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 与 擂 台 赛 征 文 》 可 以 披 露 的 尘 封 往 事

天下杂侃

 

《我与擂台赛征文》 可以披露的尘封往事

作者梁平在聂卫平家里客厅采访后留照。孔祥明摄作者梁平在聂卫平家里客厅采访后留照。孔祥明摄

  可以披露的尘封往事

  作者: 梁 平

  《我和中日围棋擂台赛》征文活动,勾起了我留存在记忆中的一段往事。30年前,我作为《南京日报》的体育记者,有幸亲历了中日围棋擂台赛的一些过程。30年后的今天,把几十年中已经碎片化的人生记忆,拼合成一幅完整的画卷呈现出来——这,亦是一种久违的幸福。

  每个人在人生中都会经历蜕变,有的是发生在瞬间,而有的则会耗时一生,聂卫平的蜕变就属于后者。

  曾经的聂卫平,应验着“一个人只要自信和努力,终将成就无可替代的自己”的格言。他无意做英雄抑或是棋坛的旗帜,他百折不挠,不肯背叛自己的信念,笑着面对一切荣辱。这种境界,把聂卫平塑造成了棋坛的一个榜样,演绎着一段段传奇。

  徜徉在棋坛的一生,聂卫平舍弃了许多原本属于他的东西,这其中有物质层面的,也有精神层面的。他事业上赢下了一座座分量厚重的奖杯,却没有守住那份最初海誓山盟的婚姻。遗憾是注定的。所幸,他在淡定中最终还是收获了情感的幸福。真可谓往往失去的时候,其实也是得到的开始。

  或许,心安之处,即是幸福……

  那么,在当年的中日围棋擂台赛的岁月中,还曾发生过哪些鲜为人知的故事呢?笔者根据当年采访发表稿件以及未能发表的采访笔记,综合撰写此文,还原一段尘封往事——

  生活总是变幻莫测,环境总是不可预知,在现实生活中,各种突发状况也是层出不穷。30年后,当有关中日围棋擂台赛尘封的往事再次被揭开,回忆似小溪般淙淙流过,每一个拐点激起的浪花都生动而晶莹。

  1989年9月5日,享誉世界的花园城市新加坡,令人神往。正当中国大陆许多城市争相播映新加坡电视连续剧《调色板》时,却传来了棋圣聂卫平在那里马失前蹄,丢掉“应氏杯”世界棋王桂冠的惨痛消息。

  瞬间,举国关注变成哀叹;同样是在瞬间,人们似乎才又想起,新加坡简称狮城,难怪我们的棋圣……许多人突发奇想。

  不过,中国真正的棋迷还是默默地记下了这个日子:1989年9月5日。就像好当年中国球迷默默地记下悲哀的“5·19”一样。

梁平旁观聂卫平拆棋。石普利摄梁平旁观聂卫平拆棋。石普利摄

  “中国龙”走向峭壁悬崖

  聂卫平是很喜欢微笑的。

  大庭广众之中、手谈胜负之间,他都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然而,“应氏杯”世界棋王争夺战功亏一篑的那一瞬间,他却欲笑无声,甚至沉默良久,好像在回味稍纵即逝的厮杀,又好像是在自责。

  他恍然大悟,后半盘自己松懈了,要是乘胜追击,一定可以风卷残云,一定可以摘取“世界棋王”桂冠,也一定会为祖国赢得40万美元奖金的。

  可是,他手软了,铸成了棋圣永世难忘的遗憾。

  当执法官宣布曹薰铉最终获胜时,他的耳膜里鼓噪着的不是曹薰铉的笑声,不是韩国记者的掌声,也不是应昌期先生的长叹。那是一种怎样的声音呢?

