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方

与镇远别后，坐上列车一个多小时还没顾上打个瞌睡，就到了凯里。下车一打听，才知道凯里到西江约有40公里（有的说30多公里）。正当陌路无亲踟蹰时，却听得有人叫唤：拼车去西江吗？顺着声音，看看左右无人，才恍然大悟是小车师傅问我。三言二语，说好了车钱，喜滋滋地坐在师傅身边。回头看了一眼，后座一小孩趴在外婆的怀里已经睡着了。
不相识，却同路，也是一种缘，虽然是短暂的。

一个多小时后，到了传说中的西江千户苗寨。已是下午四点多了，可身处黔东南山谷里的苗寨上空，炎阳依然火辣辣的。虽然有亚热带湿润山地季风拂面，但热烘烘的风夹在火辣辣的阳光里，着实让我汗流浃背一场。

约了自己，约在七月流火的时候，晒一回高原太阳，对一个大男人来说，也是一个难得的机遇。


 

进了寨门，寻得一处安顿好行囊，便揣了一张纸一支笔一瓶水，裸着相机，开始了我的懒散。余阳还在白水河里流淌，远处的山岗递送着最后的阳光，宽大的树冠终于走到了阴头里，喘了一口气，暴晒了一天的叶子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在问我，约了谁？出门前我把苗寨分为三块，千户苗家吊脚楼，街市和田园，每一块我都赋予了含义。
已近黄昏，正是逛街时光。不由分说，我先约定了街市。


 

就这么一约，在苗寨住了三个晚上。半天给了吊脚楼；田园，给了一个晨曦，有点吝啬，其余都被街市赚去了。这里的吊脚楼，不少都改头换面成饭店、旅店，如极大多数老街一样，商业成了想丢又丢不得的人间烟火文化。
理解，也是一种品质。我就培养一下自己的品质，日后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其实，所谓的高雅文化，也是从烟火文化而来。在周口店北京人遗址里发现的用火遗迹，把人类用火的历史提前了几十万年，成了石器时代文化表征之一。谁能离开吃穿住呢？

这博物馆里大概也有不少出土的坛子罐子、衣物饰品、耕作用具等，一般的民间杂物，如今也是文化，有的且价值连城，只能或近或远地一睹芳秀。

如此，只是给自己找了一个逛街的理由。


 

他们约了谁呢？三五好友，也有形影相吊，大千广宇，都有可能。我一个人，虽然有点茕茕孑立踽踽独行在街市，但这一回几乎没落寞的感觉。以往常常在寂寞中行走，让山川冲淡一些忧郁，或在古镇老街中追寻着孩提时的光阴，填补一些空落落的时光。可苗寨的街市，我把眼光和脚步一起用上了，还觉得紧巴巴的。

这街市，想看的，想买点的，一改我多年在景区基本不买东西的习惯。就这么奇怪，在苗寨，简直有点贪得无厌了。其实也不奇怪，因为心里有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愉快，一种难以言状的牵挂和给予的使命感。


 

与她们在街市邂逅，虽然没交谈，却看见了她们生活的一面。她们高高盘起的发髻，或横一支发簪，或佩一款苗银饰品，以固定长发，其风格奇特。但长发自由散披双肩的，在苗寨并不多见。倒是苗寨女头上佩戴的红绿相间的花饰让我多看了几眼，因为这种花饰是街市流动的风景线。我还特地找到了卖这种花饰的小店。几片绸缎裹紧铁丝，俨然一朵月季，一朵牡丹，一朵玫瑰，栩栩如生，怪不得苗女都喜欢佩戴。

我跟店家说，我能戴吗？店家一串咯咯笑声，撑开了绸缎花瓣。


 

这是一家蜡染坊，前前后后我去了三次，为的是看母女俩用蜡在衣物上画图。一直喜欢蜡染布，可亲眼所见用蜡作画还是头一次。去了多次，这母女俩也认识了我，很友好的待我，尤其只有12岁的小女孩让我刮目相看。我对她母亲说，这孩子手上的工艺日后要超过你，现在只是笔触没你那么老道。母亲喜得合不拢嘴，答应明天带件地道的苗装给我看看。

我坐在小女孩前的那张长椅上，一边看她勾画一边与她说话，腼腆的话语，让我不由自主地去了远方。


 

山坡上虽然留了一抹余阳，但暮色即将来临，快7点了。我约了自己，赴约的脚步，刚刚踩上这街。街市左右两条，一条依山一条傍水，还有七弯八拐，还有深巷浅铺。我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挨家挨户走走看看，到一家站一会，做个记号，别忘了想要的之约。琳琅满目中，寻找着我的之约，忘记了已经饥肠辘辘。


 

这家小铺，如杂家，说是卖光碟的，可里面五花八门，门口摆着几只苗鼓，门框上左右挂着布艺花袋，苗鼓旁还摆放着咽炎药和鼻炎药。那些个鼻炎药仔细看了一下，因为不知真假就放下了。其实，小铺让我驻足的是小铺的门面，有点特别。门楣上的大树杈悬着店招，左面的门框上雕着如江浙一带的图案，给这家小铺添了诡异的感觉。

诡异，已经不是贬义词了，越来越多成为中性词，而越来越趋向褒义词使用。也是，与众不同，奇特，也是一种风采。


 

