚换上还带着摺印子的花衬衫，一条蓝紫色新的绸裙子，我从来没有见过。我们先说了些话，突然没话了，默默相望。你连忙问我：
　　 “你看我的照相簿吗？”
　　 你便忙着去翻抽屉。像所有的女生宿舍一样，墙上贴着许多小猫、小狗、花儿和电影明星的照片，又十分整洁，到处显示出姑娘们的精细。还有一种脂粉的微香，最令人受不了的是铁丝上晾着的女孩子贴身的衣物。我只觉得周身极不自在。你赶忙低头翻照相本给我看。那是一种红蜡光纸面子的只有书的开本大小最廉价的照相簿，处处都显出你的清贫。照相簿里有你母亲、外婆和你，一些发黄了的照片。新的大都是你和大学里的同学外出实习和文娱活动的合影，但都未放大，只能认得出哪个人头是你。这本小小的照相簿很快就翻完了。我也越发感觉到你的窘迫和慌张。你颈脖子上有一颗痣，这我小时候就有印象，微微隆起在你细白丰润的脖子上。你才笨拙呢，花豆，你不该把只能见个人影的照片给我看，你应该谈谈你自己，或者干脆向我表白，也许生活会是另一番模样。你大概感觉到我在看你，你更慌张了。你说：
　　 “我们去吧，舞会该开始了。”
　　 校园里，清凉的晚风中，我克服了这阵迷茫，礼堂那边传来了音乐，我的心也变得轻松了。但是，花豆，你是那样不走运，你不该带我到这种舞会上来，那么蹩脚的乐队还不如放唱片呢。简直像马戏班子里的伴奏，同我那个大学里的乐队根本无法相比。再说，演奏的大都是广东乐曲，什么《步步高》、《彩云追月》，太俗气了。当然也挺热闹的，但这绝不是倾吐感情的地方。还有舞场上的那些英雄，我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抹头油，大背头甩到后脑勺上，还有邀请女生跳舞时的那分油滑，处处要显示出他们是情场上的老手，真俗不可耐。他们还来邀请你，你没有跳，只是陪我坐着。你还记得吗？一个长着马脸的短腿的小子不断向你鞠躬，你不得已还是跟他跳了。随后，你就回不到座位上来，他们接二连三像苍蝇似的把你盯住。你呼吸急促终于回到我们的座位上来，用手帕擦着汗。又有人来请你了，他没有搽头油，也不那么可憎。他目光中藏着哀求，我当时不知道这就是你未来的丈夫志平，你向他笑了笑，以示抱歉，说你累了。他便乖乖退到一边，老望着你和我，也不进舞场里去，我当然明白这是你的追求者。又有油汗闪光的老手来请你跳舞了。你说：
　　 “我们跳一会吧。”
　　 我拉起你的手，你的手软弱无力。我不知道你当时是什么心情，可我只觉得这里灰尘扑扑，热气腾腾。我感到一种歉意，应该带你转圈，哪怕再热。有一对撞上我们了，我感到你的胸脯很高、很柔软，手指扶着的你的脊背却很结实。灯光下，迷濛的灰尘，滑石粉撒得过多，这一切都令我窒息。音乐一完，我就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你跟着我从礼堂里出来了。花豆，你那天晚上为什么不留我在寂静的校园里散步？却说：
　　 “你到我家里去坐坐，外婆特别想见你。”
　　 “改天再去吧，太晚了，”我说。
　　 花豆，也许命中注定了，那天晚上你唤不起我的爱情，不知是什么缘故，你温馨的青春，少女的美，又有过一同度过的童年，可惜你当时没能唤起我那些回忆。也许是你那本可怜的照相簿，这败兴的舞会，我不知是什么在潜意识中阻挡我向你贴近。是那种清贫的生活在你身上留下的影子？其实我家也够不上富裕。也许恰恰是你的倔强，你坚持要上学，要在生活中取得自己的人格和地位。我们那个大院落里，前面的小四子，读完初中就进工厂了。大头的姐姐大金子，才读了个小学，十六、七岁就说定了婆家，后来到一家竹器社编竹篮子去了。就我们所知，那个大院里的住户，前前后后上了大学的也只有我们俩。像你这样家境的女孩子更是不容易。你后来同我谈到过，你高中毕业的时候，你继父就不同意你再考大学，他要给你介绍个对象把你嫁出去。还有个什么股长，穿着一身料子服来你家相亲过。你气得跑出去，一天没回家吃饭，一个人躲在漆黑的教室里哭，是学校的老陈老师夜里把你送回去的。这之后，你考上了大学，你继父才罢休。