  1988年,聂卫平地脚步跨进了大起大落的年代。想成功,就要把自己逼到绝境,置之死地而后生。世界上很多成功人士不乏这样的经历,聂卫平亦不例外。

  这一年是龙年,恰恰聂卫平又属龙。于是乎,他无可非议的被称为“中国龙”。

  3月14日,“中国龙”呼风唤雨,在东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撼倒加藤正夫,最终赢得第三届中日围棋擂台赛的胜利。

  聂卫平力挽狂澜、告捷天下、举国同庆。相隔12天,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他笑容可掬地接过了中国围棋棋圣的证书。

  方毅说:“聂卫平是中国围棋界的‘孔夫子’,他获此殊荣,当之无愧。”这一切是为了勉励聂卫平,可这以后聂卫平偏偏状态不佳。

  日本人连输三届擂台大战,显然不是总体实力不及中国棋手,搏弈之间的微妙因素实在难以捉摸。他们输得似乎乏味了,于是改弦易辙,推出了世界第一规模的“富士通杯”世界职业围棋赛。与此同时,中国台北实业家应昌期先生推出了高于“富士通杯”三倍奖金的“应氏杯”世界职业围棋锦标赛。一时间,兵临城下,战云密布。

  聂卫平虎视眈耽,加盟列阵,可惜“富士通杯”赛只名列第三。时隔一月,第四届中日擂台大战失利。

  中国人一向善于联想。目睹聂卫平兵败之势,自然想起了骄兵必败的古训,并以此产生种种遐想:

  “要是不封棋圣,聂卫平没准不是这样。”一个声音说。

  “幸亏不是终生棋圣,不然就 ……”又是一个声音说。

  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一个人或许会有健忘症,然而一个民族却不可能有健忘症。聂卫平在“应氏杯”中杀进四强,半决赛再胜藤泽秀行,将与韩国曹薰铉决一死战的局面,无疑给那些稍稍悲哀的人带来了新的喜讯,同时也増添了聂卫平本人的自信心。

  任何时候,人不能没有自信心,但自信到固执己见的地步,就要叫人顿足长叹了。

  在许许多多中国人眼里,曹薰铉是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他们只认得聂卫平、马晓春、小林光一、藤泽秀行……以为老聂狮城之役,似是枕席过师一般。当然,狐疑不决的人总还是有的,只是太少太少。

  那么,这时候我们的棋圣是何见地呢?

  当年8月下旬,长春。

  聂卫平、郝克强大驾光临。此间棋界人士欣喜若狂。“应氏杯”决战在即,聂棋圣还能忙里倫闲,为棋事而奔波,精神委实可嘉。

  中国的棋迷和球迷一样感情炽烈,他们恭请聂卫平作一次报告。聂卫平一向随和,只见他满面春风地坦告棋迷:如果“应氏杯”拿了冠军,他就将让年轻棋手去打头阵,他则可以全力以赴当总教练了。似有功成身退,解甲归田之意。

  郝克强心头为之一震。

  这位老资格的棋坛人士、中日围棋擂台赛主创者之一,深知聂卫平此言内涵。郝克强认为,聂卫平37岁,只要身体状况允许,他还应该在棋场上奋力拼搏。君不见,日本诸多棋人不多是四五十岁才进入棋艺最高境界的吗?藤泽秀行便是最为杰出的代表人物。

  聂卫平啊,还是要超脱胜负之外。郝克强深入细致地想,语重心长地说。他不赞成聂卫平激流勇退,而应该激流勇进。他甚至断言:告退之念不合乎聂卫平的本性。

  然而,此时此刻的聂卫平踌躇满志,势在必得。棋,想到非赢不可,感觉和经验往往就另当别论了。

  无独有偶。舆论界的情结高涨,几乎一面倒地认为形势大好,尤其西子湖畔的二比一战局,使评论家们个个妙笔生花。人们普遍看好聂卫平狮城之战,“应氏杯”桂冠似已垂手可得,好似谈笑封侯一般。无需讳言,这种局面与聂卫平当时的心态可谓不谋而合。

  聂卫平被推上了悬崖峭壁,只等绝技惊人了。

  这时候,又响起一个声音、一种观点。中国围棋协会主席陈祖德再提他的汉城“三足鼎立”论。他说,韩国异军突起,当今世界棋坛已不是中日瓜分天下,而是中国、日本和韩国“三足鼎立”的局面了。