又到了这里，每次上街都得经过这家店铺，店铺在路口，不想看也逃不掉，何况我有约在身。店铺以蜡染布为主，兼有贵州地方色彩。几次溜达，倒是喜欢上了几块方方正正的蓝底白花图案的染布，和青花扇子。

夜色就这么浓浓淡淡，风也凉爽了，轻轻拂来在我腰间呢喃。我的之约，慢慢地让我喜欢上了苗寨之夜。


 

原先想看看苗寨人夜晚的生活，但夜幕下的苗寨几乎到处都能见到照片中的饭桌和小吃。
夜晚早就来了，街市灯光交错着昏暗和明亮。游人三三两两小聚小餐，撇下我一人也不叫我与他们一起喝一杯凉啤，没挡住饿想吃东西的欲望，随意在小店要了随意饭菜，一边吃一边盘算着之约的收成。碟子里的小菜没了，我的之约却有了一大堆，喜得我差一点点忘了给店家饭钱。作为歉意，我在这小餐馆吃了三次，害得店家连声谢我。


 

白水河边的店铺，都是这样的摊子，一家紧着一家。白天，这街不让设摊，夜晚了才一排排成片。不怎么光亮的灯光，在夜晚的风中摇晃着，似乎比店铺的灯光多了许多诗意，和画感。

夜深了，我得回旅店洗洗，从早到晚，脸上身上，汗味快污染了西江清新的空气。


 

我住这里，云上旅店，听了三个夜晚的溪水潺潺。屋内小小的，一张小床，一张电视柜，没椅子凳子，双肩包也只能站在地板上，网络时有时无，好在有自己的流量。房间虽然窄小，倒也干干净净，尤其四壁都是木板建成的小屋，给了我一份舒适和安逸，还想象了一次森林中的小屋之约。
第四天早晨，离开小屋时，几次回头看看住的小屋。直到看不见小屋时，我知道自己会想起它。

它，是我西江之约的一部分。


 

苗装，苗银，是一种特别鲜艳的服饰。可在街市极少看见苗族女着穿这么艳美的服饰。大都成为舞台表演服，或苗族人节日时才穿着。眼前的服装，我估计是租借拍照的。特地请教了租借服饰的店家，才知道这些服饰不一定是苗族的。是，或不是，我就当是的了。不过这苗银却是真的，是苗族特有的。2000年去贵阳时，当地的朋友就教我如何识别苗银。

苗银，一种朴实，一种厚道，一种可以抽丝的柔软。也不亚于99银的华丽。再纯的9999银，也有千分之一的瑕疵。所以，世间恐怕无完美之物了。这也算我西江之约一得吧。

 

老太太93高龄了。像见到我外婆一样。我蹲在老太太面前，看老太太一针一针绣着绣片。老太太一会抬起头来冲我笑笑，还问我是哪儿来的，有多大了，家有几个孩子。老太太跟我说，她每天坐在这里绣花。我说，您老绣花派什么用处呢？老太太说，给家里人呀，他们拿去卖钱呀。说着，老太太露出一脸满足的笑容。

老太太简单朴实的言语，给了我西江之约一个精彩的一幕。如今机绣盛行，手工绣品显得越来越精贵，尤其是稀少的老绣，其使用价值和收藏价值越来越昂贵，30或40见方的一枚老绣，不是我们工薪阶层能光顾的。

真希望老太太的手艺一代代相传，让独特的苗绣走遍大江南北。


 

依山而建的苗寨吊脚楼的灯光，装点了西江苗寨之夜。登上观景台，盏盏灯火撒落在山谷里，如星星坠入人间，又如一团团火悬在空中燃烧。比照片中的灯光漂亮多了。照片中的灯光，是一个表演苗族歌舞的场地。我之所以拍它，是看中了那几道射光，如小时候一样，喜欢夜晚探照灯的光束，射向远处，在黑黑的天际印上一道道神奇的光束，光束带我去银河，拈几粒星星回家给我妈妈给我外婆，给我想给的人。

之约，安上了翅膀，飞进我西江的遐想。


 

西江的第三个夜晚，我有点留恋西江的脚步迟迟不愿往客栈走，一是西江之约还能多收些吗，再就是我想细细地看一看匆匆忙忙了三天的夜晚苗寨。虽然没能像在镇远一样交上了一个湖南人，但西江千户苗寨的田园、吊脚楼和街市，会深深地刻在我心里。只是有点惆怅，我一个人在西江。

夜灯，也是朴素的，整洁干净的路面也是实在的，踩着铺着灯光的街路，心里悄悄地吟唱着之约的歌。晚风习习，歌声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告诉我的眷念。


 

 
夜晚的白水河，也安静了许多，哗哗啦啦流淌了一天，此刻也疲倦了，脱卸了急流裸出碎石，任灯光在身上旖旎，几个年轻的姑娘小伙和穿着粉色小小吊带裙的女孩，踩碎了灯光，不那么五光十色的灯光慷慨地荡漾着。白水河微波如绸，宛如给小伙姑娘讲述着古老的爱情。

七月流火，人约西江。我的西江之约，也留在白水河里，往东流去。

明天，我将离开这里，去下一个驿站，去贵阳，看书，看我多年没见的老友。


                                                                                                                                                    2015.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