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儿响叮当

                                                                                                 自斟自饮

        犹如背叛了婚姻偷吃了禁果，有些忐忑不安，因为那些将沉未沉时出现的梦境与掐不灭的联想。于是，午夜的辗转在月光悲凉的抚慰中被弥涨弥漫的愧惭所吞噬淹没，夜，便拉长了它的美丽。

        死亡的梦魇于活着的生命并不陌生，那是摧残记忆力的杀手。但也不尽然，有些毫无痛苦的梦中的死亡是诗意的安宁的，如同我所看到的。在那貌似泰顺的山岙处，就在那温泉边有一撮隆起的草丘，那里面安静地躺着一个人，蚂蚁们正在啃啮她的尸体，倏忽间便空空如也干干净净连骨头都不见了。我又看见有人来取了我的眼角膜并那些尚可利用的脏器去，把我余下的躯体火化成烬洒向大海，于是无数个我在水里游在空中飞，一忽儿又渗进泥土里钻到小草或者大树或者牛羊或者人的身体里去了。我还看见了大片大片的合欢树，衣绿冠红云蒸霞蔚，于是，盈盈漾漾的温暖。——我不知此刻是在梦里或梦外，因为我忽然发现自己是醒着的，而思想却一下由清醒变得糊涂了，一脑的糨糊与滋味，进而有些如鲠如堵的难受了.

        于是，再也睡不着，有些遗憾为什么就醒来了，一切是那样美好，散形成气飞翔于天地间，没有鲜血与悲哀，倒有大片的合欢树与那一份异样的心里感动，一如我在蓬莱的路边或十多年前在校园的画室里看到的那样。从来没有细究过何以如此喜爱这树这淡淡清香的呈辐射状的红色小花儿，也许每一种树每一种花我都是喜爱的吧。十二年前，就在那三楼的画室的一直敞开到脚下的奇怪的窗子前，我站在那儿看窗外那株校园里唯一的合欢树，出神，然后，我去摘那朵梅红色的芳馨......在我的同学一把把我拉开的霎那，我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有些莫名其妙不可思议，然而我那可爱的善解人意的同学并没有大声训叱我，只是提醒我以后别在窗户敞开时离那儿太近。那一晚，他与我谈到了“潜意识”，谈到了时刻存在着的饕餮生命的“魔鬼”，但他不知道我正日夜煎熬于死亡的梦魇，那横躺着我父亲与母亲的两扇门板压得我透不过气来，而那棵朝夕相处的合欢树却给了我丝丝缕缕的温润与没有缘由的安慰。

        流逝的时间是生命最好的礼物，原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切都会过去。之后的十余年，梦魇愈少，而恍惚与忘情仍时有发生，然每当那时总会不自觉地想起画室窗前的一幕，想起我同学的叮嘱，想起我所爱的亲人。于是，在山野悬崖边在陡峭海岸边在无拦无凭的怡心醉神处，下意识地后退，恐心有所慕行有所动...