　　 你完全是你自己挣扎读完大学的，继父不给你一分钱，母亲得供养你外婆。整个大学期间，靠的都是国家的助学金。你当时还不愿意进师范学院，师范学院的学生的生活都由国家包下来。可你不愿意当教师，你需要寻求更宽阔的生活道路。你学的是机械制造。女孩子学机械制造的很少有，你就这样为自己闯出了一条路。
　　 你如今是车辆段的总工程师，笨重的车辆与钢铁的撞击声在你身前身后叮叮当当。你从容地跨过铁路岔道，满脸络腮胡子的司机探出头来向你这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招手，你不觉得骄傲吗？你肯定习以为常，没有这种感觉了。生活并不容易呀，那种坐在墙角下敞开着衣襟奶孩子的妇女还少吗？那种成天围着锅台转，忙完上顿赶下顿，不知生活还有别的意义的妇女还少吗？那种看着丈夫的眼色行事，或仰仗丈夫一官半职的威风，到处叫骂喳呼并且以此为荣耀的妇女还少吗？你从我们那个古旧、潮湿的院落里走了出来，人们在拆除旧院落修新马路的时候，并没有都铲除这种生活。
 


　　 你奔跑，喘息，十分吃力却不顾一切往前跑，跑着跑着，两只手不断拨开挡在前面的枝条、藤蔓。也还有几乎把你绊倒的荆棘，你回头望了一下，停住了脚步，抽出脚来，顾不得划开的伤痕，又跑，奔跑不息，你要永远摆脱旧生活的影子的追踪。而那影子仿佛总也在后面追踪着你，你不能停步，尽管疲倦了，还是在跑，拨开左右的藤葛和枝条，这都是非常恼人的。在阳光下，田野里，也还有山风，你照样跑着，虽然疲惫不堪，脚步却仍不停歇。。。。。。那是很美的，花豆，那就是你。
　　 可是我当时却不懂得你身上孕育的这种美，只注意到了你身后的影子。那是已经上大学之后，有一年寒假我回家过春节。你家也搬到一幢现在称之为简易的二层楼房里去了。从红砖砌的楼梯口上去，紧靠着楼梯的一间。门口放了个煤球炉子。走廊檐下挂了竹竿，晾着洗过的衣服。冬天，阴冷冷的，房里也没有火。你外婆病了，穿着棉袄靠在床上，腿和腰围着棉被。临窗口，搭着你睡的那个床板。你忙着张罗，又要给外婆灌铜烫壶给她暖脚，又要给我泡茶。我随手翻了翻你床头的书，有本《孽海花》，这就是我后来总不太愿意上你家去的原因吧？我没有看过这本小说，但我知道这类书讲的不外乎女戏子或妓女被强纳为妾，还有硝强水毁容，肺痨病咳血，像阴冷的冬天一样。对这类陈旧的故事我十分反感，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爱看这种书？也许就是这种未经思索的印象留在我的潜意识中，所以拒绝了你的爱情。如今回想起来，觉得可笑，又有些怅惘。我已经老了，对人变得不那么苛求了，更多的谅解，更多的宽容，同时也认识到年轻时的幼稚。我们一厢情愿以为是新生活的主人，却不愿意承认，也看不见那旧生活的影响还根深柢固，要挣脱它的束缚又多么不容易。但是，你挣脱出来了，你是弱者中的强者，你毕竟成了你自己命运的主人。没有拆除的那种院落也还有，那里面的人们如今怎样生活就不知道了。旧生活的影子也还在追踪人，不曾听说了的不自由的婚姻和婚姻的买卖又一度死灰复燃。可花豆你终于从那个阴冷的院落中挣脱出来了，这要费多大的气力！
　　
　　
　　
　　 如今，被童年的记忆温暖的同时，我又感觉到，触摸到了那层阴冷。那棵被雷公劈了的树，据说是里面藏着个蛇精，我曾经好一段时间不敢到后院里去。而后门的那个老头说这蛇精足有扁担粗。大头的妈说，在她怀着大金子的时候，临盆前几天，这蛇精就从屋梁上挂下来，直舔她的肚子，她当时正躺在竹床上纳凉，还未睡着。所以大金子一生下来她就不喜欢她，要不是后来不准买卖人口，大金子也早卖给人家去了。在我们刚上初中的时候，就又有人来要领她走，她哭着在地上打滚，也还是被婆家领走了。这就是我们这个大院里那时候女孩子家的命运。就连我们家这样开明，小时候我生病，母亲还请了算命先生。