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斌

写在前面

总是有同学、朋友问我：听说好多水产品都用激素，比如说黄鳝就有用避孕药，不知是不是这样的，现在很多农产品还能不能吃？今天同学聚会，又被人问。

我想说，无风不起浪，很多事情都不会空穴来风。以我一直关注的水产养殖行业来说，肯定有从业人员用过激素类物质，但用过之后对水生生物有没有作用，是不是一直在用，就算用了对人体有没有坏处，不能一概而论。

今年6月份，我有就黄鳝是否用避孕药的事，做了非常认真的文献梳理与行业调查，然后就形成了下面这篇《黄鳝与避孕药的"缠绵"史》。我的调查结论非常明确：黄鳝养殖历史中有养殖户用过避孕药，但没有作用，所以现在几乎没有人用。但我同时也有一个非常深切的体会：在关于黄鳝与避孕药的10多年“传言”中，如果行业人士更谨慎，政府官员、记者、专家更加敬业与专业，那有关黄鳝的这个“传言”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甚嚣尘上”呢。

不过，相比激素之类的问题，我更建议同学、朋友关注“药残”的问题，比如说抗生素残留。现在的环境不好，空气污染严重，水质也不行，加上种养殖过程中希望尽快上市，无论动物，还是植物，都容易发病。很少有农民能够预防疾病发生！在这种情况下，农民普遍会使用农药或者兽药。以兽药为例，很多农民就会使用抗生素，甚至铤而走险使用一些违禁兽药。就算是正常用药，就算是有停药期，在当下的社会中，很多农产品都不免有药残。

对药残问题，不能仅仅责怪农产业。如果放在整个大的社会环境去理解，可能会有更开阔的视野与更从容的心。没有办法！就说抗生素吧，我们人看病不还经常动不动就用抗生素。人都这样，动物用又很奇怪？说这些问题，并不是想说农产业从业人员与行业主管部门可以免责。改变每个行业的问题，还得主要依靠这个行业的人。我只是希望大家能够更加理性地看待这些问题，不用太过于敏感。

黄鳝与避孕药的"缠绵"史

《农财宝典》2012年7月刊  记者廖斌

“我是做甲鱼料的。甲鱼好吃，但肯定没有喂避孕药！”在2011年广东（江西籍）畜牧水产业同乡论坛上做自我介绍时，佛山市顺德南祥饲料有限公司总经理魏建辉很认真地告诉大家。这与之前热闹的气氛多少有些不协调，却也从中看到了甲鱼行业从业者一直无法摆脱的缠绕。

比起甲鱼，黄鳝与避孕药更是一对“亲密基友”，这个流传了10多年的传言，直到今天还在互联网，乃至各类传统媒体上出现。10多年间，传言起，辟谣到，传言再起，辟谣再到，周而复始，没有停息。回顾黄鳝与避孕药的这段“缠绵”史，《农财宝典》记者惊奇地发现，事实远比想象的复杂，乃至今天尚有很多未解的疑惑以及尚无定论的说法。

避孕药传言因何而起

在今年1月10日－17日召开的湖北省政协十届五次会议上，农工党湖北省委员会在递交的提案中指出，少数水产畜禽养殖户在饲料中非法添加避孕药或孔雀石绿，用来催生鳝鱼、甲鱼、鲫鱼、鲤鱼、草鱼。

作为八个民主党派之一，农工党是以医药卫生界高中级知识分子为主的政党。从这份提案与不少大众媒体中不难看出，不少医药与食品界的学者对水产品使用避孕药的观点。

“黄鳝用避孕药？好久以前的事情啊！”利洋水产药店湖北总店店长李红岩有些不愿再提此事。他所在的利洋，是中国最优秀的渔药连锁经营企业之一，以倡导“可控生态养殖”以及为养殖户提供技术服务著称。

很显然，李红岩极不认同黄鳝养殖使用避孕药的说法。“如果你们或者任何人愿意跟我去查，我可以带你们去，不公布你们的身份，你们自己去看看养殖户在用什么。我可以非常负责任地讲，几乎没有人使用避孕药！”

传言不会空穴来风，没有人敢断言在黄鳝的养殖历史中从来没用过避孕药。湖北、湖南、江西与安徽是最主要的黄鳝人工养殖省份，其中两湖尤多。“应该说，大概在2001年、2002年前后，正好是黄鳝养殖面积大规模扩张的时候，有养殖户听说甲鱼有用避孕药，也就跟着试用过。”李红岩坦承，养殖户大概希望黄鳝养殖过程中不怀卵或者怀少一点，这样黄鳝可以长得快一些。

从1996年开始从事黄鳝销售、养殖的湖南沅江市养殖户雷世术，多年来一直在湖南沅江、南县以及湖北监利、公安等地收购黄鳝，自己也有600多口网箱，对黄鳝的养殖历史非常熟悉。“大约2005、2006年前后，我确实听说有养殖户使用避孕药，还跟没有用过的黄鳝做对比，但事实证明，使用避孕药也没什么效果。”雷世术告诉《农财宝典》记者。

上海农科院周文宗博士有着约20年黄鳝科研与养殖实践经历，毕业于湖北武汉的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周文宗2003年曾在《自然》杂志发表《给黄鳝服用了激素类药物吗？》一文，否定了黄鳝使用避孕药的可能。