  可惜,这位棋界高层人士振聋发聩的声音多几乎没有迎来什么叫好声,而此时的聂卫平却已谈笑自如地飞赴狮城。

  9月8日晚,壮志未酬的聂卫平靠在沙发上,非常坦诚地接受我的提问。他一再说:“曹薰铉是豁出去了,我一开始有充分的估计;没料到优势到手以后,便松懈了斗志。当时我觉得这样下也行、那样下也行,以致有些保守了。其实,我当时还是应该挑最凶猛的棋,一鼓作气才是啊!”

  棋圣的心中有不尽的感触、有不尽的回味,其中更多的是苦涩。

  问苍茫大地 谁主沉浮

  曹薰铉赢了。

  聂卫平输了。

  谁是世界棋王,不言而喻。但是,如果去看看两位棋手对日本超一流棋手的胜率,聂卫平明显高于曹薰铉;在棋的内容上,聂卫平同样要比曹薰铉丰富一些。在在棋的力道上,他俩可谓难分伯仲。而难分伯仲的较量,更多的取决于棋手的作战意志、临场发挥和左右棋手情绪等诸多因素。

  狮城之役的两盘棋,聂卫平前面下得非常出色,问题出在后面。这样,曹薰铉无疑有了可乘之机。

  华以刚和罗建文皆为狮城之役的目击者,我试图请他们尽情回忆决战时刻的情形,可他们久久沉默,想必这种回忆非常痛苦。聂卫平前功尽弃,更多的应该说是他的主观因素,但有没有客观因素呢?他们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曹薰铉在棋盘上妙手回春,韩国记者则在氛围上推波助澜,赛场内外遥相呼应,热闹非凡。与之相比较,中方聂卫平则被冷落了。

  以往,聂卫平参加国际大赛,国内总有记者随行。而这次“世界棋王”之战,大陆却没有一位记者前往,这和汉城之战、杭州续战记者如云的情景大相径庭,大相径庭必然引来人们的大惑不解。

  开赛之前,面对日本、韩国、中国台北等国家和地区的诸多记者,新加坡棋界人士问郝克强:“大陆怎么没派记者?”郝克强以笑作答,一言难尽。

  为什么?不知道!

  中国没有随“军”记者,使得本已极度兴奋的韩国记者癫狂起来。他们的随行记者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成群结队、前呼后拥。用他们的话说“是为曹薰铉壮胆来了”。果然如此,赛场内外,他们忙于直播,一旦曹薰铉时局有利,他们便作精彩渲染。在这至关重要的时刻,我们的棋圣却明显处于兴奋度不够的状态。

  曹薰铉胜了聂卫平,从对局室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来时,见到韩国记者手舞足蹈且哽咽着往汉城发送消息的情景,不禁也红了眼眶。

  由于历史的原因,日本人向来不把韩国棋手放在眼里。尽管近年来不少超一流棋手与曹薰铉有过纹枰对弈的历史,但总还是放不下那种围棋大国不可一世的架子。而中国人则对韩国棋手几乎一无所知、了解甚少。

  “曹薰铉不是等闲之辈,如果是在日本,他绝对可以说是超一流棋手。”聂卫平对我说。

  不少韩国棋手在日本棋手慢条斯理的精神歧视下,产生过自卑感,而曹薰铉则不以为然,他始终将围棋视为人生的一面,视为性命攸关的分水岭,他对围棋的投入简直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每每在重大国际比赛中弈斗一盘,我的体重都要下降两至三公斤,如果估算一下迄今为止仅仅因为弈战而掉的肉,恐怕得有数百公斤了吧!”曹薰铉这么说,很有一番感慨。

  狮城之战,曹薰铉好一番“不要问我从哪里来”的气度,前面虽然下得不如人意,但后面却屏息凝神、如醉如痴。

  闭幕式上,曹薰铉说:“本来我应该输的,但聂君状态不好,我才嬴了。”他说的固然是实话,但能这样说是何等不易。其实,当时的世界棋坛,云起龙骧是顺乎日益发展的围棋格局的,他完全可以高谈阔论一番,而不必如此恭敬。

  华以刚对我说:“曹薫铉赢了,在韩国的震动要比聂卫平赢了在中国的震动更大;如果曹薰铉输了,他在韩国的压力要比聂卫平输了在中国的压力要小。你信么?”

