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半个城里人》获“红尘有你”征文大赛二等奖
个人日记
一等奖(两名)
[散文]凤凰木《你是母亲》
评委打分:曾是刀客9
瘗花秀士8.5
冷吟9
玉扇倾城9
孔雀东南飞8.6
最终得分8.82
评委简评:曾是刀客
抒情的文字难写,难写处在于文字上的冗余和泛滥。这篇散文在表达感情上显得内敛,得力于文字的简洁干脆,不拖泥带水,也不过多使用夸张的语气和形容词的介入。
[小说]老狼《老瘪沟》
评委打分:曾是刀客8.5
瘗花秀士8.4
冷吟8.5
玉扇倾城8.5
孔雀东南飞8.5
最终得分8.48
评委简评:玉扇倾城
《老瘪沟》:语言精简凝练,情节张弛有度,人物性格塑造得贴切自然,有血有肉,结局意味深长,回味无穷。
二等奖(四名)
[散文]太行风《半个城里人》
评委打分:曾是刀客8.2
瘗花秀士8.3
冷吟8.4
玉扇倾城8
孔雀东南飞8.4
最终得分8.26
评委简评:曾是刀客
文章中叙述了进城打工的农民几代人正在或将面临的现状,观点鲜明,触及现实中难以说清楚的困惑和纠结,有强烈的当下感,令人深思。
[小说]门罗之门《保安老王》
评委打分:曾是刀客8
瘗花秀士8
冷吟8.5
玉扇倾城8.5
孔雀东南飞7
最终得分8
评委简评:玉扇倾城
《保安老王》:用细致入微的描写,刻画出了一个热爱文学的保安形象,既生动形象,又贴近生活,读之令人唇齿留香。
[散文]朱成碧《菊花黄》
评委打分:曾是刀客8
瘗花秀士8
冷吟8
玉扇倾城8.5
孔雀东南飞7.3
最终得分7.94
评委简评:曾是刀客
姐姐的故事,是命运使然,还是现实使然,在现实里不乏这样的故事,自然读者能够感同身受。人像时代中一枚木叶,身不由己的活着,心里的愿望总与事实相抵触,姐妹两各人何尝不是如此?
[新诗]西木《生死欲》
评委打分:曾是刀客7
瘗花秀士8
冷吟8.2
玉扇倾城8
孔雀东南飞8.2
最终得分7.88
评委简评:瘗花秀士
本诗试图在个人体验中探索与拷问国家、社会或民族的世纪病因,作者像一个沉迷于炼金术的术士一般,混迹于古今中外的智者与典籍之中,在隐士与勇士的角色互换中徘徊与挣扎。文本有意识地在无意义与口语化覆盖的现代汉诗背景下,恢复象征主义诗歌的智性写作。
三等奖(六名)
[散文]杨柳小调《抹布西施》
评委打分:曾是刀客7
瘗花秀士8.5
冷吟8.7
玉扇倾城7
孔雀东南飞8.2
最终得分7.88
评委简评:曾是刀客
都说三姑心大,最后进城,扎下根来。谁又能体谅她心里的苦楚。平平淡淡的叙述,平平静静的人生经历,意犹未尽,读者可再读之,仔细琢磨。
[散文]苏生《以爱为旗》
评委打分:曾是刀客7
瘗花秀士7.6
冷吟8
玉扇倾城8.5
孔雀东南飞8
最终得分7.82
评委简评:曾是刀客
行文凝重简洁,较为简短地回顾了母亲青春年华的苦难以及对后来岁月和家庭的深重影响,像一片阴云——争吵与猜疑。读至结尾,不得不重诵一遍:“她带我入宴席所,以爱为旗,在我之上……”余韵幽切,绕梁三日。
[散文]刘俊《寂寞的手机》
评委打分:曾是刀客8
瘗花秀士7.4
冷吟7.7
玉扇倾城8
孔雀东南飞8
最终得分7.82
评委简评:曾是刀客
以母亲和手机这样简单日常的组合,形象地勾勒出一个朴实的母亲,她的心理,她的生活,她的忙碌与她的寂寞。在乡村,有许多这样的母亲,她们难以融入城市,又孤寂地生活在乡下,这是现实,不容避开注视。
[散文]梁星钧《送父亲回家》
评委打分:曾是刀客8
瘗花秀士8
冷吟8.5
玉扇倾城7.5
孔雀东南飞7
最终得分7.8
评委简评:曾是刀客
仿佛是一场追忆中的自语,且行且诉说着父子间的深情和琐事。自问,自答,起起落落,周而复始,传递出的是一个父子情深的故事,以及父亲对自己精神上的深刻影响和激励。
[小说]葛玉民《雇来的爸爸》
评委打分:曾是刀客8
瘗花秀士7.6
冷吟8
玉扇倾城9
孔雀东南飞6.4
最终得分7.8
评委简评:玉扇倾城
《雇来的爸爸》朴实的文字,也是最能打动人心灵的文字,作者将父亲的绝情,母亲的爱,还有善意的谎言,都描写得真实而生动。
[新诗]静柳居士《投名状》
评委打分:曾是刀客8
瘗花秀士8
冷吟8
玉扇倾城8.5
孔雀东南飞6.2
最终得分7.74
评委简评:瘗花秀士
这一组诗语言鲜活,构思精巧,富于禅味,有洛夫回归后的意趣,用看似传统的题材和意境来传达颇具现代意味的生命哲学,精巧的方式、辉煌的理由,能否成为剥夺他人生命的借口?能否为自杀披一件华丽外衣?