他摆开了我的生辰八字，用他那长着像鬼爪子样的长指甲的干瘦手指，扒扒掐掐，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然后，说我前世的父母要把我领走，我只有夜里裹着鱼网才能逃生，弄得我母亲慌了手脚，又是烧香，又是烧纸钱，求我前世父母放过我这条小命。由于我父亲坚持，才没有潜逃，发着高烧更无从潜逃，花了些钱请来医生，打了针，吃了药。可那天晚上，母亲还是请邻居帮忙借来了鱼网披挂在我身上，房门口又放了把抹了鸡血的菜刀，父亲硬是坐在房门口守了一夜。母亲则把我抱在怀里，她说她真看见了两个没头的人滚了进来，在门口打了个圈，才出去的。就连她多少受过些洋学堂教育的也相信这种鬼话。这就是我们那个冬天阴冷，夏天潮湿，屋梁里飞出白蚂蚁，阴沟里长着苔藓的大院。
　　 童年、童年，阴冷的、温暖的、温暖又阴冷的、潮湿又古旧的、又惆怅、又亲切、神秘而分明的童年的记忆，一旦被唤醒，就都浮现到眼前。
　　 花豆，你准还记得，院里第二进天井上方的阁楼上，那间总是锁着的房间，都说是房东的二姑娘还没有出嫁就吊死在里面。这里有长着白胡子的老头和大仙，夜里有脚步声和种种音响，我们总提着胆子偷偷爬到阁楼上去，从门缝里张望，却只看见了尘土和蜘蛛网。童年，童年，关于这院落的房东有那么多传说，有多少佣人，有多少小老婆，玩鸡斗狗，又破落了，可谁也没有见过他。每月末收房租的是个在什么钱庄里做事的穿马褂的麻子，而这里的住户有小学校里的穷老师，有穿绿制服送信的邮差，也有像我父亲这样的在轮船公司里供职的小公务员，有你母亲这样被遗弃了的老少三代，也还住过两个穿高跟鞋的女大学生，我同你到她们房里吃过饼干。她们的全部家当一人只有一只小皮箱，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书，堆在床上和桌子上。但她们很快就飞走了，只有她们才给这个阴冷的院落带来过明亮。她们会唱我们从来没有听过的好听的歌。以后这个大院里再没有像她们这样可爱的人啦。母亲也不让我再到大门里她们住过的那间房里去了。里面住上了一个婊子，背后大家都这样叫她。我有回也这么叫，我母亲劈手打了我一巴掌，那时候我才知道婊子是最坏的女人。女人们一吵架带上了这个字，就非动手揪头发扯衣服不可。后来她也不见了，这个院落里便冷清了不少，再也没有女人间那些交头接耳，邻居间女人们吵架也不揪头发了。其实，我倒觉得那女人怪可怜的，看上去比我母亲还年轻，可眼泡总是肿的，老像哭过了一样。
　　 这个院落里前前后后还住过好些人，都住不长久，还没弄清楚是干什么的就搬走了。花豆，你那后院里就住过一个男的，样子很凶，早起就喝酒，是你告诉我的他手上有一条龙，他抓花生米给你吃你看见的，你害怕就跑回家了。你告诉了我，我告诉了我母亲。她不让我再到后院去，说是拐小孩的，我又告诉了你，你还记得吗？我们的童年就在这个院落里度过，并不像遥远的梦，我原以为都在记忆中消失了，此刻都回来了，又都远去了。。。。。。
　　
　　
　
　　 屋檐上落下的一串串雨水，接二连三，仿佛在空中跳跃，但即刻坠落了，又像是断断续续的线，白色的和灰色的。连续，又跳断了。排水沟该涨水了，浑浊的水流，落叶和香烟盒该在下水道口子上打圈圈，生活像一条浑浊的河流，总也没有清明的时候，总是那么急促向什么地方奔去。瞬时间又轰响一下，那么多混杂的印象同时涌来，来不及看清楚就闪过去了，只能留下那最主要的，不，也未必是主要的，也有那么多毫无意义的细微末节。总之留下的只能是最鲜明的，当注意力集中捕捉住它，就鲜明起来了，音响、色彩、视象，有的其实是想像，未必是真实的回忆。它们就这样奔流、碰撞、有声有色，像香烟盒子、枯树叶子、一块碎木片，还有流进下水道汨嘟汨嘟的声响，就又浑浊了。
　　 阳光和你的一张脸。你的嘴巴已经有了皱纹，不是一道是两道。你坐在椅子上，阳光照着你的脸，在我家里，不是现在这个家，我十年前、十五年前的那个家。你坐在外间，面对窗子，那时候也有两间房，后来下放回来只给一间房，现在又搬进这两间一套的房子了。你瘦得很厉害，像害了一场大病。
