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方

北极村小木屋


如方小语
如方摄于2014.12.29-30

第一次是2011年6月2日。那年5月底，我跟着朋友去了北大荒的军垦农场，去了北大荒的燕窝岛，上了还埋存着地雷的珍宝岛。5月31日在佳木斯知青广场沉湎了好久后，又参观了刘英俊纪念馆，傍晚回到哈尔滨，当晚只身坐上了北去的火车，22小时后到达漠河。住进旅店已经是余阳渐渐坠去时分。第二天6月2日住进了北极村内一晚30元的汽车客运站旅店，在北极村懒懒散散了三个白天二个夜晚。

当时有人对我说，没来过冬天的北极村，不算来过北极村。我笑笑问自己：零下30度到零下40度的北极村，我会去吗？

2014年的12月25日，我又一次坐上了北去的列车，一路北去，包括在四平换车时间，共56小时后踏进了夜晚的笼罩着冰天雪地的漠河县城。第二天暮色里，则把自己埋进了一片银色的北极村。三晚四个白天后，有人对我说，没见过北极光，不算来过北极村。我又一次笑笑问自己：我什么时候能看到北极光呢？

北极村的天，很短。下午四点前后，暮色已经降临，一个走眼，白花花的天就拉上了黑幕，黑咕隆咚漫天漫地，不见人影。偶尔听见咯吱咯吱雪被踩踏的声响远远传来，不时也会听到一两声狗叫声，似乎想撕破黑黝黝的天际。没有风，没有雪花，只有直直的烟囱徐徐冒出直直的烟。

在这空旷如野的不算晚的夜晚，我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寂静。

喜欢这样的寂静，可以任思绪翻滚，落地有声。


 

屋里的灯光，有点惨白，远远看去似乎一张白纸贴在旷野里。容不得深思熟虑，一下子回到农场的某天晚上。也是这样黑压压的天，远处也是这样惨白的灯光，我走在没有灯光的河塘上，去看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人。一路上只有河塘两边高高的芦苇沙沙响着，仿佛陪着孤单的我。身后的灯光虽然越来越远，越来越淡，越来越小，但灯光的温暖一直在心里。

眼前北极村小屋的灯光虽然有点惨白，但对晚归的人却是急切的呼唤和温暖。炊烟轻轻，院子里的雪上有了回家的脚印。


 

小时候一直想着，家周围如果有一圈竹篱笆或类似照片上的木栏围起来的院子，叫上几个邻居小伙伴在院子里打打弹子、刮刮纸片，或搬个小桌子一起做做功课，或一个人坐在院子一角画画图，拉拉胡琴。等到自己挣钱了，也没把院子弄起来。那个时候已经没地方可围栏院子了，老宅区面临拆迁。几十年过去了，依旧对院子耿耿于怀，成了不能兑现的夙愿。

其实，岁数大了，越来越想有一个属于自家的院子，种点花草，邀来几个发小一起晒晒太阳，了结余生，也是快乐之事。


 

喜欢早起，不知道睡懒觉的滋味姓张姓王，难得大冬天来一次北极村，更不会把清晨给了被窝。清晨的北极村，虽然脚冷耳朵冷，却是几十年一遇。

上海的清晨，总是带着夜晚的嘈杂，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久而久之早就练就了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清静一身轻。但，总觉得缺少什么。北极村的清晨，尤其是屋顶上的雪，烟囱冒出的灰白的炊烟，柴禾上覆盖的厚雪，让我见识了清静，清静原来是有清静物相衬的。


 

都说雪是纯洁的化身。没错，雪是干净的。不仅仅如此，雪还掩盖了丑陋，再脏再丑再乱的物件，在雪的掩盖下成了雪景，如我一样，傻傻地记录了美丽下的丑陋带回来家。殊不知，雪融化后，丑陋的依然丑陋。

不过，眼前的屋子，木围栏和柏树，却是干净的，雪化了，还是干净的。因为这里的清晨，是干净的，是本色的。


 

简简单单的三角屋，如放大的松鼠屋，如小白兔窝，如白雪公主闺房，似乎格林童话在这里写就的。这种简陋的美，比俗气的金碧辉煌美得沉着从容，经得起岁痕的刻画。本色的原汁原味的美，才有嚼头。

这放大的松鼠屋小白兔窝白雪公主闺房，跟随着格林兄弟从十八世纪初走到了现在的世界各地，估计继续再走二个世纪，或更多世纪。

这大概就是本色的意义吧。北极村的原汁原味，千万不要走味；走味了，我也不再去了。


 