  这样颇值玩味的真知灼见,我为何不信呢?当然,要所有的人都信,也许还有一个艰难的过程。比如说赛前,许多人一致认为曹薫铉并不可怕,他已是背水一战。可罗建文的观点截然相反。他认为,真正背水一战的是聂卫平,因为他的感觉太好了。可惜,就是有人不信。看看现实,聂卫平第四局一输,完全彻底沦陷于背水一战的境地。日本三番棋战、五番棋战,领先的一方一旦被人家赶上,总是凶多吉少,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当年年初的“新体育杯”赛中,聂卫平就是在先失两局的情况下,连下三城反败为胜的。

  第五局较量,罗建文在观察室里负责大旗盘的讲解。其时,这位身经百战的名将却望看棋盘愣神。聂卫平这是怎么了?下的棋简直像一位绘画爱好者的习作,不见了虚实转换、不见了出神入化、不见了釜底抽薪。失败,终究难以避免了。

  如果能说一句“如果”的话,那么,如果聂卫平桥牌少打一些,如果是七番棋战,如果全部在杭州、宁波下完……情况也许会不一样。

  诚然,这仅仅是一种良好的愿望。当我们回过头来扫视聂卫平的竞技状态时,就有了新的发现。

  龙年岁末。广东迎宾馆。

  受命于危难之际的聂卫平,继拍案而起活“擒”依田、再“缚”谈路后,未能战旗再舞,“阴沟翻船”告负羽根泰正。四届擂台大战就此打住。失败,为聂卫平龙年画上了句号。聂卫平面对棋迷,满是歉意地说:“白辛苦了!白辛苦了!”

  中国的棋迷是通情达理的,他们没有板起面孔,而是由衷地鼓着掌;中国的舆论同样也是把握分寸的。“虽败犹荣”、“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一类的字眼和评论文章纷纷见诸报端,以此表示人们对聂卫平的理解。

  诚然,社会各界人士在理解的同时,又不能回避棋战“虎头蛇尾”的现实。棋是怎么输的?人们欲知究竟。

  怎么输的:

  用聂卫平的话说是——犯了低级错误;

  用郝克强的话说是——出了昏招;

  用围棋界的话说是——打勺子;

  聂卫平龙年里犯这种“打勺子”的错误,可以说是接二连三,并不鲜见。“应氏怀”前哨战与赵治勋弈战出现过、“富士通怀”与小林光一手谈也出现过。

  再看当年二月,聂卫平称霸第十届“新体育杯”后,即列阵第二届“富士通杯”世界职业围棋赛,此役可谓是他的滑铁卢战役。随后进行的中国围棋名人战,聂君被挤出三强之列;“健力宝杯”名手邀请赛第二轮即被淘汰出局;亚洲电视围棋快棋赛同样没有得手;周而复始的混战,三战皆北,聂卫平耗去了多少精力可以想见。

  日本棋手白石裕以试探的口吻问中国棋手:“聂君百忙中百折不挠,非常可敬。但近来战况不佳,是否是精神、体力上过于疲劳还是其它什么原因?”

  话中有话。

  聪明的中国人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但这不等于没有人提过这个问题。也许正因为这样,它才越发显得神秘,越发使人感到心头的沉重。

  输棋,除了判断上的失误以外,还有没有其它间接的因索导致棋圣重蹈覆辙呢?