　　 “我还好，要紧的是孩子。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是你的声音吗？你下放了，到战备三线的第一线上去，要修一条铁路支线，你并不是搞铁路施工的，学的是机器制造，干的是车辆的维修和制造，你熟悉各种车辆，从伪满时代的闷罐子老爷破车到新建造的软席卧车和专列，每颗螺丝钉，每处焊接和铆合你都一清二楚，但是你不能不离开你的车辆段，得到铁路施工工地去接受改造。因为你刚审查结束，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对你落实了政策，你自由了，你愿意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丈夫已经“畏罪自杀”了，大儿子也已插队落户了，老外婆也已病故，只有小冬没处寄养。你带着她去劳动改造。你我面对面坐着。我们家的圆圆同小冬去看根据京剧样板戏《红灯记》拍摄的影片《红灯记》去了。华纯医院里星期天加班，办最新指示的学习班。
　　 你那双眼睛是忧郁的，像一湾秋水，别这么说，不如说是明净的，秋天也是明净的，说的是有阳光的时候。房里很明亮，阳光下你面容憔悴，你有白头发了，几根亮闪闪的银丝，是阳光的反光？你的痛楚也一样动人，真的。秋天的阳光。你的声音却十分平淡，讲述的仿佛是别人的事情。你谈到志平，你的丈夫，他曾经在你床边跪下恳求你，这不是你对我说的，但是你同我妹妹说过，这也不必忌讳，他人已经死了。革委会清队办公室通知你的时候说是“畏罪自杀”。他的罪名是，锅炉爆炸的时候正当他值夜班。他从工业局下放到厂里劳动，人都不愿意值夜班，他值，因为可以少同人打交道，少同人说话。他害怕开会学习多说话，在工业局受到批判就因为平时学习会上他那些过头话。值夜班可以不参加集体学习。他为什么那样热衷值夜班？这就只有你知道。锅炉就在他值班的时候爆炸了。不错，看锅炉的工人是个新手，人睡着了，可人受伤了。要是搞破坏也不会把自己炸成重伤的。再说，志平是“红革总”的，他们这派犯了方向路线错误被压垮了。再说，困难时期，他多年不曾联系过的在香港的一个姨妈给他们寄过罐头。他收下了，还回过信。前后不就一筒猪肉罐头？还是国产的，两筒乐口福，还有一罐奶粉。没有这些就不能过了？他说为的是老二，小冬刚生下来不满周岁，需要营养。你说你当时就主张退回去，不为别的，怕的是对国家的影响不好。再说，你是有些浮肿，但不是没有奶水。再有，再有就是爆炸发生在新生的政权革委会成立的第二天，这就不仅仅是事故，而是一起蓄意制造的重大反革命案件。他被隔离了，当天晚上来抄的家。二十天以后他就死了。这期间，你说你送过一次衣服，没有让你们见面。三个月后，六月十一日，你记得这一天的报纸，你就被隔离审查了。
　　 “小孩子怎么办？小孩子有什么罪？”你问。
　　 “我不能把小冬送到我母亲那里去，你知道我那位继父，我同他没有任何来往，”你说。
　　 “我母亲要能退休的话，她倒能来照看些日子，可运动中又不能办退休。问题是孩子，老大第一批就下乡插队落户了。小冬呢？小孩子有什么罪？”你问。
　　 阳光中你憔悴的面容，秋天的阳光，你嘴角那两道分明的纹路，苦楚的印痕。
　　 “把小冬留下吧，”我说。
　　 “你们。。。。。。”你望着我，望着，望着，嘴角的印痕抽动。
　　 “目前还没有清到我们，”我转过脸去。
　　 早晚也免不了的，目前室里的工作都是我顶着。室里二十来人不是受审查的，就是抽去搞专案审查别人。华纯因为同造反派有点私交，要不也得到五七干校去。可我不能这么说。你嘴角的两道皱纹收拢了，我知道你期待的是什么。
　　 “华纯不会不同意的，我替她作主了！”我说。这点忙都帮不了，人世间还有什么情谊可言？如果这也没有了，生活岂不太冰凉了？
　　 你呜咽了。你手捂住脸，眼泪从手指缝里流出来。我慌张了，连忙去拿手巾。你身子伏在膝盖上抽噎，又白白努力去抑制，肩膀抽动不已，我从来未见过你这样，不知如何是好，实在找不出能安慰你的话。
