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云野鹤

家乡的红松是个传奇，她一路风尘自远古走来，在小兴安岭安家落户，在黑土上落地生根，自此就有了山里人和红松无法割舍的情怀，就有了山里人和红松许许多多的故事。

我钟情于红松，始自于儿时的嘴馋。那时我家住在大山深处的老所（地名），通往山下似有似无的路，是日本人掠夺采伐时留下的毛毛道，除了冰封大地，只能是人背肩挑，工人们自图南翻山越岭，经大口门子、老爷府，还要穿过一片哈泥塘，徒步五十余公里，从铁力背回粮油盐等生活必需品，一个来回三天，下山当天到铁力，负重回返，中途还得在河口（现在的上呼兰林场）住一夜，物力的艰难可想而知。孩子的零嘴，就是有钱也无处买，松子、榛子自然成了儿时的最爱，时不时溜进仓房，胡乱揣上几把，和小伙伴们分吃，那份香甜，半个世纪过去了，至今想来还口有余香。那年月山里人家，来人待客，放上炕桌，炒上一盘松子、端来一盘榛子，沏上一壶玫瑰花茶，就是上等招待了。

收获红松果实，俗称打松塔，把松塔从高高的树上打下来是纯爷们的活，技巧、胆量缺一不可。就是因为有了打松塔的经历，使我倍感日月的艰辛，初尝为家庭担当尽力的欢乐，在心智上告别了少年的稚嫩。

中学毕业，上山下乡之前，在等待分配工作的秋天里，先是在林场零零碎碎干了一阵子活，待到深秋，还是没有动静。那年正巧赶上松塔的丰收年，父亲提出上山打松塔，我虽然心里嘀咕，看着满脸沧桑的老父亲，没有犹豫，而且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待到树下，看着光秃秃的树干，仰望浮云中的树梢，分不清云走还是树摇，下得树来已是汗流浃背，腿发软，瘫倒在绿草绒绒的树下，再也不想起来。万事开头难，由生而熟，一个月下来，爷俩挣了近千元，那年月这些钱对普通人家来说是笔巨款了，许多山里人家就靠着卖松子逐年积攒的钱，打发儿女结婚，买下当年人人羡慕的三大件（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当我把卖松子的钱放在母亲的手上的一霎间，看着老娘的欣喜，我心里发酸，险些落泪，陡然间有了男子汉的豪气，一下子长大了，那年我17岁.

转眼间成家立业，益发和红松有了不解的缘分。那时年轻人结婚简单之极，八百元娶个媳妇就是不错的了，小日子过的心盛，千方百计想弥补结婚时的缺憾，我兴致勃勃学起了木匠。初学乍练，红松是最佳的材料，纹理细腻、通顺，刨子上去，一片片刨花飞出，尤其是拼缝时简直是享受，长长的拼缝刨子上去，随着嘶的一声脆响，一两米长的刨花就完整的吐了出来，抖开看，薄如蝉翼，散发着红松特有的清香，看着自己做出的一件件家具，左看，右看，怎么都好，那种心情，和买的家具不可同日而语，就这样家里逐渐添置了靠边站、凳子、茶几、沙发。以后，弟弟结婚，侄女办喜事，也为她们零零碎碎的做了些小东西。白天没时间，晚上干，林场发电，走的早，余兴未尽，点腊继续，幸好这一类物件，都用红松，做起来得心应手，匆忙之间也过得去。

山里人和红松有一种血肉相连的情感，居家过日子，举目环顾，房梁，房檩是红松，门、窗是红松，锅盖、面板是红松，箱箱柜柜还是红松，活着离不开红松，人走了还要睡到红松的棺木里。红松更是林业人的衣食父母，上百年的大树一棵棵倒下，一列一列的木材发往祖国各地，也换来了林区人们的安居乐业、经济繁荣。

家乡的树千差万别，各有千秋，或婀娜多姿，或俊拔挺立，可我独钟情于红松，因为只有她不惧风霜苦雨，耐得住贫瘠，忍得住饥寒，春夏秋冬一身苍翠，把小兴安岭的峭壁绝崖，万仞千山之巅，装扮的郁郁葱葱。在一线生产的采伐生涯里，更叫我真正认识了红松坚忍不拔的一身傲骨。

那是我去采伐段当段长的第二个年头，两万立米的生产任务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在那如火如荼的年代，完不成任务是耻辱，采伐段自然是首当其冲，无奈，冬运伐区选择了380林班。