  众所周知,聂卫平与桥牌颇有缘份。国际国内重大桥牌比赛亦可常常见到他的英姿。他也自信自己的桥牌水平可以和桥牌国手相媲美。这也许没有言过其实,但桥牌并非他的主项,难怪吴清源先生和聂卫平打趣道:“聂君难搏二兔啊!”言下之意,即便是神仙,也必定难以同时捕捉两只脱兔。

  聂卫平狮城之战,前后均有一场桥牌比赛等着他。尽管他认为“打牌是最好的休息”,但毕竟是要为之付出体力和脑力的,难怪体育大本营内有人发问:他是去打桥牌呢,还是去下围棋?

  聂卫平仍然坚持自己的“桥牌效应”,对这样的发问不屑一顾。

  “应氏杯”赛后的桥牌赛,是台湾著名棋人沈君山为聂卫平奏捷助兴精心策划的。狮城“兵败”,使得沈老和老聂骑虎难下,好在不能失言,桥牌赛照打不误。而陈祖德、郝克强和孔祥明等随同人马先期返京。这样的结局不禁使人有些压抑,就好像一早起床的人没有看到旭日东升,却置身惨淡的雾罩之中一样。

  聂卫平输了。

  曹薰铉赢了。

  无可奈何花落去。

  也许,我们应该不断宣扬古人所云的“弈棋之道,贵乎严谨”。

  也许,我们早就该说多聂卫平不是神,诚如郝克强对我说的那样:聂卫平要是“神”、不会输棋,那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竞争可言。

  也许,我们用唯物辩证法的观点去思考聂卫平的失败,看到的就并非仅仅是消极的一面。

4 郝克强在办公室接受梁平采访。郝克强在办公室接受梁平采访。

  尖锐分歧

  写聂卫平,就不能不说孔祥明。

  几十年前,日本人曾高举过“打到吴清源”的大旗,因为吴清源成了所向披靡的铜头铁臂。中日擂台赛之际,日本人同样高呼“打倒聂卫平”的口号,因为聂卫平在擂台赛中11连胜,震撼了世界。

  所有这些,孔祥明是清楚的。在她的心目中这不足为奇,也并不可怕。围棋巨匠一旦被后来者打倒,就意味着黑白世界正在进行着新旧时代的交替。她真正担心的倒是能够避免的牺牲不去避免。所以。她不甘沉默,向围棋界高层人士呼吁“让聂卫平尽早退下来”。

  围棋界高层人士听到了这个声音,同时也想起了l985年11月21日,孔祥明在北京人民大会堂,笑逐言开地领取“贤内助”奖的镜头。他们似乎不理解:孔祥明究竟怎么想的?

  孔祥明与围棋界高层人士产生了分歧。

  “应氏杯”狮城决战那几日,孔祥明双眉紧皱。虽说比赛是在新加坡70层的摩天大楼进行,可她实在少有兴趣去领略那迷人的风光,自始至终和聂卫平并肩战斗。她和他没有外出小憩一次,其中仅有孔祥明匆匆忙忙为聂卫平买药,上过一次街。

  聂卫平输了,她的心里感到难过,感到委屈,一半为自己,一半为卫平。

  自1987年初开始,孔祥明与聂卫平和围棋界其他高层人士产生的分歧,直到擂台赛开始仍在延续,甚至渗及到了“应氏杯”一类的重大比赛的决策上。

  第四届中日擂台赛酝酿战将名单时,孔祥明就坦诚地告诉我: “聂卫平应该退下来!”可是,响应者寥若晨星,倒是反对者比比皆是。于是有人断言,第四届擂台赛的失利,在那时便悄然来之。

  孔祥明的观点是:由于擂台赛每年都要进行,所以主张聂卫平第四届可以退后一步。这决不是伯输棋丢面子,下棋总会有输赢,亘古至今造物主从来就没有造就过常胜将军,所谓“常胜将军”,只不过是人们的一种良好的愿望罢了。

  孔祥明说,她是聂卫平的妻子,也是一名棋手,深知生活与事业的艰难。人的一生中,能为国争光是一件荣幸的事,即便是献出生命也值得。当然,聂卫平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可是他才37岁,氧气使多了,后半辈子会有什么结果,大家考虑过吗?