优秀奖(十名)
[新诗]陈小宾《秋娘》
评委打分:曾是刀客8
瘗花秀士7.5
冷吟8
玉扇倾城7.5
孔雀东南飞7.5
最终得分7.7
[小说]粒儿《马六的青花瓷》
评委打分:曾是刀客7
瘗花秀士7
冷吟7.5
玉扇倾城9.5
孔雀东南飞6.7
最终得分7.54
[诗词]木草船《梅岭八章》
评委打分:瘗花秀士7.5
冷吟7.5
玉扇倾城8
孔雀东南飞7
最终得分7.5
[散文]水语《天堂里徐然收》
评委打分:曾是刀客7
瘗花秀士7
冷吟6.5
玉扇倾城8
孔雀东南飞8.2
最终得分7.34
[新诗]丸子《禅之断章》
评委打分:曾是刀客7
瘗花秀士7.5
冷吟7.5
玉扇倾城8.5
孔雀东南飞6.1
最终得分7.32
[诗词]竹溪浣墨《周公赋》
评委打分:瘗花秀士7.2
冷吟7
玉扇倾城7.5
孔雀东南飞6.8
最终得分7.125
[新诗]轩程《尘曲二重奏》
评委打分:曾是刀客8
瘗花秀士7.5
冷吟7
玉扇倾城7
孔雀东南飞6
最终得分7.1
[小说]花满楼《鹰神》
评委打分:曾是刀客7
瘗花秀士6.8
冷吟7
玉扇倾城8
孔雀东南飞6.2
最终得分7
[散文]天澜《谁使谁幸福》
评委打分:曾是刀客7
瘗花秀士6.5
冷吟7
玉扇倾城7
孔雀东南飞7.2
最终得分6.94
[散文]雨青《童年时光》
评委打分:曾是刀客7
瘗花秀士6
冷吟6
玉扇倾城8
孔雀东南飞7.2
最终得分6.84
【红尘有你】半个城里人 一
村里人前脚后脚涌到县城来安家后,在街头经常与他们碰面。我看见男人女人因日灼风雕而黑红粗糙的脸上,既有来到县城里活人的新鲜感与按捺不住的兴奋,也有离开故土遮蔽不了的失落、恍惚与怯色。他们的表情复杂,心里更复杂。他们一遍遍在心里问自己:我这就算城里人了吗?
和我的妻子一样,村里先有一批女人带孩子入住县城。她们的男人都在县城工作,苦干了几年后,打稳基础扎牢了根,先后把老婆孩子带进城来。现在进城的人则不同。他们中的一些年轻人,是来县城讨生活,讨出身。还有少数人,当工头、掏黑窑、下煤井打工发了点小财,便在县城买房安家,要过把城里人的瘾。更多的人家,却是为了陪孩子读书,不得已来县城租房而居。
村里突然没有学校了。没了学校村庄就没了热点,没了活力。学校也不能说完全没了,学校还有,只不过在离村八里远的乡所在地。孩子们年幼,特别是读幼儿园和一二年级的孩子,住校的话,生活根本不能自理。可当“跑堂生”,须天天起早搭黑跑,一路沿山走,还有顺河道的四五里路,大雨一下,就会暴发山洪,如果孩子们正走在河道,会像鸡毛一样被大水卷到水库里去喂鱼鳖虾蟆。现在养孩子,一家手里只攥着一个两个,都是千娇百宠的宝贝,哪容得有半点闪失。更重要的,小学能不能上好,事关孩子们以后能不能考上大学,事关孩子们的一生。兹事体大,做爹娘不敢小觑,砸锅卖铁也得让孩子到好点的学校读书,于是一咬牙,到县城来租房安家,做娘的做饭接送孩子,当爹的就地或几百里上千里跑出去打工挣钱。至于家中的白发父母,暂时顾不上了,要么就换下班,媳妇回去料理土地,把老人换来照料孩子。
县城很慷慨,大度接纳了村里来的人。可是在满是人的大街挤一天,也难碰见一两个熟面孔。住惯了村里熟人社会的他们,像一下被扔进空旷荒漠,心里边灰得要死。街两旁林立的高楼,冷着高傲的脸,眼皮都懒得撩一下。商业条幅与斜拉的五彩串旗呼啦啦飘动,似乎在嘲讽:来县城就是城里人了吗?城里人的涵养、气质、风度呢,你们有吗?进城的人本来自惭形秽,连自己都闻得见满身的汗腥味,土腥味,听明白这意思,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二
怎么也没有想到,移居县城的人里,居然有怕进城的木匠兴财。
兴财不敢到县城来,是被小偷吓怕的。土地下户没几年时,他吃饭家伙的手工大锯已经落伍,凑了几百元到县城买电锯。听说外边小偷很多,特意让女人把钱缝在棉袄的夹层里。那时,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上了开往县城的车,兴财脸上满是事儿,藏钱的地方隔会摸摸,隔会摸摸。他的表情与动作,直接出卖了他。车进县城下车后,兴财在五金交电看好了电锯,拿钱时才发现棉袄被割,钱早已易主。兴财失魂落魄回来,心痛得用头撞墙。可电锯还得买,于是又凑了钱二回进城。接受上次教训,兴财上车后咬着牙不去摸藏着的钱,果然一路无事。可临下车时忽听人喊,车上有小偷,大家都把钱看好。兴财闻声,赶忙去摸钱,谢天谢地,硬邦邦一叠钱还好好在棉袄里睡觉。他长吁了口气,从拥挤的车门挤下来,走了一段路又去摸钱,头嗡的一下炸了。衣服藏钱的地方,被划开的一条大口子,像小偷龇牙咧嘴的嘲笑。兴财如当头挨了一棒,一屁股坐在地下,不顾大男人的脸面呜呜呜哭起来。
其实不光兴财,村里老点的人,对出远门都有点怵。非到县城或更远地方去,家里人会反复叮嘱,路上千万多操点心。实际上,用不着家里人叮嘱,他们也会揣着小心上路,一路上不与人闲话,遇事绕开走。他们都是属地老鼠的,只有呆在村子的土窝里,才心安神定,吃睡坦然。
