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凤兮

      直到后来杜少康才明白，原来有些人有些事是最经不起时间的等待，也许从等待的那刻开始，它就已经在岁月蹉跎中渐渐逝去……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入夜时分，塞北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杜少康披着那件薄薄的缝补过无数回唯一可御寒的袄子站在漆黑的营帐前，看营外大雪纷飞。

    朔风呼呼地拍打着帐篷，从敞开的帐门间吹了进来，呜呜咽咽的仿佛女子的哀怨。

他开始觉得有些寒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似乎比往年的任何一场都要下得早下得猛烈，足足下了两个时辰方才停歇。

    瑞雪兆丰年！良久，他终于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当目光再次遥望苍茫的天地时，嘴角几不可察地上扬。

他想起她来了。她过得可好？

    三年了。这三年来他不敢去想像关于她的好与坏，事实上也不能想呀，每每入眠都是几分警惕几分困倦的，醒来后又要做好尸骨随时可能掩埋黄沙的准备。

    终于——就在这个雪夜里，他终于可以无所畏惧地思念她了。

    他记得他离开的那年正是江南的梅雨时节，雨点还在滴答滴答地敲打着青石板，大清早的她就过来了，她说他要出远门总得有人为他饯行。

    他甚至还记得那天她撑的那柄十八骨的细花伞正是他跟制伞师傅学来亲手制作的，他选的竹，她来绘花。他对她说，雅儿，以后的雨天，你便撑这伞来寻我，可好？

    临别时候，她劝他上马，他心里忽然间涌出一丝不舍，我想喝一口，你亲手酿的桂花酿。

    她莞尔一笑，好，待你出征归来时，我便为你奉上亲手酿的桂花酿。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风拂过杨柳匍匐的水面，呼啦啦—呼啦啦的，那是她应承他的诺言。

    最后桂花酿他没有喝到就被来人催上马了，在临去前她唤住他，往他手心里塞过一物，连同当日她的那一声好呀，从此刻骨铭心地陪伴了边塞的清苦好些年。

    士卒前来禀报的声音将他从往事中拉了回来，将军，雪停了，明日是否按计划拔营起程？

    目光触及案中上好的蚕丝绫锦卷轴，他语调沉稳地吩咐，传令下去，明日班师回朝。

    战事已平，皇帝命军队班师的圣意也下来，明日，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第二日，军队如期拔营班师。

    此时虽是数九寒冬的气候，却丝毫无损将士们对归程的兴奋，三年了，终于可以回家了！

    对于家的概念，相信没有比经过沙场出生入死的人更为深刻的了。所以，一路上不少士卒不顾军纪地偷偷交头接耳，杜少康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将军看起来好像很高兴呢。有人看出平日管教严厉的将军此刻对他们松懈不少，开始议论细声起来。   

    能回家谁不高兴呀！俺就高兴不起来了！队伍里一个年纪较小的士卒神情沮丧地对一旁的老兵说。

    你这为啥呢？老兵听闻很不以为然。

    俺离家那会儿，那未过门的小娘子哭闹着要悔婚，如今都已过了三年……

    年轻士兵沉默了，老兵也不再说什么。长年戍守塞外，且地处关隘险要，战事频频，莫说鸿雁传书，就是连雄鹰的踪影也寥寥几无，平日军营的书信除与朝廷往来的公文，剩下的便是探子回报的敌情。书信早已断绝——

    塞外的归程十分顺畅，却在将要入关时，天空又开始飘起了雪。这雪下得也怪，说来便来，说走就走，如此断断续续地下了几日。

    这日，忽有士卒前来禀报，雪势迅猛，前路已被积雪封闭，人马难行！

    杜少康不禁紧蹙起眉头，看了看沉如灌铅的天色，鹅毛大雪未曾停歇，这种天气是无法再前行了，便下令人马好生安歇，待雪势过去即刻起程。

    所幸不远便是个村落，可归程最终被拖延了不少时日，当军队进入关内的时候已是腊月。路过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善良淳厚的百姓听闻是凯旋归来的边塞将士，家家户户纷纷冒雪相迎，甚至有人献来热气腾腾的食物，最后都被杜少康一一婉谢了。

    大军稍息后要起程时，天空又意外地飘起了雪，迫于雪势的来势汹涌，军队当天只能在镇口的破寺庙旁扎下营，不想这场雪，一下连着下了好几天。

    晌午时候，有老百姓给军队送来腊八粥。杜少康才恍然想起原来又到腊八了，而这个偏远小镇也有喝腊八粥的习俗。这一次，他倒没有再推辞。

    他抿了一口士卒送来的粥，有着他熟悉的味道，忆起临别前夕，她赠他的香囊，那里面装着的一味当归。一时他的心里有无限感慨，手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老人家特意添加的那味当归。当归，当归……