        宽了你的心，我从来不曾喜爱过冰冷的铁轨或恐怖的白凌，我也不会韵诗很少作文，且看不懂凡高那幅割去一耳的自画像，我只是喜爱那些“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意象那些美好的事物安宁的梦境。虽知极不应该，但还是歆羡山涧或坟茔边的一株株小草或大海中的那一粒粒水分子，看它们随着时令节季餐风饮露随意枯荣无谓生死，或者凌风成云潇洒成雨凝聚成海水旱无知春秋不变，一切都顺其自然，命之如何运之如何的全然无需在意，尽管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彰显生命或非生命的自在与快意。然而，我既不是无生命的水分子抑或有生命的小草，我比它们要高等得多，因为我是谓之“人”的，也比它们要拙劣鄙陋混浊得多，因为当我面对它们时我会自惭形秽。但我的身体里装满了泥土与水的混合物，装满了“山的味道”与“海的味道”的代谢物，这与小草与水分子与姝健相宜的大自然该是多么的谐和一致啊——我因此喜悦而领受了莫大的慰籍。从我热烈如火的眼睛中望出去，这个世界无疑是多姿多彩丰富妖饶让人向往的。君可听闻，一切掺点变数方有生气趣味，比如死之于生 丑之于美 假之于真恶之于善憎之于爱仇之于恩.......当所有这些连带你我共溶一炉时，终搅成了一锅坚硬的稀粥一地喋喋的鸡毛一个让我眼花缭乱纷纷攘攘生机勃勃的世界，也终成一世的无聊无味无趣或有聊有味有趣。写到这儿，由衷地自豪与敬佩，早在茹毛饮血龙师火帝时，我们的祖先已明白了“一阴一阳谓之道”，怎样的智慧？可我到现在还是理解不了这句话，因为我对自己——对这个天地之间我再熟悉不过的阴阳体忽然地感到恍惚陌生了。然有一点是可确信的：我爱这个世界，懵懂却是执拗地爱着，我想融化在这个多重的世界这如许丰富的色彩中。且，我有一双对色彩尤其敏感的近视眼，我看到了点彩派的调色盒里不小心完成的杰作——灰色——最最美丽大容富于活力与变化发展创造潜能的颜色，恰是这个世界的底色！我本出自于灰，这叫我如何不爱呢，世界。

        然而，这个世界就是那么不可理喻，高攀龙不附龙 梁遇春不喜春，美色当前，我却是有些倦意了。当我行走在人群中，我希望没有人理会我，因为我暂时不愿动口不愿动手不愿动脑，以至于对那些花花绿绿来来往往活蹦乱跳的新鲜活物儿一概地暂时失却了兴致。但我并不奢望系兰逸林泉的洁雅，抑或烟蓑雨笠任平生的潇洒与老死江海钓春秋赤条条来去的了无牵挂。因为我是吃五谷杂粮的俗人，我的名字叫铃儿响叮当，我有着太多太多幸福的为人知或不为人知的惦念，并心甘情愿地背负着属于我的婚爱的十字架，且我不吃会死，又不想死，所以，我离不开烟火，也附不了烟霞。

        这是一种悲哀吗？不是的，恰是一种幸福，如同分娩阵痛中的女人，连眼泪都是甜的。那么，倦了就倦了吧，谁没有个倦了想睡觉的时候呢，不妨掰出一小半的身心来休息做梦沉湎于干净单纯的世界。当我面无表情的时候，内心大多是欢喜快乐的，我爱每一个季节，我正悉心安悦地倾听着开始衰老的信息从我夏天的指尖传来。有一个花贩说，当一个人静下来时能在白天闻到夜来香的香味，连酷热的中午也是香的。而这个夏天台风性温，更增添了此地夏的魅力（求上帝宽恕我吧，这个夏天有恁多生命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而我却是吃饱了撑着了），以至于我在乡野的傍晚变幻的云彩与不惑的蝉唱嬉戏的雀欢中忘了自己。在快意的清爽拂过脸颊飞舞起发梢与裙带时，我看见连绵的绿浪追赶着翩翩白鹭浩浩漾漾而来，于是，浑身的细胞连带着神经末梢一并地舒展飘飞起来。灰色的肥沃中可以生长出大片大片纯净的蓝和绿来，这由不得你不振奋，惬意！奇怪吗？看了30年还没看厌哪？不奇怪，或许再看上个五十年也是不会倦的吧，瞧我那日渐老去的手臂不太舒服的需要我更好爱她的婆婆受了感染也忙把椅子搬到外面来了！谁不喜欢这风这绿这漫天的云彩与更远处的那一抹蓝呢？更有花鸟鱼虫丘壑江海满天的星月满架的书籍与你同思想同牵念同快乐呢！这是上帝赐予生命的至善的抚慰吧，有了此种安慰，活上个七八十八九旬大概也不会倦的吧。瞧，我还是馋饕的。

        可我终究因自私因分身（心）无术而歉疚不安了，因为我正在世俗的婚爱的灶台上煎鱼，我于摘葱的局促的间隙里耽于风景忘了责任，以至于把鱼煎焦烧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