  换一个角度讲,总是让他挂帅,岂不是把年轻棋手的路给挡住了吗?

  孔祥明倒觉得,如大胆起用年轻棋手担任擂主,给他们驰骋的天地,让他们感到后面没人顶着,只得拼命一样往前冲,不是更有益于他们成长吗?这一点,她提过多次,但都没被重视。当然,在当时请出一位能挑大梁的选手是有些困难,至少在心理上没有小聂那么成熟。但永远让他挑着这副担子,那年轻棋手什么时候才能成熟?况且不成熟到成熟总要有一个过程。遗憾的是,现实中大家总是不放心、不理解。

  “聂卫平退下来以后,可以静心静气地抓年轻棋手的培养工作。我想,我们的目光应该放远一些才是。”孔祥明推心置腹如是说。

  围棋界高层人士有着自己的思维方式和理论体系。他们认为:一个出色的棋手,不应“躲躲闪闪”,不能赢了几盘棋就“保持荣誉”,那没有好处。藤泽秀行获得5次“棋圣”殊荣,虽年过花甲,不仍在棋坛捋袖挥戈么。运动员的生涯不是一时半刻,真正的竞技家往往就是失败者;而以失败告终,并不会抹去他原有的光辉。

  无论在哪个国度、哪个竞技领域,举鼎绝膑是能量问题,见好就收是意志问题,对于真正的竞技家来讲,他应该具有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气概。如果在身体仍然健康、可以适应重大国际比赛的情况下,激流勇退太可惜了。

  细细听来,也有道理。

  结果怎样?第四届擂台赛输了。孔祥明的话事实上不幸言中了。且看棋迷这时候怎么说:

  中国人太想赢了。所以棋界高层人士再一次将聂卫平推到“老帅”的位置,无疑顺乎了多数民众的心理,但却留下了一个矛盾的话题。

  君不见,有关人士一方面强调“有成功就会有失败”、“赢得起,也要输得起”乃至“不要把胜负看得太重”;另一方面还是让聂卫平执掌帅印。一言以蔽之,怕输啊!

  寻根求源,这个“怕”字具有两重性。一是怕日本人说我们“小气”,二是怕输了棋,面子上过不去。其实,这真是杞人忧天,难道怕输就不会输了吗?恰恰相反,越是伯输,往往越是会输。

  如果能按孔祥明的意思去“组阁”,情况也许会大不一样。明明是足智多谋,高瞻远瞩,何须怕人道诡计多端、居心叵测呢!

  中国人有句俗话: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也许真能这样就好了,可惜不能。

  斗转星移。第五届中日围棋擂台赛将燃锋火,聂卫平出不出场,举国关注。北京《棋牌周报》、南京《周末》报、上海《新民晚报》、广州《羊城晚报》皆展开了大讨论。

  围棋界高层人士这时也不失时机地在京举行讨论会,邀请首都新闻单位的体育记者,畅谈聂卫平上与不上的问题。

  恰恰在此时,体操王子李宁告别体坛。在告别体坛联谊晚会上,面对好些素不相识的朋友,李宁语音深沉地说:“人们能继续承认我,我感到幸福!”    

  其实,他如果不在第24届奥运会上一败涂地,再也轮不上用“继续承认”这样的字眼。他本可以满是荣耀没有遗憾地激流勇退,可结果偏偏撞了南墙才回头。

  孔祥明突发感慨:聂卫平会不会步李宁的后尘呢?