    他忽然想起古诗里的一句诗词：与子当归。雅儿，当日 你可是此意？

    今夜似乎并不那么寒冷了，终于连日来的困意带着冰雪的寒意慢慢袭来，他混混沌沌地睡去了。

    这晚，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依旧是莺飞草长的江南，他依稀仿佛见到了她，那画面是那么熟悉又陌生。

    一个趾高气扬的少年正在欺负刚迁来的邻家小娃，号啕大哭的声音引来主人开门探寻的声音，却是个小姑娘，两根极可爱的羊角辫晃呀晃的，就这么不经意地晃进了少年的眼里，最后在似水涤荡的流年里抵达他的心底，委婉如歌。

    后来，他听阿爹说，那是李伯伯家的娃，女孩儿闺名叫萱雅，小男娃是寄住在她家的表弟，叫陆昂。

    画面抖然一转，昔日的小姑娘转眼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眉尖眼角全然是温婉细致。

    少年对姑娘说，你且等我，建功立业归来八人大桥明媒正娶你进门。

    姑娘含羞带愁，少康，我只要你平安归来。我……我会等你回来！

     突然——眼前一片红殷殷的锦缎高挂，红烛泪燃，姑娘一身夺目的凤冠霞帔地背对着他。他直觉地朝她走去，这时候姑娘的身边闪出一个男子的背影，然后姑娘伸手接过男子手中的彩带一端。

雅儿，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一脚踩了空。一切，嘎然而止。

    他醒来，惊出了一身冷汗。想到那个毫无征兆的梦他再也睡不着，遂披衣起来，遥望那白雪映照下的夜空，忆往昔，杨柳依依，今我归兮，白雪皑皑。

    他的雅儿，他很快就可以见到她了！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原以为这场雪很快就会过去，谁知雪停了，却遇上百年一遇的大雪崩。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杜少康仍然记得这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天灾横祸。

    那是个下着大雪的寒夜，他在半夜里醒来毫无睡意，最后鬼使神差地披衣起来出门巡逻。只见的天地白茫茫一片，毫无杂质，大朵大朵的雪花正从山的一端滚滚落下。当他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的时候，已为时晚矣。

    小镇地势临山，半夜悄然而来的一场雪崩，即便他召集三军前去援救，深度积压的房屋下死伤无数，军队因驻扎在镇外才得以逃过一劫。可是这个比战事更令他头痛的救援，期间艰难的救援，还有寒冷和饥饿严重地困扰了他，乃至军队。

    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活着，行军打仗那么艰苦的日子，他都熬过来了，还会畏惧什么？

    可是连绵不绝的大雪严重阻碍了救援，无法及时上报官府，待到朝廷的文书下来，已是来年开春。

    然而，随之而来的还有朝廷下来说是延误归期的急召，后幸得有人上书误期实为援救百姓，这事算是将功补过不了了知，最终他空得个将军名头，但他却无喜无悲。雪崩把这个美丽淳朴的村庄湮没，军队也因饥寒交迫死伤无数。

    奴婢愿做牛做马侍奉将军，点点便是这个村庄里仅存的村民之一，这个淳朴的姑娘意识到自己在世上举目无亲，苦苦哀求这个将她从死里救出的恩人。

    他怜她孤苦无依，又想到家乡里那个十指不沾春水的女子，便默认了她随行。

    回到故里，已是阳春三月时节。

    他想起他就是在这样的季节里遇到她的，可此刻的他就像个情窦初开的毛躁小子，心中装满了忐忑，故乡已是遥遥在望，他反而情怯。

    她还好吗？她有没有想念他？她是否还记得他对她的承诺？

    他以为不过相别三年，一切还如同昨日，殊不知有些人、有些事早已物是人非。后来他才明白，原来有些人有些事是最经不起时间的等待，也许从等待的那刻开始，它就已经在岁月蹉跎中渐渐逝去……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石板路还是那条石板路，一如既往地悠长，杜少康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同，可到底是哪里不同，他却又说不出所以然，只是隐隐约约地有丝丝不安。

    他记忆中的杜府与李府不过一墙之隔，可如今的杜府已是将军府迁往别处，前往李府回去的路上他总觉得脚下的路那么漫长漫长。他不禁在心里思忖，他的雅儿，此刻正在做着什么呢？听到他归来的消息，她可是喜出望外，还是和他一样心情忐忑？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嘴馋了，想念她的桂花酿了。临别那日，她说过，待他出征归来，为他奉上她亲手酿的桂花酿。此刻她可是在杨柳树下，摆开案几，上面放着一坛尚未开封的桂花酿，在静候他的归来。然后在见他的时候，满脸羞涩地道出一句，少康，你可回来了，你看这是我亲手为你酿的桂花酿呢！