也怪不得我村人没见过大世面,出门的人里,不但有被偷过、抢过、骗过、碰过瓷的,还有被一泡尿逼怕的。
被碰过瓷的是程老六。他是村里一个能人,常出去倒腾些小生意。一次到百里外的某市找人办事,在街上走着走着,一个戴眼镜的人边走路边看报纸,一下撞在他怀里来,眼镜吧唧掉地下,碎了。那人硬说是被程老六撞的,让他赔。程老六急哧白咧地嚷嚷,冤枉哪,明明是你撞了我。那个人在他耳朵旁悄悄说,朋友,撞了人连声对不起也不会说吗。程老六一下放宽了心,心想,还是城里人素质高,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没料那人的脸色却突然变了,高声喊道,你一声对不起就完了?对不起多少钱一斤哪?我这是石头的眼镜,花好几百块买的。程老六又嚷嚷是他撞我,他讹人。可停下来看热闹的人只站在一边看,没一个人替他主持公道。倒是有两个年轻人站了出来,一个说看不惯了,挥拳就要打他,另一个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劝他,你遇到硬茬了,还是破破皮出点血走人吧。程老六看出他们是一伙的,可哑巴吃黄连,只得咬牙给了对方一百元钱才脱身。
被一泡尿逼怕的是菊花娘。菊花娘有晕车毛病,一坐车就吐得稀里哗啦。在外当老师的闺女带着她进了趟城,车一路走,她一路吐,差点没把苦胆吐出来。菊花娘还有个毛病,一进城就不辨东南西北,在大街转悠半天,眯眯怔怔不知都走了哪,看了些啥。要命的是走街串店中,忽然尿急,小肚疼得都忍不住了,可左看右看,硬是看不到茅厕在哪里。最终还是闺女看出不对头,才领她到一个临街单位的厕所解除了危机。从县城回来,吐得像大病了一场的菊花娘对人说,以后打死也不去外头开洋荤了。
可现在,因木匠业衰退失了业的兴财也好,程老六、菊花娘也罢,都跟着儿女来到县城,做了县城居民。
三
春忙时,妻子要回村里摆弄责任田。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何时捅火坐锅,早午晚各做什么饭。当然,指派我的是我仅会的“老三样”。她知道我是个吃现成的货,生怕走后我和两个孩子吃生的,喝冷的,更怕孩子们吃不上饭饿着肚子去上学。可叮咛来叮咛去,还是发现好多东西没叮咛到,撇下一个叹息,匆匆而去。
自从在县城安家后,妻子的心就撕成了两半,一半放在城里,一半丢在老家村里。
妻子丢不开村庄,并不完全是为了种承包田。她随我来县城安了家,却依然留恋着在村里活人的那股劲儿。上下午往地里走时,在一个方向的女人们你喊喊我,我催催你,一路叽叽喳喳,像刚出窝的喜鹊。各在各家地里干活时,闷了就互相喊着拉家常,戳着笑点便没心没肺放肆地笑。早午晚吃饭时,妻子爱端着碗出去,与邻家的人坐在院前树荫下,边往嘴里送饭边胡七马八地喧。空气中弥漫着乡村特有的泥土味,花草味,骡马牛驴的屎尿味,可饭场的红火劲儿加这些混合味,就像湖南人的辣椒,山东人的大葱,山西人的醋,特别帮他们下饭。
刚在县城安下家时,妻子还对城里充满了新鲜感,我上班孩子上学后,收拾完屋里,就和同是农村来的两三个邻居女人相伴逛大街,今天到这里,明天去那里,到处留下她们晃晃悠悠的身影。可没过多久就厌了,除做家务偶和邻家女人说说话外,闷闷的变成个木头人。可当村里女伴们来了,妻子一下就鲜活起来,陪着她们满街跑,并把她们拖到家里来吃午饭。我家一度成了村里的招待所,也成为妻子获取村里各种消息的情报站。来人边吃饭,边和妻子聊村里新发生的事,妻子不失时机哇哇哇哇插话点评,一副找到感觉的样子。
妻子每次回村里,为能早些回来,起早贪黑扑了命地忙地里的活。可返回来不久,又惦记地里的苗该间了,草该锄了,秋该收了。一年里,两半个心须数度论换。这对她很残酷。为了把妻子两半个心合在一起,也结束她一走我又当爹又当娘的苦难,下决心要把村里的地转包出去。可妻子死活不让,说我一人挣,工资还低,地转出去咋养家?我知道她依然恋着村里的生活,发狠骂她是土鳖,花千万年时间也修不成个仙。可骂也不顶用,直到她再也没有两边打拼的身体本钱,才将土地渐次转包出去。
一转眼,妻子随我进城二十多年了,可依然留恋着村庄生活。最能证明这点的是,我们完婚时专门做了一口大木箱,一张桌子,妻子始终没提过要把它们拉运来。老家屋里没值钱东西了,可椿木做成的箱子和桌子,尽管款式已过时,却是我们结婚的纪念物,对妻子来说绝对不是不重要。可妻子依然把它们撇在村子的老屋里。那里,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家,她把魂留在那里。
四
大妹也在县城买了处二手房安了家。可她和妹夫在县城只有半个家,另一半家依然在我那山旮旯的村子里。