  聂卫平呢,则不赞成自己决定自己是否参赛,他希望一切取决于组织上的安排。无独有偶,报纸上的讨论结果,大都倾向于让聂卫平审时度势,自己表态。鉴于聂卫平本人的意见,最终仍由“官方”定论。

  聂卫平,再度出山。孔祥明,再度失望。

3 梁平与聂卫平合影。梁平与聂卫平合影。

  棋盘以外的风云变幻

  中国围棋史上,将浓墨重彩写下1988年8月20日这个日子。这一天,称霸世界的超级棋星相聚北京,参加“应氏杯”开幕式。

  陈祖德非常得意,因为中国人举办的是世界最高规模的围棋大赛。

  相比之下,比陈祖德还要得意三分的是,出巨资举办本届比赛的台湾实业家应昌期先生。他喜不自禁,仿佛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元帅,斗志昂扬。他竖起耳朵,注意倾听各位高手的开场白。

  16位世界高手即席发言。赵治勋、加藤正夫、曹薰铉出言谨慎,希望能进入第二轮;武宫正树嘻嘻哈哈,声称中国人和日本人谁夺冠军都一样,颇有些自鸣得意的味道;林海峰则慢条斯理道,这么多高手对阵,吉凶难测,只得一盘一盘地下了;小林光一闪烁其词……聂卫平怎么说?他似乎成竹在胸,希望中国人拿第一。

  应昌期仰首展眉,连连鼓掌。在他看来,冠亚军之战应该在聂卫平和林海峰之间展开,倘若真是这样,就实在圆满不过了。

  次日,北京香格里拉饭店棋战大厅。

  应昌期几乎观看了聂卫平的整盘对局。聂卫平只下了125手就令美国的麦克·雷蒙俯首称臣。从对局室出来,应昌期颇为怡然自得,兴致勃勃地游览长城去了。他的想法一步步走向现实。

  数日酣战,聂卫平和曹熏铉双双获得决赛入场券。这个结果虽与应昌期的初衷有别,但毕竟聂卫平入阵了,从某种意义上讲,应昌期花去130万美元举办“应氏杯”,就是为聂卫平举办的,这样看倒也是皆大欢喜的局面,一切的一切只等4月15日杭州决战了。

  天有不测风云。令应昌期、聂卫平不安的局面随之而来。

  当年3月中旬,应昌期在香港接到曹薰铉的急电,得悉他对决战的时间与地点有不同意见。韩国方面称,为给曹薰铉在“富士通杯”赛后有一缓冲的时间,希望能将比赛推迟至4月25日进行。

  雄心勃勃,枕戈待旦的聂卫平为之一震,心里有些不快,心理上受到了潜在的干扰。

  其实,所谓“缓冲时间”一说,是韩国人的一种手段,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汉城半决赛时,韩国人就暗示过应昌期,希望五番棋决战至少有一盘棋能在汉城举行。当时,应昌期婉言回绝。在应昌期看来,半决赛已在汉城进行,且组织得不如人意,现在又来要求,真是得寸进尺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

  韩国人又来一计,声称“如果不放一两场比赛在汉城举行,薰铉将退出比赛”。

  应昌期不甘示弱,限曹薰铉4月10日前作出决断,否则取消他的比赛资格。

  双方剑拨弩张。

  聂卫平一直关注着事态的发展。他不希望“应氏怀”决战流产。他希望能名正言顺地夺取“世界棋王”桂冠。

  应昌期为人爽直,爽直到近乎固执的程度。他反复思忖,聂卫平最终不战而胜,毕竟不如战无不胜来得更光彩、更动人。

  又经过一番煞费苦心的“讨价还价”,双方均作出一些让步。杭州赛两场,宁波赛一场,如果出现3比O,在中国举行闭幕式,如果是2比1,后面的比赛安排在台北、东京或香港举行。显然,应昌期还是坚持了不去汉城的愿望。

  应昌期胜利了。

  这是棋盘以外的较量,那么棋盘上的较量呢?4月24日,聂卫平在西子湖畔以2 比1领先。应昌期热血沸腾,随后上书李登辉。力陈“应氏怀”最后两盘棋战能在台北举行。但是,台湾当局未予准许。获悉此讯。聂卫平有些激动,他说:“这不是拉长了历史吗?”他的感情受到不小的刺激。

  久而久之的风云变幻,竟也成了迫使聂卫平只能赢不能输的因素之一。为了能赢,应昌期也在苦苦思索,他忽萌新念:聂卫平今年元月在新加坡后来居上。两胜俞斌、重圆“新体育杯”盟主之梦,何不在那里举行?