　　 “要哭，就放声哭。

　　 我不能安慰你，无法安慰你，花豆！啊，你上黄山去看过日出吗？我爬过十八盘，那是离黄山不远的一座山，原计划在这里修个水库，建座发电站，这里雨季长，山洪爆发流量大。十八盘又叫好汉盘，比爬黄山还吃力。那天刚下过雨，路很滑，皮鞋上沾满了泥，又没有歇脚的地方，不往上爬就往下滑溜。领路的老乡早已上去了。在半山腰上，往下看，幽幽山谷，山风吹来，都好像会把人吹落下去。上下不得，又不能停住，腿肚子都哆嗦。人生就有这么些料想不到的艰难时刻，当时拉肚子，人觉得特别虚弱。一下闪过这样的念头，要滑下去呢？意志稍许松懈，就此交代了这一生也很容易。此时此刻，别无选择，谁也无法给以切实的援助，就只有自己去走完这段路，真实的路和内心的里程，全靠自己来完成。过后还无法炫耀，充其量不过是一千六、七百公尺的高度，同西藏高原无法比拟，那里一般的河谷也在三千五百公尺以上。五千公尺的雪线以上照样骑马。没有什么可夸耀的，不过自己走过了难走又得走的路。
　　 “真难啊，”你擦干了眼泪，长长吁了口气。
　　 “是的，是的，”我只好重复。
　　 你接过我刚给你的热茶，大口喝下。你镇定下来了。
　　 “他们审查了我。”
　　 “审查你什么？”
　　 “我自己没有料到。这之前，志平出事之前，我一直参加运动。你知道我一向很积极，领导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而且老是卖力去做，虽然有些事我也弄不清楚，横竖我是响应号召，没有什么别的用心。当然我也得罪过人，也同别人争辩过，各讲各的观点，那有什么？可志平被揪出来，去世了，我就成了人家注意的目标。他们审查了我，六月十一日那天的下午，上午我还抄大字报来的。我不能就消沉下去，不能让人看出来我同他划不清界线，两个孩子都还没有成人，担子落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不能不强打精神支撑。下午是批判大会。中午回家的时候路过菜场，看见有新鲜的毛豆，我买了一斤豆和两角钱的肉末，回去给孩子们炒了一个菜，晚上他们好下面条吃，晚上还要政治学习，不知几点回来。吃完午饭又抓紧时间把衣服洗了。批判会我迟去了半个小时，因为是开大会，人家不一定注意到我。会场上已经坐满了，我在边上捡了块砖，从提包里拿出当天的报纸垫着，我没有顾得看上一眼，平时我还是挺当心的，用旧报纸包东西我都要看看有没有领袖像。这种事听说出了好多起了，我专门叮咛过两个孩子，不许他们在有领袖像的纸上乱写乱画。就在散会的时候，我忘了把坐着的报纸捡起来，我就听见周围的人乱哄哄的，我还没有理会，我不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还往外走，一直到我背后有人喊，就是她，别让她跑了，我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觉得被人围在当中。接着就有人喊，打倒－我只觉得眼前一黑，手脚冰凉，同时也意识到了，可也已经回不去了，一句解释的话也讲不出来，被人推推搡搡带到了清查组。揭发我的那人姓宋，平时见面还点个头，我同他无怨无仇。。。。。。”
　　 可花豆，你怎么就不明白？那完全是出于恐惧，谁都怕受怀疑，谁都怕受牵连，他不揭发，别人也会告发的，你实在太不当心了！
　　 “就围着我，推我、搡我。。。。。。”
　　 我知道，知道，你不讲我也能想像得出那种场合，你被拉扯，推来推去，头发散乱，衣服的扣子也被扯掉了，你想辩解，脸色苍白，嘴哆嗦，但那是个不容易辩解的时代呀！
　　 “我一下子就成了敌人，我怎么会是敌人呢？我想说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花豆，别说了，那是说不清楚的，那是不容你说清楚的，那种场合没有人能听你辩解，你丈夫自杀了，你当然就满怀仇恨。
　　 “我也没有必要这样。。。。。。”