大妹两口进城,也是为了孙女孙子上学。我的外甥高中一毕业,就跟他二伯到省建一个工程队当了合同工,哪里有工程跑哪里去,一路杀到了内蒙古,一年难得回来一次。为还上买房借的钱,外甥媳妇也在县城一家超市谋了个事。大妹两口不招呼孙女孙子不行,可不回村种地也不行。土地是一个村庄的灵魂,更是大妹两口的命。对他俩来说,每一块地,每一棵苗,甚至每一颗米,更有具体而深刻的意义。
大妹的公公是随父母亲逃荒到我村的,挨过大饥饿,遭过大罪过,死里逃生拣了条命,一直摆不脱贫困与饥饿的纠缠。到土改,分了地,还有了两头牛,才踏踏实实过了几年好日子。可时至高级社,土地耕牛都得入社。大妹的公公死活不愿意,成为村里唯一不入社的“死顽固”。可大势所趋,哪里容得他按自己的意愿办,土地和牛最终还是被强制入了社。干部带人来牵牛时,大妹的公公死搂着牛脖子不放手,可无论如何也敌不过强制执行者的人多势众。大妹的公公一路追赶一路哭嚎着我的牛,我的牛,跑着跑着咕嘟隆咚栽倒在地,直挺挺昏死过去。随后赶来的家人和邻居又喊叫又切人中,人终于苏醒过来,可精神却出了问题,动辄就疯疯癫癫哭喊,我的地,我的牛。大妹嫁过去时,她公公的疯癫病轻了许多,可一个人走路或闲呆着时,还是不由自主就嘟嘟囔囔,细细辩听,仍然与土地有关,与牛有关。
大妹公公去世时,土地承包已好几年。或许又拥有了土地的缘故,弥留之际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几个儿女和儿媳妇、女婿,反反复复叮嘱,土地和牛,是咱土头百姓的命,有这两样东西,不管好年荒年,不管谁执掌朝政,都活得了人,没这两样,就大睁着两眼等死吧。
大妹搬家来时,把父母以上老祖宗的位牌都拿来。其实,不拿位牌,老祖宗也会跟来。他们的前辈,就住在大妹两口的基因里,流淌在他们血液里,无论白天黑夜,醒着睡着,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何况生活所迫,还指着那些地打粮后给扛一膀子呢,哪敢轻慢土地。于是大妹的家安在了候鸟翅膀上,一到春风北渡,大地解冻,两口就返回村去侍奉十几亩山地,外甥媳妇就得请假照应孩子。一年中,大妹和妹夫一直是飞来飞去的状态,最少也得留一个在村里照看庄稼,唯有冬天方可在县城安稳生活一个季节。
可大妹两口都是快六十的人了,大妹腿关节患有骨质增生,走路艰难,妹夫则腰间盘突出,做弯腰弓脊的活就受不了。可受不了也得受,做不快慢慢也得做。只是两个人心里头急,读书的孙子孙女,县城里的那半个家,牵着他们的魂,揪着他们的心。
五
我是在一小学门前碰见兴财的,他在等放学后接孙子回去。
他来得也太早了点,离放学还有半个多小时。好在来早的不止他一个。一伙也是爷爷辈退休了的人,在学校外的路边站成一圈,正在争论钓鱼岛的事,并由此延伸到韩国、东南亚各国的态度,美国的态度。虽然隔着千山万水,他们却一个比一个懂得多,看法向左下,发生了争执,有两个情绪激动,面红耳赤。对他们的话题,兴财很生疏,擎着一张憨憨的脸远远在一旁看,花白的头颅,与那些染过发的同龄人的头泾渭分明。我从旁走过,照肩膀拍了他一巴掌,他猛地一惊,看清是我,一下满脸惊喜,抓住我的手使劲晃,像遇见久违了的亲人。
我知道因手工木匠业衰退,兴财早已失了业,他和孩子偷挖铁矿石,挣了一些钱,才来县城买了房。不知道的,是他来县城后的时光是如何打发的。他说他老伴做饭,他的任务就是接送孙子,剩余的时间,就是在街上闲逛。我揶揄他,不怕再小偷偷你钱了?兴财傻傻一笑,眼角嘴角挤出很深的褶子,说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治安好了,没小偷了,就是有,咱身上不装钱,他偷个屁?又问他在城里过得惯吗,他说哪个龟孙才过得惯,住在那小区楼上,还是五层,活像装进罐头里,老觉得吃饭睡觉都悬在半空,一点地气也不接,长久了不生病才怪。于是,把孙子送学校后,就到处溜达,哪里红火往那走,看蹭碰了车的人生气,看耍猴,看菜摊买菜的和卖菜的讨价还价。要么就去看建筑,现在的古代的都看。
他说他去看县标了,越看心里越糊涂。我说糊涂什么,他说听说是花好几十万修了那么个东西,吃不能吃,论看也不好看,到底有啥用,该不会是用来挡风水吧,就像老百姓门前的影壁、房后的“泰山石敢当”, 禁挡不祥,镇宅化煞。我一下笑喷了,对他说,人家那是象形造型,里边藏着深意。他又呆愣了,怔怔的好一会,问有啥深意。我对他说了县标表达的意思。他说花好几十万就为了说这几句话?我说不是几句话,县标是一种精神内涵的固体化表达,是一个城市的图腾,也是城市文化的一种,对人的思想和精神起作用。他忽然恼了,脸红脖子粗说,净是胡扯,我看就是劳民伤财,把你说的那些话写成大标语,不一样是宣传吗?把这几十万省下来,能救济多少活不过去的老百姓呀!说着,竟然骂骂咧咧,惹得纷至沓来接孩子的人都朝这里看。我发现很难和他沟通,像钥匙与要开的锁配不上套。
恰好这时放学了,穿同样校服的孩子们像河水一样涌出来,把人看得眼花缭乱。兴财顾不上听我解释了,瞪大两眼在孩子堆里找孙子,生怕错过去。忽然又想起我,扭头说千万别在意,你不是县政府领导,火不是冲你发。我说我知道,他龇嘴一笑,眼角嘴角又堆满褶子,转过头找孙子。我摇摇头,不由叹了口气。
