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方

十五六天，陪伴了黄河，黄土高原。黄河沿岸的深厚文化和黄土高原的风尘，又一次让我沉湎在清清晰晰混混沌沌之中。沿途，走了不少沟沟坎坎，涉足了不少名胜古迹，在辽阔的贫瘠的土塬上，也鬼使神差地有心留意了树木，一路没见到类似南方的参天大树，却遇见了不少皲裂着树皮，在干涸的空气中摇曳的树木。

这些树木，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这几棵树，生活在包头城市生态园赛汗塔拉。赛汗塔拉，蒙语意为美丽的草原。深秋季节，草虽然黄了，叶子全部凋零了，但这几棵树却让我对这个城市有了亲近感。在我的眼里，喜欢花草喜欢树木的人，一般都是好人。好人热爱生命，崇尚生命，尊重生命。人，难得来一次尘世，没有理由不好好活一次。
在包头几天，热情憨厚的当地人，如赛汗塔拉里的这几棵树，虽然不能绿叶葱郁，却淋漓至极地展示了他们原始的傲然，和赤裸裸的力度之美。那么盛夏呢？


 

我也想家门口有一棵大树，为庭院为屋舍为妻儿子女挡风遮雨，夏天的黄昏，一家人在树下围着小桌子喝着大麦茶，摇着蒲扇，天南地北纳凉。可，那是我一生的奢望。我只能如画中的男孩，孤零零地站在尽头翘望着，身后却没有这样一棵大树。我常常远眺着，看见一片海，海面上漂浮着一叶小舟，没有桅杆也没有帆，只能在海边踟蹰，不能远航。
我只能坐在光秃秃的门口，做作业，画画写字，拉着胡琴等着妈妈下班归来。


 

南方，因为有湿润的空气，阡陌纵横，水源滋润，原野肥袄，百年千年大树随处可见。但在贫瘠干涸的黄土高原，眼前的树煎熬着风沙不记得多少年了，依然是一棵不粗不大的树。尽管筋疲力尽弯着背弓着腰，还是不假思索地伸开有力的叉枝，如健美俊男深深地扎根在丹霞岩石上，岩石有了他，俨然成就一个硕大无朋的山石盆景。

几十年后，我长大了，成了妈妈眼中的树。却不是大树，更不是参天大树，仅仅是一棵想成为大树的树。妈妈的眼光告诉我，我没有让她失望。但我自己知道，小时候的夙愿，已经一江东去。


 

男人，应该成为一棵树，昂首挺立于风中雨中。但艰难的生活和磨砺，常常让人自卑地站在路口，承受屈辱，谦让着各种各样的路人先行。生活的重担，虽然压弯了树的腰背，佝偻着，但树的脊梁，依然支撑着，谦谦和和闪在乱石堆成的山路一边，给人让路。
这没什么，人嘛，应该如此。这大概就是脊梁的涵义。


 

那天，一个阴冷的上午，这棵美丽的和和蔼蔼的树倒下了，再也没有站起来，山也崩溃轰然碎了。那天，我失去了方向，心也空了，再一次彷徨在路上。

我喜欢在空旷的原野，在重峦叠嶂中，极喉长啸。那天，我的长啸里，多了凄凄凉凉，多了无尽的思念。
如今，妈妈在我的写字桌对面日夜陪着我，如小时候一样笑嘻嘻地慈爱地看着我写字画画，支撑着久远的夙愿。


 

你看，这秋色虽然不比南方千姿百态，不似小兴安岭肆无忌惮地怡人，虽然在荒芜高原的梅力更山上，却也是这么斑斑驳驳，神采妩媚悦人。美丽，是一个广义的内涵，狭义的美丽，则不尽相同。
而各种各样的理解和赋予，则大相径庭。美，有时候是俗；俗，有时候是美。一定格数的度，和心境，以及价值观取向，所谓美，就有了迥然不同审美。


 

想成为一棵树，就喜欢树了。小时候一直祈盼着有一棵大树让我依靠，却在祈盼中失望得最终不要了。长大后，在老师的教诲中，在书中，在日常的生活中，知道了树的个性和蕴含。
一点点没商量没犹豫，喜欢上了树，并立志要做一棵大树。给人依靠，给人依赖，给人用处，大限来临后任其砍伐锯裁刨平，做一根小凳子腿脚上的木档，也是不亦乐乎。


 

于是，我把根深深浅浅地埋进结结实实松松疏疏的灰土里砂砾中，尽管缺水稀肥，却披裹着永恒的人人都有的阳光，依然生生息息在疲倦的路途中和贫瘠的原野上。如眼前的树扎根在陕北靖边的匈奴族留下的大夏国统万城遗址上，任风吹雨打，夏去秋来，一意筑巢迎凤，等候着，一日又一日，蒿草绿了，黄了；黄了，又绿了。


 

那天，深秋午后，两棵树终于遇见。蓝天下两棵树，繁枝交叉在一起。窃窃私语着，你来自哪里；你来自何方。似曾相识，似曾来自一方山水，似曾擦肩错过，似曾丢失在茫茫人海，似曾历经千辛万苦，走遍千山万水，在此相遇。喜泣着，不再分离安家草原，沐浴一抹阳光，影子一个方向，一样长短。云淡天薄，一样的绿，一样的黄。


 

你看，这两棵树，在途中不期而遇，纠缠在一起，如青梅竹马的伙伴，如小学同学，如老同事，如患难之友，分开多少年后在梅力更山坡上相遇。其实，两棵树更似一对天各一方久未相逢昼夜牵挂的恋人。他们无暇顾及乱石众目睽睽，无视蒿草瞠目结舌，相拥在自己的蓝天下。他们抢着说不完的话，着急着诉不尽的情，一会弯腰痴笑，一会泣声如咽。他们在山风吹来的时候，挥泪告别：把我带走吧。

两棵树，就这么期待着下一次的等候，在原野，在古镇，在街口，在这荒芜的梅力更山谷里。


 

峡谷里，浅浅的零零散散的溪流，从高处往低处流去，一路磕磕碰碰，一路嬉玩着峡谷里的坑坑洼洼，伴着如古筝余音绕梁，伴着如琵琶云起雪飞，湍流在不平坦的峡谷谷底。与山路同行的树木，把自己的影子无力的斜斜地印在山路上。出没多云的阳光，虽然淡淡的，却同样日复一日沐浴着缺雨少水的树木，使得山风里的树木执拗地活着。
走在这不知道是谁铺设的还是自然形成的山路上，我思忖着走过的路，和等待要走的路。


 

说不清是两棵树并蒂而生，还是一棵树分支相随，他们紧紧相依，挤挤挨挨，相扶着竖立在山坳里，携手晨昏，相依为命，共沐阳光，相濡以沫，一起多少星辰，一起多少风雨，无所谓黄土风尘，无所谓叠嶂层峦，把树根深深地伸扎在厚土里，抱着厚土里的石头，相互缠绕在一起，一起老去。


 

某天某日，走过了冬季，迎来了春天，两棵根连着根攀枝在一起的树，勾勾搭搭绿叶葱郁，施展着双臂，你扶着我，我搀着你，载歌载舞，享受着阳光，给大地讲述着他们的故事，给苍穹流传着她们动人心脾的传说。

                           
                                                                                                                                       2014.1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