大大的木车轮挂在屋前，我揣摩着这间屋子不是旅店就是农家饭店。可我的目光却将木轮与边上厚厚敦敦的长凳组合起来，想象着远方来客在这厚墩的长凳上坐一会，然后拐进屋里喝上二两黑龙江黑土地纯粮酒，吃上一碗大肉面后，继续赶路去下一个驿站；或放下行囊在火炕上美美地睡上一觉。

人，就是这样，不断地往下一个驿站赶去。几十年赶路，为的是去下一个驿站。下一个驿站，可能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可能是一个陌生的工作单位，可能是一个熟悉的街口，也可能是一个常常路过的街坊，也可能是常常去过的古镇乡村。

去寻找自己，也寻找曾经的心愿。


 

太阳终于照亮了北极村村口第一家人家。谓之村口第一家其实是一旅店。这一家占了一个天时地利的好位置，加上人和，应该宾客盈门。但中国还有一句老话：酒香不怕巷子深。所以，地理位置固然重要，但人和，决胜在握了。

因此，有时候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有时讲究人和天时地利，可能更为恰当一些。


 

上一次来过这里，拍了一张差不多的照片。六月份的这里，绿色一片鸟语花香；现在银色素裹，满地白雪。春夏秋冬的转换，场景也在转换，人的心境也在转换。可那间木屋依然静静地看着这变化多端的尘世，悄悄地记录着乡道上的人来人往。

无所谓痕迹隐现，无所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夏季能看见绿色，冬季能看见白雪，也算是造化了。


 

雪留住了太阳，太阳把爱洒在冰冷的雪上。地上，屋顶上，木墩上，雪和阳光交融在一起，组成了一幅天地之合般的油画。

雪和阳光能交融吗？不同的见识有不同的诠释。

大雪纷飞寒冷季节，人们多希望出太阳，暖暖的阳光下，走路也不那么冷了。视雪为奢侈的南方人，如我一样走在雪地里祈盼阳光来临，不用穿厚厚的羽绒裤戴厚厚的羽绒手套，也不用戴厚厚的雷锋帽，撒手在雪地上奔跑，拍下一张张雪和阳光交融的景象。

多好的太阳，把爱撒给了雪；雪恋着太阳，融化成水，欢天喜地地奔流着，滋养着山峦，养育着荒芜的原野，延续着我们的生生不息。


 

阳光斜斜地从远远的地方而来，慢慢驱散着零下36度的寒气。雪，依旧覆盖着屋顶，覆盖着院落。执拗的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慈善般的在地上留下暖暖的光亮，让我记下这北极村难得的一遇。


 

小时候，我家老宅区，也有这样的屋子，也有烟囱，也有厚厚的雪。但不如这里寂静，院落里雪地上没有脚印。长大后的记忆中，没遇上过这样的雪景。不知道是天怒还是人祸，鹅毛大雪已经在上海销声敛迹，偶尔飘几片小小的雪花，也让我们惊喜不止，纷纷道喜，下雪了，下雪了。
北极村的雪，为什么不去上海？雪说，你们上海都是钢筋水泥玻璃，去了没劲成不了景。

这样的木屋，以前只是在书里见过，尤其在俄罗斯的小说中常常被描绘成浪漫的小屋。去北极村，也与见见这样的小木屋有关，特别是冬季下雪的时候在这样的小木屋前站一会，也是一种心愿。

赤裸裸的树枝，在雪中是另一种美，如果繁叶满枝，大概也没有这种另类的美感了。

自然中，美的东西很多，见空司惯不足为奇，也没什么留下特别的记忆。倒是这种赤裸裸的袒露在白面粉似的雪地上的美感，令人赞叹不已。或许，这才是冰艳之美。


 

不忍心去触摸，不忍心在上面留下脚印，尽管童心放肆，却不敢染指，哪怕留下一点点痕迹都是罪过。就让它们这样留着，安卧在黑土地上。阳光也畏惧它们的尊严，呵护它们不一般的娇媚。

虽然，它们会自然消失，但我们何必去冲撞这轻巧的天外来客，去亵渎上苍教懂我们的纯洁呢？

远远看着，远远地思忖着，思忖着这雪，思忖着这阳光，不愿离去。


 