六
春节过后,同村老乡的老魁打过电话来,让我们两口过去坐坐。晚上,和妻子应约而去。没想,竟然是老乡聚会,一进屋看见好几个年龄相仿的同村男女都在。大家嘻嘻哈哈了一阵,男的抽烟,女人们嗑吃葵花籽,说道起在村里、在城里活人的话题。
首先说到的是,不管自愿还是被逼,村里好多人家来了县城,可究竟有多少人能变成城里人呢?程老六嗨地感慨了一声说,咱这辈的人是不行了,年轻那会虽然也做过梦,盼着从村里跳出来,找份在外的工作。可梦想破灭后,就死心塌地皈依了土地。到现在,已经是出窑的砖定了型,变得了皮,怎么也变不了骨了。
我替他们分析了第二人,就是现在二十多到四十岁的人。他们是家里的主心骨,也是移居县城的主导人,可他们也难以变成城里人。他们一面想摆脱乡村的落后,享受到城里的文明与时尚,一面又讨厌着城里钢筋水泥的枯燥与冷漠,恋着村里那份清静与随性。城市对他们,既看好他们的劳力,又看不惯他们的粗糙,边接受,边排斥。最后,他们会发现既进不了城,又回不了村,处在一个不城不乡、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只能做一个在城市边缘徘徊的“两栖人”。到第三代人,就是现在上学的这些孩子。他们虽然生在村里,可从小就脱离了村庄,投入了城里,又在可塑性很强的年龄,大概就可以变成城里人了。
说到第三代人,大家又活跃起来。这个说孙子吃不惯家乡的土饭,一张嘴就是麦当劳、汉堡包。那个说,他孙女上学的一两里路不想走,非让骑车接送。上体育课跑了几圈,不是腿疼,就是感冒,活脱脱又是一个林黛玉。他小的时候,在山道上跑着撵前边的孩子,脚下一绊,不滴隆咚摔了个跟头,龇牙咧嘴两眼生花泪爬起来,揉了揉石头磕破皮的膝盖,继续追前边的伙伴。肉蛋娘说,嘁,你们说的都不稀罕,俺孙女不知道白面是从哪里来的,说是面粉加工厂产的。告诉她是地里种出来的,硬不相信。问她以后回不回村种地去了,孙女还没吭气,俺孩子抢过话碴说,别说她了,就是我,哪怕在城里讨吃要饭,也不回村里混了。俺孙女跟着喊,要将进城的旗帜打到底。
大伙都笑了,有点苦涩。第三代这些读书的人,拖出来容易,再带回去,难了!大家的后人中,好多将不稼不穑,彻底背叛乡村。到那时候,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记住老家,记住老家的土地,记住埋在老家土地里的先人?我们这些人,不知道还能不能埋到村子祖坟里的父母脚头?
众人无语,脸上都有点沮丧。
一
村里人前脚后脚涌到县城来安家后,在街头经常与他们碰面。我看见男人女人因日灼风雕而黑红粗糙的脸上,既有来到县城里活人的新鲜感与按捺不住的兴奋,也有离开故土遮蔽不了的失落、恍惚与怯色。他们的表情复杂,心里更复杂。他们一遍遍在心里问自己:我这就算城里人了吗?
和我的妻子一样,村里先有一批女人带孩子入住县城。她们的男人都在县城工作,苦干了几年后,打稳基础扎牢了根,先后把老婆孩子带进城来。现在进城的人则不同。他们中的一些年轻人,是来县城讨生活,讨出身。还有少数人,当工头、掏黑窑、下煤井打工发了点小财,便在县城买房安家,要过把城里人的瘾。更多的人家,却是为了陪孩子读书,不得已来县城租房而居。
村里突然没有学校了。没了学校村庄就没了热点,没了活力。学校也不能说完全没了,学校还有,只不过在离村八里远的乡所在地。孩子们年幼,特别是读幼儿园和一二年级的孩子,住校的话,生活根本不能自理。可当“跑堂生”,须天天起早搭黑跑,一路沿山走,还有顺河道的四五里路,大雨一下,就会暴发山洪,如果孩子们正走在河道,会像鸡毛一样被大水卷到水库里去喂鱼鳖虾蟆。现在养孩子,一家手里只攥着一个两个,都是千娇百宠的宝贝,哪容得有半点闪失。更重要的,小学能不能上好,事关孩子们以后能不能考上大学,事关孩子们的一生。兹事体大,做爹娘不敢小觑,砸锅卖铁也得让孩子到好点的学校读书,于是一咬牙,到县城来租房安家,做娘的做饭接送孩子,当爹的就地或几百里上千里跑出去打工挣钱。至于家中的白发父母,暂时顾不上了,要么就换下班,媳妇回去料理土地,把老人换来照料孩子。
县城很慷慨,大度接纳了村里来的人。可是在满是人的大街挤一天,也难碰见一两个熟面孔。住惯了村里熟人社会的他们,像一下被扔进空旷荒漠,心里边灰得要死。街两旁林立的高楼,冷着高傲的脸,眼皮都懒得撩一下。商业条幅与斜拉的五彩串旗呼啦啦飘动,似乎在嘲讽:来县城就是城里人了吗?城里人的涵养、气质、风度呢,你们有吗?进城的人本来自惭形秽,连自己都闻得见满身的汗腥味,土腥味,听明白这意思,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二
怎么也没有想到,移居县城的人里,居然有怕进城的木匠兴财。
