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戏(外一篇)》被《奔流》储备

个人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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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戏(外一篇)
 
 
  被称为“老戏”的上党梆子,在南太行深山里回旋了几百年,渐渐没了声响。那密如雨点急促亢奋的锣鼓声,那或扶摇高扬或失重跌落缓急不定的胡琴声,那饱含了岁月沧桑如吼似喊的激愤悲凉唱腔,如今浓缩为晚来小屋里的一支胡琴的独吟。他的手法有点艰涩,高音总差着半个音,听的人不由就咬牙挺脖子帮他往上顶,可总不能帮他顶到位。他自己却浑然不知,手捉弓弦,双目微阖,一拽一送醉心地拉着不成调的老戏曲牌。

  门外传来迟缓、拖拉的脚步声,踢拖,踢拖,像快没电了的电子钟表。晚来不用抬头看,就知道是老宽叔来了。“老戏”这种地方剧的过时之音,村里的年轻人是不喜欢的。他们喜欢在电视上听新歌,看热舞。那些唱的跳的,穿衣裳和没穿一样,挤着眼睛扭腰掉胯两手在空中乱抓,不是像狼一样挖着嗓门嚎,就是想把全身的骨头摇散了架,年轻人管他们叫“星”。如今,这些热衷于追星的人,前脚后脚都走了,都到城里去做半吊子的“城里人”。即使不是举家迁走,也是三五搭伴打工而去,这个世界很大,他们想借打工的机会去看看。留在村里的,差不多都是些半死不活的老茬儿人了。好在,晚来还有一个最忠实的听众,这个人就是老宽叔,每晚准时到来,提一个小板凳,靠门扇坐下,阖上眼静静地抽烟,静静地听他拉老戏。听得入心时,头随着胡琴节奏轻轻摇晃,像喝酒微醉。听得别扭时,便不动声色地皱皱眉。直到晚来停琴罢拉,才睁开两眼,翘翘嘴头下苍白的胡子,撂下句“火候不够,还得练”,费力地站起身,像只快散架的风箱,哧呼哧呼喘一阵气,然后萎顿着身腰踢拖踢拖而去。有这样一个听众,晚来已经很满足,他可以走进有听众欣赏的愉悦心境,走进老戏特有的悲情世界,走进隔了时空在他心里延续的一段死了的爱情故事。

  这晚,月光亮堂堂照着,老宽叔却没来。晚来独自拉着胡琴,突然觉得百无聊赖,心神不宁。他放下胡琴,到门前去看,好像听见村东头有嚎哭声隐隐约约传来。正发着愣,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扑通通跑来,带着哭腔对他说:“我爷爷他,走了。”一语未了,仰起脸嚎啕大哭。好一阵终于止住哭,抽抽泣泣说:“我爷爷让我告诉你,让你再好好给他拉一段老戏,送他往西边去。”

  晚来神情痴痴的好一会,眼睛泛起潮水。他猛一转身回到屋里,操起了胡琴。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得心应手,琴声婉转流畅,音质清亮圆润,高音的地方顺顺当当便上去了。晚来终于拉曲成调。

  忽然,“咯嘣”一声,琴弦断了。

  晚来泪如雨下。

  

父子年谱

 

  十岁时,我淘得恨不能上天,有一天打弹弓先击碎邻居窗玻璃,又打破一个过路人的头。获知消息的我爸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提溜起来,摁床上一顿胖揍。那时的我,看爸就是一座山,我是一棵小草。作为小草,“大山”怎么做怎么有理,我只能像老鼠见着猫一样,躲。

  二十岁时,我被喂了狼奶,胆变肥了,要打倒一切。我家老头子怎么看我怎么不顺眼,说我欠修,长成了一棵歪脖树。我却看他是出土文物,是落在时代后边的老黄历,二了吧唧与他犟嘴。导致的后果是父子之间战事爆发。我头一发热,冲他喊道:“打倒家里的走资派!”同时举起拳头使劲晃了晃。老头子气得脸色铁青,到处找趁手的家具。我梗着脖子挺着,看能把我咋样。母亲闻声赶来,插进我俩中间,那边大声叫嚷着推父亲离开,这边低声柔语求告着把我哄走。

  三十岁时,我出外参加工作已近十年,经历了些磨难,积累了些阅历,不再像匹野马驹一整就毛,一拍就跳。父亲也不再与我吹胡子瞪眼睛,只是仍不愿意放下老子的架子,闲下来就到我屋里,抱着他疼爱的孙子,对我唠叨成家立业、为人处世的道理。比如他说有三种人贵贱惹不得,至今记忆犹新。第一种人是顶头上司,惹下了会随时随地给小鞋穿。第二种人是厨房大师傅,惹下了勺子从表层舀饭和从锅底舀饭是两码事。第三种是小人,惹下了说不定什么啥时候就刨坑把你给活埋了。我胡乱翻着一本书,嘴里随意答应着:“嗯呀,知道了!”可觉得他的话好像有几分道理,最少不那么刺耳了。

  四十岁的我,活成人了,回村里遇到不通透、玩不转的事,只要够得着老爸,就去找他商量商量。一商量,或许真的就有了主意。人说姜是老的辣,何止,辣椒是老的红,核桃是老的香,人嘛,当然也是老的精。我老子年至古稀,越修炼越炉火纯青了,不服还真不行。住家时,闲暇或遇到阴雨天,爷儿俩还免不了摆开棋局杀几盘。父亲眼慢,常常被我抽吃了车,偷杀了马。当爹的竟然也耍赖,每每欲以悔棋,说不算,没看清,回一步。我说不行,举棋无悔,落地生根,生作人父,当为表率。说着,把棋子含进嘴里,意思是吃下去的东西,吐得出来吗?哈,汪曾祺说多年父子成兄弟,果然!

  五十岁时,我从县城返回村里,按惯例先到父母的房里,四处睃寻却没看见他老人家。问母亲我爸去哪了,母亲奇怪地看我。猛一抬头,看见老爸躲进墙上一块黑色木头边框的镜框里,正咧着豁牙漏气的嘴顽皮地对我笑。我恍然梦醒,怔怔的好一会,喃喃自语道,爸,咋变得和我小时候一样淘了?虽说人老还童,可咱不真的是儿童昂,不兴这样。你下来,咱不玩这藏猫猫的游戏了,还有正事和你商量呢,好吗?可他不理我,继续咧着豁牙漏气的嘴顽皮地对我笑,继续躲猫猫。黯然神伤间,一句话不知不觉从嘴边溜出:他老人家如还健在,那该多好!




文章评论

纷飞的雪

辛老师好!这篇我刚去您的文集读了。 在体裁上标注的是(小说)(外一篇),我感觉应该是散文,且标题后缀也有误。应为:老戏(散文外一篇)。

在水一方

老师,你出书没有,杂志刊物我们这边买不到,喜欢读你的作品。

牦牛

更喜欢老戏这篇,字字精神,结尾出神如画。好。[em]e179[/em][em]e113[/em][em]e183[/em]

惠中

文字精练 出神入化 拜读 篇篇引人入胜[em]e183[/em][em]e179[/em][em]e160[/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