这个林班山高林密，几百年来为莽莽苍苍的红松覆盖着，日本鬼子在东北掠夺采伐时，就对这片红松林子垂涎三尺，终因山高坡陡，跳石塘遍布而却步。

整个林班，山势陡峭，跳石塘犬牙交错，越往上，越是惊心动魄，然而红松就是在这片绝地而生，石窝里，石缝中，高大的红松直插云天，有的干脆用粗大的树根包裹起巨大的石头，“坐”在石头上，冲天而起，看着树下被岁月消磨了棱角的石头，真有几分沧海桑田的感慨。

苦战一个冬天，任务完成了，看着乱石满山的采伐迹地，想着百年，几百年在石缝中，岩石上，顽强成林的红松就这样在我们的手下一排排倒下，想着再看满山松绿时也许是我们的孙子，重孙子，心里竟然有了几分惆怅。

我那时懵懵懂懂，只知道带领弟兄们冲锋陷阵，其实，那个时候的小兴安岭，随着像380这样难啃的骨头被拿下，红松已经濒临枯竭，岌岌可危了。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到天然林保护工程实施，随之伊春市政府又颁布了《禁止采伐红松的决定》，红松才喘上一口气来，我的工作也由采伐转到了资源保护，由林业局派驻到著名的风景区所在地跃进经营林场。

跃进是红松蓄积量比较多的林场，主要集中在风景区的几个林班，红松的苍茫伟岸和刀削斧砍般的峭壁奇石是景区特色，金秋时节，硕果累累，松塔由绿而黄，松鼠跳跃枝头，更为景区平添了几分亮丽。就因为跃进是林业局松塔的主产区，五年的资源监督管理站长生涯叫我掉了好几斤肉。

每当秋天逼近，我就坐卧不宁，心惊肉跳。一路飙升的松子价格使人疯狂，贪欲毁了世代相传对大山的约定俗成，先是掠青，你早，我更早，打下来的松子还是大半仁。更叫人痛心疾首的，有些人干起了断子绝孙的勾当，用刀，用锯，把挂满松塔的树枝活活弄断，看见散落一地的枝头，我羞于和红松对视，尽管砍树头的人不是我。

多年的采伐生涯，使我心底产生了还账的念头，职责所在，良心煎熬，怀着对红松的一腔情怀，我丝毫不敢懈怠。在松塔收获之前，紧锣密鼓的宣传教育就开始了，清晨的广播喇叭，板报、墙报，大会、小会，宣传《森林法》，宣传人与大自然的和谐相处，各沟口拉起了保护红松的大福标语，派护林队死看硬守，组织专人巡山，那些日子我根本没了星期天、节假日，闻鸡起舞，披星戴月，巡山检查走遍了施业区的沟沟叉叉，仍然是摁倒了葫芦起了瓢。大山茫茫，人进了山，犹如水银泻地，堵，实在是力不从心，于是改变思路，把工作落实到人头。

林场的老劳模张叔，早年丧妻，多年疾病缠身，日子过的艰难，两个儿子，三十来岁了，还没说上媳妇，肥肥胖胖，上树本领不济，见人家大把的票子进账，急红了眼，不敢爬到树顶稍，干脆把树头锯掉。儿子油盐不进，找老子，动之以情，晓之以法，老一辈人对此事深恶痛绝，结果自然事半功倍，工作做到了炕头上，局面一天天好起来，加之后来划片承包，靠经济手段，砍树头的恶风才逐渐刹了下来。

多年后，我故地重游，已是4A级景区的悬羊峰，青山如黛，万木峥嵘，红松以崭新的雄姿，为林业兴旺发展再立勋功。信步走来，“一棵松”扎根于峰顶岩石之上，笑迎八方来客；九曲廊桥，一弯碧水倒映“石塔青松”；松拥“莲花石”，仙风道骨；“佛指峰”红松为伴，仙家指西天…..。家乡的景因松而成，家乡的山因松更显苍茫，大气，厚重。

看着一棵棵红松，就像久违了的老朋友，看着树冠下碧绿欲滴的几株红松幼苗，心里竟然有了对孙辈的疼爱，遥想当年奔波之劳，百感交集中心里满是欣慰。


                                                     闲云野鹤


                                                  2014    6     26




                                        悬羊壁





                                 佛指仙山   




                                     狮面山




                                    石塔青松



                                    悬羊峰




                                  松伴杜鹃红



                                       松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