兴财不敢到县城来,是被小偷吓怕的。土地下户没几年时,他吃饭家伙的手工大锯已经落伍,凑了几百元到县城买电锯。听说外边小偷很多,特意让女人把钱缝在棉袄的夹层里。那时,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上了开往县城的车,兴财脸上满是事儿,藏钱的地方隔会摸摸,隔会摸摸。他的表情与动作,直接出卖了他。车进县城下车后,兴财在五金交电看好了电锯,拿钱时才发现棉袄被割,钱早已易主。兴财失魂落魄回来,心痛得用头撞墙。可电锯还得买,于是又凑了钱二回进城。接受上次教训,兴财上车后咬着牙不去摸藏着的钱,果然一路无事。可临下车时忽听人喊,车上有小偷,大家都把钱看好。兴财闻声,赶忙去摸钱,谢天谢地,硬邦邦一叠钱还好好在棉袄里睡觉。他长吁了口气,从拥挤的车门挤下来,走了一段路又去摸钱,头嗡的一下炸了。衣服藏钱的地方,被划开的一条大口子,像小偷龇牙咧嘴的嘲笑。兴财如当头挨了一棒,一屁股坐在地下,不顾大男人的脸面呜呜呜哭起来。
其实不光兴财,村里老点的人,对出远门都有点怵。非到县城或更远地方去,家里人会反复叮嘱,路上千万多操点心。实际上,用不着家里人叮嘱,他们也会揣着小心上路,一路上不与人闲话,遇事绕开走。他们都是属地老鼠的,只有呆在村子的土窝里,才心安神定,吃睡坦然。
也怪不得我村人没见过大世面,出门的人里,不但有被偷过、抢过、骗过、碰过瓷的,还有被一泡尿逼怕的。
被碰过瓷的是程老六。他是村里一个能人,常出去倒腾些小生意。一次到百里外的某市找人办事,在街上走着走着,一个戴眼镜的人边走路边看报纸,一下撞在他怀里来,眼镜吧唧掉地下,碎了。那人硬说是被程老六撞的,让他赔。程老六急哧白咧地嚷嚷,冤枉哪,明明是你撞了我。那个人在他耳朵旁悄悄说,朋友,撞了人连声对不起也不会说吗。程老六一下放宽了心,心想,还是城里人素质高,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没料那人的脸色却突然变了,高声喊道,你一声对不起就完了?对不起多少钱一斤哪?我这是石头的眼镜,花好几百块买的。程老六又嚷嚷是他撞我,他讹人。可停下来看热闹的人只站在一边看,没一个人替他主持公道。倒是有两个年轻人站了出来,一个说看不惯了,挥拳就要打他,另一个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劝他,你遇到硬茬了,还是破破皮出点血走人吧。程老六看出他们是一伙的,可哑巴吃黄连,只得咬牙给了对方一百元钱才脱身。
被一泡尿逼怕的是菊花娘。菊花娘有晕车毛病,一坐车就吐得稀里哗啦。在外当老师的闺女带着她进了趟城,车一路走,她一路吐,差点没把苦胆吐出来。菊花娘还有个毛病,一进城就不辨东南西北,在大街转悠半天,眯眯怔怔不知都走了哪,看了些啥。要命的是走街串店中,忽然尿急,小肚疼得都忍不住了,可左看右看,硬是看不到茅厕在哪里。最终还是闺女看出不对头,才领她到一个临街单位的厕所解除了危机。从县城回来,吐得像大病了一场的菊花娘对人说,以后打死也不去外头开洋荤了。
可现在,因木匠业衰退失了业的兴财也好,程老六、菊花娘也罢,都跟着儿女来到县城,做了县城居民。
三
春忙时,妻子要回村里摆弄责任田。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何时捅火坐锅,早午晚各做什么饭。当然,指派我的是我仅会的“老三样”。她知道我是个吃现成的货,生怕走后我和两个孩子吃生的,喝冷的,更怕孩子们吃不上饭饿着肚子去上学。可叮咛来叮咛去,还是发现好多东西没叮咛到,撇下一个叹息,匆匆而去。
自从在县城安家后,妻子的心就撕成了两半,一半放在城里,一半丢在老家村里。
妻子丢不开村庄,并不完全是为了种承包田。她随我来县城安了家,却依然留恋着在村里活人的那股劲儿。上下午往地里走时,在一个方向的女人们你喊喊我,我催催你,一路叽叽喳喳,像刚出窝的喜鹊。各在各家地里干活时,闷了就互相喊着拉家常,戳着笑点便没心没肺放肆地笑。早午晚吃饭时,妻子爱端着碗出去,与邻家的人坐在院前树荫下,边往嘴里送饭边胡七马八地喧。空气中弥漫着乡村特有的泥土味,花草味,骡马牛驴的屎尿味,可饭场的红火劲儿加这些混合味,就像湖南人的辣椒,山东人的大葱,山西人的醋,特别帮他们下饭。
刚在县城安下家时,妻子还对城里充满了新鲜感,我上班孩子上学后,收拾完屋里,就和同是农村来的两三个邻居女人相伴逛大街,今天到这里,明天去那里,到处留下她们晃晃悠悠的身影。可没过多久就厌了,除做家务偶和邻家女人说说话外,闷闷的变成个木头人。可当村里女伴们来了,妻子一下就鲜活起来,陪着她们满街跑,并把她们拖到家里来吃午饭。我家一度成了村里的招待所,也成为妻子获取村里各种消息的情报站。来人边吃饭,边和妻子聊村里新发生的事,妻子不失时机哇哇哇哇插话点评,一副找到感觉的样子。