  不善棋道的人或许有所不知,弈棋之人是有不少怪癖的。弈战时用的棋子、坐向以及猜先的用手等等,都很有讲究。

  “应氏杯”半决赛,聂卫平对藤泽秀行的第二局棋的先后手由猜先决定。这一天是1988年11月20日。三年前的这一天,聂卫平在中日首属擂台赛的决战中执黑力挫藤泽秀行,成为中国围棋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聂卫平每每猜先总是福星高照。他获得了先要黑白一方权利。他几乎未假思索,脱口而出要了黑棋。

  负责抽签的人,面面相觑。聂卫平要执黑棋,令他们吃惊,就连应昌期先生也惊奇地说:“聂卫平要了黑棋?太好了,太好了!”

  奥妙在哪里呢?“应氏怀”比赛采用的是应昌期先生苦心研究了15年的“计点制”规则。这个规则和后来的“数子制”、“点目制”规则有所不同。“数子制”是以终局后除去死子,计双方盘面上所剩下的子数多寡而定胜负。“点目制”则以计算双方所围的空地多寡而定胜负。“计点制”呢,应昌期认为黑先行之利太大,尽管前两种规则均让黑方贴目作出补偿,但远远不够,所以,“计点制”的中心是让黑棋贴还八点。

  以往,聂卫平是很迷信执白棋的,他认为黑方贴得多了,白方就占便宜。当然,棋手的心理不一样,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所以,聂卫平这回要执黑棋,自然四座皆惊了!不过真正讲起来,聂卫平此举倒并非看好执黑执白,而是看好了这个日子。

  难得的巧合,使棋手进行了难得的抉择。

  应昌期再次更改比赛地点,韩国人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应昌期的性格他们算是领教了。

  这时候,应昌期先生又笑了,如释负重地笑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同样是在这时候,韩国人的心态如何呢?

  韩国棋手和日本棋手一样,习惯于打坐沙发之上盘腿作战。杭州交兵,曹薰铉因不习惯座靠背椅,曾向应昌期提出更换座椅的要求。应先生很警惕,一直没有松口。应昌期是不是太苛刻了,局外有人议论。但局外人有所不知,这“应氏杯”决战的棋盘、棋桌和椅子是应昌期先生亲自设计、制造的,每张价值1000多美元。你说,他能随随便便让你换吗?

  韩国人自然不会像中国人一样理会这些,他们闷闷不乐,心里似有一种被压抑的感觉,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寻求机会,予以回报。这一招应昌期先生没有料到。

  狮城开盘投子之前,曹薰铉并没有赢棋的把握。于是,韩国棋界为他精心策划了一出大戏。

  9月2日,聂卫平和曹薫铉入室操戈。他们相对而坐、相视一笑。然而聂卫平并不晓得曹薰铉的衣兜里藏着一件“宠物”、一个“尚方宝剑”。

  这个细节很像第一届擂台赛决战中的一个细节的重演,而那个细节至今仍知者甚少。

  当时,聂卫平与藤泽决一死战。央视向全国实况转播。开赛前一个多小时,中国围棋协会名誉主席方毅为聂卫平送来一件“镇山法宝”,只见这东西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实,人们不知其为何物。唯有聂卫平知道里面的秘密,那是一幅气势磅礴的国画《松》,是方毅同志潜心构思、精心创作的作品。

  也许是《松》给了聂卫平感情上的冲动,使他雄伟挺拔,以坚韧不拔、压倒一切的气势战败藤泽。那盘棋对弈得就如同涉笔成趣的画师作画一样精妙。

  中国的各类艺术讲究空灵,画贵画外态、琴求弦外音、棋觅棋中奇。大凡高手对弈,同样寻求画师泼墨挥毫时的那股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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