　　 是的，你不当心，可你为什么就那么粗心呢？
　　 “我怎么就那么糊涂。。。。。。恍恍惚惚的。。。。。。”
　　 这种时候最要紧的是精神上的安定，你不该做菜，你不该洗衣服，你中午应该睡一下，哪怕十分钟也好，你应该神智总保持清醒。
　　 “为什么对我这样，对我这样一个女人。。。。。。”
　　 是的，生活真难啊，尤其是对一个孤苦无靠的女人。。。。。。
　　 “我一下全没了，没有了丈夫，没有了自由，扭到清查组就不准我回去了，我不能见到孩子。。。。。。”
　　 你当时哭了。。。。。。
　　 “是的，后来我一个人歇斯底里大哭，实在控制不住了，生活为什么偏对我这样残酷。。。。。。”
　　 我又看见了你，就在我们家天井里，我看见你穿了件紫红蓝底子黄花斜襟的，锁着布钮扣的褂子，黄花的地方布都洗得稀薄快透了，你牵着我的手，像小姐姐那样，拉着我到你们家后院去，那里遍地开着荞麦花，没有那棵被雷劈了的老柳树。阳光明媚极了，蜜蜂、蝴蝶好像都飞舞在荞麦花丛中，那是个淡紫色的梦，为什么是淡紫色的，我说不清楚。总之，非常美，非常明亮，我们还说话，说的什么记不起来了，只记得脑子里分明重复着花豆，花豆，你的小名，那是一种说不清的温暖的情绪，没有我们那个大院落里潮湿的阴冷，空气明洁极了，对了，那是在田野里，在一个土坡上，荞麦花就长在高高隆起的土坡上。。。。。。
　　 醒来，我对华纯说，我梦见了一个小女孩，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扎着两个小辫子，是个鹅蛋脸，眉清目秀，还有个名字叫花豆。我只是没有告诉她花豆就是你。华纯说，这可以理解，童年总是美好的。我还想同她谈这个梦唤起的我们童年时的那许多回忆。“噢，不行了，得赶紧起床上班了，”她坐了起来。
　　 等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便又问起了你。“这花豆现在在哪儿？”我说这只是个梦，并不是真有其人，可她说：“不，有。你不肯告诉我。”女人就这样敏感。我笑了，说真没有。“我不信，你不肯告诉我，”她撒娇说。噢，那时候圆圆还没有出世。
　　 “你见过她，”我开玩笑说。
　　 “你别同我瞎编，你说真的，我不会生气，这没有什么气好生。”
　　 我当时没有说明花豆就是你。我谈起了童年，她仰着脸躺在枕头上，想了想，说：“不是她，她不是鹅蛋脸。”
　　 我又仔细地回忆梦境，那个小女孩确实又不十分像你，我也说不出那确切的模样，梦总是朦胧的，可又好像确实穿的那件紫红蓝底带小黄花的斜襟褂子。我便同她讲起了我们的那些往事，甚至连你写给我的那封信以及我怎样回信的都告诉了她。她说：
　　 “我见过她。”
　　 “你怎么见过她？”我问。
　　 “她是不是剪个运动员样的短发？”
　　 我摇了摇头，随后便记起来了，你上大学的那两年里，剪过短发。你好像对我说过，你们在学校的工厂里实习，要开各种机床，怕留长辫子出事故，剪短发安全。是的，她记得真清楚。她眼神一转，故意望着我说：
　　 “她脖子上有颗痣。”
　　 “这就怪了，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我在你家见过。”
　　 我可记不起来了，你们怎么见面的。不过，这很可能。那时候，她是我妹妹的好同学，常来我家，你们碰上过这也可能。可她那时在我眼里还是个毛丫头，初中还没有毕业。
　　 “你喜欢她那颗痣？”
　　 “你吃醋了，这没有必要。”我搂着她说。
　　 “你老看她那颗痣，你喜欢她。”
　　 “真要这样我又怎么拒绝她了呢？”我有点急了。
　　 “噢，别这样，我说着玩的。”她堵住了我的嘴。