    轻柳斜阳里，他缓缓归来，可曾在心中百转千回的话语还未来得及诉说，横亘在他眼前的事实已模糊过往，苍老日后炎凉。

    没有想像中的桂花酿，也没有那个在十八骨细花伞下低眉浅笑的女子，摆在他面前的而是断壁残垣。他心里涌过一丝不安，然后往以前常去的那片杨柳林跑去，只见杨柳依依，却不见佳人倩影。

    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他回过头。那是一个男子，一个面容憔悴，十分落魄的男子，可他一眼就认出了他。

    来人是陆昂，他手里抱着个酒葫芦，一边打着酒嗝，一边摇晃地走过，偶尔仰头喝上一两口。

    杜少康突如其来一股蛮力，紧紧攫住他的衣领，说出的话里有着他觉察不到的颤抖，雅儿呢？雅儿在哪里？

    陆昂想要看清眼前的人，无奈醺人的酒气最后化为一句模糊的疑问，你是谁？

    杜少康二话不说地一拳撸了过来，陆昂一时不觉，结果咚地一声趴到了地上，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待看清眼前的人后，他嚯地爬了起来。

    杜少康，你可回来？是不是又想来教训我？我告诉你老子早看你不顺眼了。

    清醒了是不是？醒了你就告诉我，雅儿在哪里？

    哈哈……他突然仰天大笑，这一切你都看到了，哪里还有你的雅儿！

    雅儿在哪里？你告诉我！杜少康快要处于崩溃边缘。

    雅儿？哈哈……你的雅儿早就嫁给别人了，哪里还是你的雅儿！

    听到这么一句，他的脸色霎时惨白，你闭嘴，再给我乱说……

    又想教训我是不是？我告诉你，老子才不怕你，有本事你来教训我呀！就算你打死我你的雅儿也不会回来，她早就嫁……

    话未说完，杜少康就一拳落下来，接下来两人相互扭打在一块。一番厮打后，两人的脸上和身上都挂了彩，坐到地上拼命喘气，不！不是这样的，他的雅儿一定是在哪里等着他，她答应过要为他奉上她亲手酿的桂花酿的。

    一手拎过掉到地上的酒葫芦咕噜咕噜地直往喉里灌，烈酒一半进了喉，一半洒出来，结果一个不慎被酒气呛住，只好放下酒蹲在地上不住地咳嗽，咳到眼泪滚落。

    陆昂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杜少康，好几次他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拎过酒葫芦咕噜地喝了一大口又将酒葫芦扔给一旁的杜少康。

    杜少康清醒过来时，陆昂早已离开，身边只有他留给他的一封信。

    信上说，去年突厥人来犯，李府举家南迁，不想却在途中走失。当他寻到她的时候，得知她已被一个往南逃亡的商人所救。之后不久，她便嫁给了那商人。

    信还未看完，那一张薄薄的宣纸早已被他撕了个粉碎，他两眼呆滞，神情萎靡地在原地呆立，良久，良久。暮色渐浓时，他方才黯然离去，一路不曾回头，只有颀长身影分外寥落……

    直到杜少康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隐藏在杨柳一隅的陆昂再也忍不住，抱住一旁的老树痛哭出来，阿雅姐……

尾声

    后来，边塞再起战事，杜少康请命远赴塞外，此后不再踏入关内一步。

    而每年的大雪过后陆昂都会独自来到这片杨柳林，一待就是一整天，别人很是奇怪就问他原因。他说，他是来看望故人，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一个朋友长眠于此……

    那年，突厥人来犯，萱雅在抵抗突厥兵侵犯时，不惜以死保清白，当他赶到时救下的已是身受重伤的她， 可自此，羸弱的身体每况愈下。

    后边关频频传来击退突厥人的消息，转眼年关近了，又有消息传来大军将要凯旋而归，她每日在门前苦苦守望。再后来，新年近了，新年过去了，却并无只言片语捎来，而她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了。

    临死前她对他说，倘若在她走后，少康寻她来了，就告诉他，她已嫁作他人妇。这话刚说完，她越来越苍白的绝美容颜上绽开凄婉的笑靥，然后，大朵大朵殷红的啼血杜鹃在竞相盛开，而他那一句尚未问出口的话，倘若他没有回来呢，就这么鲠在了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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