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蓝

最能体现一个城市的味道。

接受一家杂志采访时，杂志问：你到一个城市中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哪里？

我的答案是：菜市场。

这是一个十分出其不意的答案。不，绝非我故意要玩弄什么噱头。他们以为我会回答这个城市的广场，或者剧院、博物馆、大商场、公园、古迹……不，这些远远不如菜市场更诱惑我。

一个城市的菜市场，最能体现一个城市的味道。

那里最民间最真实最烟火，最有这个城市细微的神经末梢。

有些味道，只有这个城市中才会有。

在成都，我看到了最干净最雅致最饱满的菜市场。那成堆的辣椒仿佛都有秩序。在西宁，我看到鲜红的枸杞被成堆成堆地摆放在了莫家街上。在昆明，那些竹筐里的菜有些凌乱，可是，非常新鲜动人……

我不喜欢超市，那种井井有条让我感觉到生活的无趣。

生活中最让人记得的是什么？有趣。

有一天去大画家韩羽家做客，这个八十多岁的有趣的老头用山东聊城话和我聊天，他说：“我真是怕死，一提起死就腻味。”又说，“活着多好呀，可以吃那么多好吃的。”因为聊城话有很重的鼻音和拐弯的地方，听起来就更加生动。简直是趣味盎然，让人心生欢喜。

我喜欢那种凌乱的拥挤，

这种拥挤恰恰有着人世间的温暖。

这种趣味菜市场也有。

去菜市场的人，有着最凡俗的心。我喜欢那种凌乱的拥挤，这种拥挤恰恰有着人世间的温暖。

卖肉的脸上有横肉，一刀劈下去，过瘾极了。卖鱼的在刮着鱼鳞，冬天，手上全是冻的口子，一刀刀刮着鱼鳞，鱼血溅到围裙了。嘴上叼着烟，还问着房子的价格，抱怨煤又涨价了。世俗里的味道，残忍而生动。

在菜市场，可以闻得到城市的味道。有的城市激荡，有的城市清淡。其实，菜市场最民间最普通，一餐一饭才能体现城市的气息和味道。

那鲜红的辣椒，碧油的青菜，细细的豌豆苗，青脆的萝卜……让人看在眼里，暖在心头。

菜市场是每个城市最有生活气息的地方，张爱玲说，“看不到田园里的茄子，到菜场上去看看也好——那么复杂的、油润的紫色，新鲜的豌豆，熟艳的辣椒，金黄的面筋，像太阳里的肥皂泡。”

这是张爱玲对菜市场的迷恋和描述。她还喜欢新鲜的汽油味道、樟脑味道，这种味道关乎最真实的生活。

我喜欢下过雨的味道，有一种新鲜和清洁。

也喜欢新衬衣里散发出一种清冽的味道。

也喜欢年轻人黑头发里散发出的年轻味道——人老了也有一种味道，的确不讨喜，再怎么干净也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僵腐的味道，那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台湾女歌手辛晓琪有一首歌叫《味道》，唱得很隐忍，也很疼痛。它表达了真正的爱情是什么？其实是想念着一个人的味道。

想念你的笑

想念你的外套

想念你白色袜子

和你身上的味道

我想念你的吻

和手指淡淡烟草味道

记忆中曾被爱的味道……

回忆挥之不去，也是想念和他在一起的味道——一起吃一块烤红薯的味道，一起吃一盆水煮鱼的味道。以为忘记了，猛然回首，闻到类似的味道，心一下子就回荡起来。味道这东西，隔了多少年还停留在那里。胡适让人从北京带一包土到美国去，为的是闻一闻老北京的味道。

前几天折腾旧衣，翻出一件黄裙子。青春时代唯一留下的一件衣服。带着飘带，大摆。很矫情的一件衣服。在二十岁的时候，几乎天天穿着它。那黄裙子上其实早有了苍茫的味道——它收敛了青春的记忆，每次看，都觉得更老了，这么年轻的颜色啊，这么刺激的颜色啊，也只有在二十岁才会穿吧。

年龄长了，人生是慢慢往回收的。年龄越大，越不轻易动感情了。爱不动了，也恨不动了，就想安静地一个人发呆，也无风雨也无晴。学会了克制，人生必须有必要的克制。灵魂的地貌趋向于平坦了，不再陡峭了，不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那是一种沉静的味道。

“达衣岩”这个品牌有一款服装叫“沉静紫蓝纸”，宽大而飘逸的一件衬衣。穿在身上，是有一种安静的味道的。紫蓝纸是什么样的？不晓得。但我闻得到，岁月赠给人烟尘时，也把品味生活的灵敏度相赠了。

就像喜欢浓烈的辣，而现在，喜欢清水煮尘。这种舌头上味蕾上味道的改变，其实更是心境的改变。

就像多年前如果有记者采访我喜欢去城市中的哪里，也许我会回答歌剧院或美术馆这种地方。但现在，我毫无疑问地回答着菜市场，我知道，那里接着地气，接着人世间最温暖、最寻常、最脚踏实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