　　 这以后，我们时不时谈起你，你偶尔来的信，我都给她看，没有必要向她隐瞒什么。后来，你那次出差路过我们这里，来我们家做客，你还记得吗？她那样热心张罗，专门到大菜市场去买了活鱼。我们一起吃的晚饭，还喝了酒。你祝我们幸福，我们祝你生了女儿，就是你这个小冬。你一点没有感到别扭吧？大家一直说到十点多钟。你坐末班车回招待所去，我们一起把你送到大门口，华纯就回去了，让我陪你到车站。但我们之间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讲。你一个劲夸奖华纯，说我有个好妻子，说我生活得很幸福，还开玩笑说下次来希望看到我们抱个胖小子。回到家里，她把你补送给我们婚礼的礼物－一对贴花枕套打开说：“我够好的吧？”又说：“这么晚了，又不好到邻居家去借行军床，总不能让人家睡地铺。”我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她也挺喜欢你的，你那时确实有了很大的变化，变得很能干，话也多，谈你的工作，你热爱你的工作，有一种自豪感。还动不动就你那口子如何如何，我感到你们生活得满幸福，也不那么内疚了。你显然胖了，不再是姑娘时的模样，人很精神，也有些气派，甚至过于开朗了，第一代女工程师，新生活的主人。
　　 你不承认那个把你们母女抛弃了的跑买卖的人给你打上的阶级烙印，不承认你丈夫制造反革命破坏事件“畏罪自杀”，不承认你自己是蓄意诬蔑。可你不这样认罪，就是态度不老实。你一个人被关在落满了灰尘的图书资料室里，夜晚，寒风从玻璃破了的窗外吹进来，呜呜地响，你伏在桌子上。桌上放的是送进来的窝头，一根咸萝卜和只开了个头的认罪书。。。。。。你讲个不停，六月十一日，这一天的报纸，你从办公室拿了根本还没有看过，你说你不应该去买毛豆的，剥豆非常费时间，你更不该洗衣服，中午你要睡一会就好了，哪怕合上眼躺一会，你就不会那么恍恍惚惚，你把报纸铺在砖上的时候就会留神，你不停地讲着，并不看着我。你只需要有个人听，对一个你可以仰赖的人倾吐。。。。。。
　　 华纯回来了，我在厨房里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她，说到了把小冬留下来的事，她立刻顶了我一句：“我有个圆圆就够了。”我明白她够了是什么意思，我明白做母亲的辛苦和操劳。我像是做了件错事，在厨房里围着她转，十分恭顺替她递盘子，拿菜刀。
　　 “这里用不着你，碍手碍脚的！”她恼怒道。我同时也明白她接受了，她不会当你的面给我难堪。
　　 吃完了晚饭，她支使我洗碗去。她陪你坐着。我乖乖到厨房里去了，倒觉得她这样更像女主人的样子。我碗洗得特别干净，还把抹布用肥皂搓洗了两遍，我很少干这种活，更别说这么仔细。让她们谈去，女人是富于同情心的。我回到房里，悄悄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听你们谈话。女人们之间，一旦谈到了不幸，那种交流便楚楚动人。我是不抽烟的，用烟票买的一盒好烟专供待客。我也点上了一支，看它烧着，不时抽两口，吐着烟圈。你向她重新讲起了这些不幸，那是急切的，像流水一样，不假思索，又谈到了你被隔离审查。女人同女人有女人的谈法。
　　 你说你放出来的时候，从房里走出来，从背阳的拐角处走进阳光里，北方的天气总是那样好，你回家去，走过铁路岔道，那铁轨上亮铮铮的反光，像针扎一样，叫你睁不开眼，头昏目眩，眼前一片漆黑，金星直冒，你简直站不住。你听见拖着入库的车厢的机车过来了，你还是走不开，一阵滚烫的风从你面前过去，蒸汽都扑到你脸上，司机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挥手朝你叫骂。。。。。。你说你关在那间堆满了书刊和旧报纸的屋子里，到处是灰尘，厚厚的一层，窗上的玻璃都蒙着一层油烟子，除了那块破了的一角，往外看都看不清。平时不觉得，空气污染就这么严重。屋里的那张桌子，是你睡觉、吃饭、写交代的地方，怎么也擦不干净。你是个爱干净的人，哪个女人又不爱干净呢？你在那用废纸擦过了却依然灰扑扑的桌子前，一个字也写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