妻子每次回村里,为能早些回来,起早贪黑扑了命地忙地里的活。可返回来不久,又惦记地里的苗该间了,草该锄了,秋该收了。一年里,两半个心须数度论换。这对她很残酷。为了把妻子两半个心合在一起,也结束她一走我又当爹又当娘的苦难,下决心要把村里的地转包出去。可妻子死活不让,说我一人挣,工资还低,地转出去咋养家?我知道她依然恋着村里的生活,发狠骂她是土鳖,花千万年时间也修不成个仙。可骂也不顶用,直到她再也没有两边打拼的身体本钱,才将土地渐次转包出去。
一转眼,妻子随我进城二十多年了,可依然留恋着村庄生活。最能证明这点的是,我们完婚时专门做了一口大木箱,一张桌子,妻子始终没提过要把它们拉运来。老家屋里没值钱东西了,可椿木做成的箱子和桌子,尽管款式已过时,却是我们结婚的纪念物,对妻子来说绝对不是不重要。可妻子依然把它们撇在村子的老屋里。那里,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家,她把魂留在那里。
四
大妹也在县城买了处二手房安了家。可她和妹夫在县城只有半个家,另一半家依然在我那山旮旯的村子里。
大妹两口进城,也是为了孙女孙子上学。我的外甥高中一毕业,就跟他二伯到省建一个工程队当了合同工,哪里有工程跑哪里去,一路杀到了内蒙古,一年难得回来一次。为还上买房借的钱,外甥媳妇也在县城一家超市谋了个事。大妹两口不招呼孙女孙子不行,可不回村种地也不行。土地是一个村庄的灵魂,更是大妹两口的命。对他俩来说,每一块地,每一棵苗,甚至每一颗米,更有具体而深刻的意义。
大妹的公公是随父母亲逃荒到我村的,挨过大饥饿,遭过大罪过,死里逃生拣了条命,一直摆不脱贫困与饥饿的纠缠。到土改,分了地,还有了两头牛,才踏踏实实过了几年好日子。可时至高级社,土地耕牛都得入社。大妹的公公死活不愿意,成为村里唯一不入社的“死顽固”。可大势所趋,哪里容得他按自己的意愿办,土地和牛最终还是被强制入了社。干部带人来牵牛时,大妹的公公死搂着牛脖子不放手,可无论如何也敌不过强制执行者的人多势众。大妹的公公一路追赶一路哭嚎着我的牛,我的牛,跑着跑着咕嘟隆咚栽倒在地,直挺挺昏死过去。随后赶来的家人和邻居又喊叫又切人中,人终于苏醒过来,可精神却出了问题,动辄就疯疯癫癫哭喊,我的地,我的牛。大妹嫁过去时,她公公的疯癫病轻了许多,可一个人走路或闲呆着时,还是不由自主就嘟嘟囔囔,细细辩听,仍然与土地有关,与牛有关。
大妹公公去世时,土地承包已好几年。或许又拥有了土地的缘故,弥留之际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几个儿女和儿媳妇、女婿,反反复复叮嘱,土地和牛,是咱土头百姓的命,有这两样东西,不管好年荒年,不管谁执掌朝政,都活得了人,没这两样,就大睁着两眼等死吧。
大妹搬家来时,把父母以上老祖宗的位牌都拿来。其实,不拿位牌,老祖宗也会跟来。他们的前辈,就住在大妹两口的基因里,流淌在他们血液里,无论白天黑夜,醒着睡着,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何况生活所迫,还指着那些地打粮后给扛一膀子呢,哪敢轻慢土地。于是大妹的家安在了候鸟翅膀上,一到春风北渡,大地解冻,两口就返回村去侍奉十几亩山地,外甥媳妇就得请假照应孩子。一年中,大妹和妹夫一直是飞来飞去的状态,最少也得留一个在村里照看庄稼,唯有冬天方可在县城安稳生活一个季节。
可大妹两口都是快六十的人了,大妹腿关节患有骨质增生,走路艰难,妹夫则腰间盘突出,做弯腰弓脊的活就受不了。可受不了也得受,做不快慢慢也得做。只是两个人心里头急,读书的孙子孙女,县城里的那半个家,牵着他们的魂,揪着他们的心。
五
我是在一小学门前碰见兴财的,他在等放学后接孙子回去。
他来得也太早了点,离放学还有半个多小时。好在来早的不止他一个。一伙也是爷爷辈退休了的人,在学校外的路边站成一圈,正在争论钓鱼岛的事,并由此延伸到韩国、东南亚各国的态度,美国的态度。虽然隔着千山万水,他们却一个比一个懂得多,看法向左下,发生了争执,有两个情绪激动,面红耳赤。对他们的话题,兴财很生疏,擎着一张憨憨的脸远远在一旁看,花白的头颅,与那些染过发的同龄人的头泾渭分明。我从旁走过,照肩膀拍了他一巴掌,他猛地一惊,看清是我,一下满脸惊喜,抓住我的手使劲晃,像遇见久违了的亲人。
我知道因手工木匠业衰退,兴财早已失了业,他和孩子偷挖铁矿石,挣了一些钱,才来县城买了房。不知道的,是他来县城后的时光是如何打发的。他说他老伴做饭,他的任务就是接送孙子,剩余的时间,就是在街上闲逛。我揶揄他,不怕再小偷偷你钱了?兴财傻傻一笑,眼角嘴角挤出很深的褶子,说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治安好了,没小偷了,就是有,咱身上不装钱,他偷个屁?又问他在城里过得惯吗,他说哪个龟孙才过得惯,住在那小区楼上,还是五层,活像装进罐头里,老觉得吃饭睡觉都悬在半空,一点地气也不接,长久了不生病才怪。于是,把孙子送学校后,就到处溜达,哪里红火往那走,看蹭碰了车的人生气,看耍猴,看菜摊买菜的和卖菜的讨价还价。要么就去看建筑,现在的古代的都看。