雪噢，别轻易抹去我与你在一起的痕迹。虽然我曾经弄脏了你的洁白，在你的身上留下肮脏的脚印；虽然我曾经把你捏成一团，塞进伙伴的衣领，让你融化成水。那是我的喜爱，我的不懂事，我的久远的记忆。我知道你喜欢与我作伴，喜欢我一脚深一脚浅地逗你玩。那些痕迹，已经若古老的遗迹，镶嵌在我的心里。

别抹去，别抹去我跟你在一起的痕迹。抹去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阳光，就这么零零散散洒在我的身上，一边暖和一边阴凉；阳光转移的时候，依然是一边暖和一边阴凉，仅仅是一个转向，冷暖也是一个转向。

太阳，这边升起，那边坠入；这边消沉，那边浮起。人，也是如此，如此沉浮。


 

北极村内，这样宽宽敞敞的院落也有不少。这大概与北极村的居民不到3000人有关吧（旅店老板告诉我北极村人口大概有2600—2800人）。北极村地域广阔，居民不多，当地人居住的房屋比起城市来自然宽余多了。家家户户有院落，大大小小散落在平坦的原野上，在我国最北面形成一个祥和的自然村落。按城市来说，当地的经济也不发达，沿街沿路虽然有不少旅店和小饭店小商店，但大多数居民依然过着简简单单的日子。
我曾不懂事地问过一个中年汉子：想过离开这里吗？这位北极村人抽着烟说，没有，没有想过，我们祖祖辈辈在这里。

问完，听完，自己都觉得尴尬。


 

很喜欢这条道，上次来的时候我也走了好几次。是路，是道，是巷，我说不清。能走汽车，能走马车，人也在这里走着。只是安安静静的，宽宽绰绰的，一眼望见远远的山，看清两边的屋舍院落。
这样的道在北极村大概只有四五条。我把它看成是北极村大道，宛如一个城市的中华路、人民路、解放路，上海的淮海路。


 

安详的早晨，就这么轻轻地锁住了我的眼神。

屋顶，一半光亮的，一半阴暗；烟囱，有的睡着，有的吐着白白的烟；木围栏，有的紧密，有的稀疏；木材，有的躺着，有的竖着；远山，如刚刚睡醒，柔软着一夜的起伏；雪地，有阴有阳，有凹有凸，还有走近的脚印在徘徊；远处的一袭红灯笼，点破了这静静的乡村原野，晨曲渐起。

喜欢如此的早晨，寂静的，多彩的，给人遐想的。


 

这里的屋子挤挤挨挨，一家挨着一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如村落里的一个深处。屋顶披着雪，一层层的，如江南的老屋前后左右，错错落落，鳞次栉比，炊烟袅袅，祥和的景象一目了然。
无意间与上海郊区的金泽相比，民房的构造虽然大相径庭，各有千秋，但我相信民风则一脉相承。相比之下，北极村的民居多了不少的古朴，和醇厚。


 

老哥，你去哪里，是回家吗，是去看闺女还是看小子？我全然不知。但我知道，这极寒之地的男人，肩膀一般都是坚硬的，腰背是撑得起生活负重的。那些赶马车的男人，个个张扬着黝黑泛红的脸膛，嘴里吐着粗粗的白雾般热气，吆喝着马车，不歇地奔跑在冰河上。他们是北极村的脊梁，是女人们的依靠。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抵抗着极地的严寒，引来女人们一生的寄托。

多好的北极村汉子！


 

暮色，又降临了，不需多少时间天就黑了。在原野走了大半天，脚早就不冷了，上午还是冰冷冰冷的耳朵也是热乎乎的。虽然是零下36度，可我的相机在我怀里进进出出，忠心耿耿地为我忙着，一丁点都没冻着。回旅店途中，我拍了这最后一张暮色降临前的屋子，心里有点依依不舍：明天中午要离开北极村了。

这里的宁静，这里的纯朴，想留住我。


 

小木屋，远远地竖立在角落，与一排树木竖立成行。我不知道这座木屋已经经历了多久风霜雪雨，斑斑驳驳深深浅浅的木纹，已经告诉我，刀剑一样的寒冷，没有让它破旧不堪，依然在雪地里释放着烟囱般的炙热，给雪地里的徒步人带来温暖的希冀。小木屋的主人，或许迎你进门，或许给你斟满一碗烈酒，或许给你盛上一碗小米粥，或许请你坐上火炕与你唠唠叨叨一屋子。

小木屋，你看我与你颠三倒四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把你说累了吧，真不够意思。

什么时候我再来看你，木刻楞小屋。


                                                                                                                                                                                 2015.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