他说他去看县标了,越看心里越糊涂。我说糊涂什么,他说听说是花好几十万修了那么个东西,吃不能吃,论看也不好看,到底有啥用,该不会是用来挡风水吧,就像老百姓门前的影壁、房后的“泰山石敢当”, 禁挡不祥,镇宅化煞。我一下笑喷了,对他说,人家那是象形造型,里边藏着深意。他又呆愣了,怔怔的好一会,问有啥深意。我对他说了县标表达的意思。他说花好几十万就为了说这几句话?我说不是几句话,县标是一种精神内涵的固体化表达,是一个城市的图腾,也是城市文化的一种,对人的思想和精神起作用。他忽然恼了,脸红脖子粗说,净是胡扯,我看就是劳民伤财,把你说的那些话写成大标语,不一样是宣传吗?把这几十万省下来,能救济多少活不过去的老百姓呀!说着,竟然骂骂咧咧,惹得纷至沓来接孩子的人都朝这里看。我发现很难和他沟通,像钥匙与要开的锁配不上套。
恰好这时放学了,穿同样校服的孩子们像河水一样涌出来,把人看得眼花缭乱。兴财顾不上听我解释了,瞪大两眼在孩子堆里找孙子,生怕错过去。忽然又想起我,扭头说千万别在意,你不是县政府领导,火不是冲你发。我说我知道,他龇嘴一笑,眼角嘴角又堆满褶子,转过头找孙子。我摇摇头,不由叹了口气。
六
春节过后,同村老乡的老魁打过电话来,让我们两口过去坐坐。晚上,和妻子应约而去。没想,竟然是老乡聚会,一进屋看见好几个年龄相仿的同村男女都在。大家嘻嘻哈哈了一阵,男的抽烟,女人们嗑吃葵花籽,说道起在村里、在城里活人的话题。
首先说到的是,不管自愿还是被逼,村里好多人家来了县城,可究竟有多少人能变成城里人呢?程老六嗨地感慨了一声说,咱这辈的人是不行了,年轻那会虽然也做过梦,盼着从村里跳出来,找份在外的工作。可梦想破灭后,就死心塌地皈依了土地。到现在,已经是出窑的砖定了型,变得了皮,怎么也变不了骨了。
我替他们分析了第二人,就是现在二十多到四十岁的人。他们是家里的主心骨,也是移居县城的主导人,可他们也难以变成城里人。他们一面想摆脱乡村的落后,享受到城里的文明与时尚,一面又讨厌着城里钢筋水泥的枯燥与冷漠,恋着村里那份清静与随性。城市对他们,既看好他们的劳力,又看不惯他们的粗糙,边接受,边排斥。最后,他们会发现既进不了城,又回不了村,处在一个不城不乡、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只能做一个在城市边缘徘徊的“两栖人”。到第三代人,就是现在上学的这些孩子。他们虽然生在村里,可从小就脱离了村庄,投入了城里,又在可塑性很强的年龄,大概就可以变成城里人了。
说到第三代人,大家又活跃起来。这个说孙子吃不惯家乡的土饭,一张嘴就是麦当劳、汉堡包。那个说,他孙女上学的一两里路不想走,非让骑车接送。上体育课跑了几圈,不是腿疼,就是感冒,活脱脱又是一个林黛玉。他小的时候,在山道上跑着撵前边的孩子,脚下一绊,不滴隆咚摔了个跟头,龇牙咧嘴两眼生花泪爬起来,揉了揉石头磕破皮的膝盖,继续追前边的伙伴。肉蛋娘说,嘁,你们说的都不稀罕,俺孙女不知道白面是从哪里来的,说是面粉加工厂产的。告诉她是地里种出来的,硬不相信。问她以后回不回村种地去了,孙女还没吭气,俺孩子抢过话碴说,别说她了,就是我,哪怕在城里讨吃要饭,也不回村里混了。俺孙女跟着喊,要将进城的旗帜打到底。
大伙都笑了,有点苦涩。第三代这些读书的人,拖出来容易,再带回去,难了!大家的后人中,好多将不稼不穑,彻底背叛乡村。到那时候,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记住老家,记住老家的土地,记住埋在老家土地里的先人?我们这些人,不知道还能不能埋到村子祖坟里的父母脚头?
众人无语,脸上都有点沮丧。
文章评论
冰心茉莉
祝贺太行老师[em]e179[/em][em]e160[/em]
行走的草
[em]e179[/em]
在水一方
祝贺老师,早就读过你这篇。[em]e160[/em]
羽说新语
这个问题很严重!没有了会种庄稼的人,泱泱大国靠进口粮食活命,一旦被人卡住脖子会死得很惨!问候辛老师。
羽说新语
老师好,我忽然想到的所以瞎说一句,和您的文章没有半点关系,呵呵,请原谅[em]e183[/em]
康乃馨
再次拜读!祝贺祝贺![em]e100[/em][em]e183[/em][em]e160[/em]
霜叶红
祝贺您!
簡單
祝贺!!!
我思我在
读了一遍。很好。仿佛回到农村,触摸到泥土的感觉。
蓑羽鹤(包岚)
[em]e142[/em][em]e163[/em][em]e160[/em]
心雨
祝贺老师!
风信子
祝贺老师获奖!
一夜知秋
可喜可贺[em]e157[/em]
舍利子
亲切厚重,自然刘畅。很欣赏这接地气的文字,像您学习。
达达香
[em]e160[/em] 学习!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