他告诉《农财宝典》记者，确实不排除有养殖户使用过避孕药，因为养殖户可能是希望像人一样，通过用避孕药来抑制雌鳝性腺发育和排卵，节省繁殖耗能，达到增肥目的。“此前有学者做过试验，希望在生产中通过雄性化技术使黄鳝越过繁殖期加快生长，提高经济效益。他们用的是甲基睾丸酮，是一种雄性激素，并且只对很小的黄鳝幼苗有作用，对于生产中使用的黄鳝种根本没有作用。养殖户或者其他业界朋友，可能将甲基睾丸酮误解为避孕药。实际上没有这回事。”

李红岩介绍，当年养殖户试用过后，发现没有作用，纯粹属于损人不利己的事，就没有再用。“更多的情况是，很多养殖户听说养殖黄鳝使用避孕药，完全是一头雾水。在他们的概念里，养殖户根本没有谁用过避孕药。”

但是，传言不会自然消除。正如很多业内人士所言，绝大多数养殖户都不清楚各种违禁药物的真正作用原理，很多是道听途说，看人家用，自己也试着用。

湖北裕泰科技饲料有限公司销售经理胡玉虎从业4年来，一直在湖南市场从事黄鳝饲料的销售。他告诉《农财宝典》记者，现在肯定非常非常少用了，可以说几乎没有，“去年确实有一个客户，从村委会拿了一些避孕药过来，想用又不敢用，不知道对黄鳝有没有效果，也怕用了出问题。他来问我，我非常明确地告诉他，不要用，没有效果，后来也就没有用。”

避孕药功用学术界有争议

事实上，不光农民一头雾水，如果深究起来则会发现，即使学术界对黄鳝喂避孕药的问题也说法不一。

安徽省农科院水产研究所博士、研究员王永杰曾于2010年专门向《合肥晚报》去信，指出养殖户使用避孕药没有作用。他认为，“黄鳝是一种罕见的具有性逆转特性的鱼类，幼龄全是雌性，经过性逆转，3年后变为雄性。雄性体大，雌性体小，而避孕药所含为雌激素，用避孕药，只可能使黄鳝长不大，而不是变肥大，还可能导致黄鳝抗病能力下降，增加死亡率。”这是目前《农财宝典》记者能找到的各种辟谣观点中最主流的说法。

不过，周文宗博士并不认同王永杰的看法。他认为，上述说法有3个错误，最主要的错误是，“使用雌激素让它不排卵，并不表明它长不大。黄鳝养殖促生长有很多方式。雌鳝同样可以长得很大。”

周告诉《农财宝典》记者，他做过很多室内与室外试验，发现养殖密度如果超过15条/平方米，黄鳝卵巢就自动退化体内吸收，不会排卵繁殖。在生产中，黄鳝养殖的密度都至少是每平方米50尾以上，100尾以上的也很常见，大大高于15条/平方米。在这种情况下，黄鳝肯定不会排卵，也就完全没有必要使用避孕药来抑制排卵，促进生长。

对黄鳝很有研究的华中农业大学水产学院龚世园教授告诉《农财宝典》记者，避孕药对促进黄鳝生长没有作用，“2007年做过实验”，但具体实验细节没有更多提及。

黄鳝研究专家、长江大学动物科学学院院长杨代勤教授则认为，避孕药短期内能够对黄鳝的生长起到促进作用。他告诉《农财宝典》记者，他于2002、2003年前后做过对比试验，将同样是35g大小的鳝苗投放之后，在大致相同的养殖环境中，给部分黄鳝投喂避孕药（将避孕药弄成粉，拌到饲料中），部分不用。第一个月，实际上是有效果的，能够快速促进黄鳝生长。但是一个月后，则会导致黄鳝抗病与抗应激能力急剧下降，出现大批死亡的问题，不能度过1年的养殖周期。因此，从整个养殖周期来看，使用避孕药比未使用的黄鳝死亡率更高，养殖户在经济上得不偿失。

杨的观点在导致黄鳝抗病力下降上，与王永杰是相同的，但还是有冲突。杨认为短期内能够促生长，而王永杰、周文宗与龚世园都认为没有作用。杨的观点来源于试验，但理论上却表示没有思考清楚，“可能是引起了黄鳝的代谢紊乱，增加了体内的脂肪沉积，达到了促进黄鳝体重的增加。”而王永杰与周文宗都表示自己的观点同时来自于理论与研究实践。

虽然上述学者都认为养殖户没有必要使用避孕药，但学术依据不尽相同，甚至相互抵牾。事实上，不管哪种观点，与使用避孕药的传言相比，声音都显得微乎其微，加之学界本身看法不一，对于公众的影响也打了折扣。

辟谣与传谣

与学界的观点各异相比，大众媒体在辟谣中的表现却“步调高度一致”。

《农财宝典》惊奇地发现，不少中央级或者地方报纸，虽然所请的专家或渔业部门工作人员不同，但其辟谣的观点，乃至在遣词造句上都高度一致。而且，各种辟谣观点几乎没有提供实验层面的数据与结果，只有理论层面的推导。

以2009年3月14日湖北某地《××晚报》的辟谣观点为例。该报道指出，“避孕药的主要成分是雌性激素。如果个头粗大的黄鳝果真是避孕药喂出来的，那么养殖户花了大价钱买回避孕药来喂黄鳝，那一定是脑子烧坏了。因为就算黄鳝吃了‘避孕药’，那么受雌性激素影响，它就慢慢地呆在雌性阶段，天天白吃着饲料不长个儿。”

《农财宝典》记者发现，在此报道之后的中央级、湖北与安徽共4家媒体的辟谣报道中，不同的采访对象，几乎都使用了与“白吃着饲料不长个儿”、“呆在雌性阶段”的词句（最多差异两个字），同样使用“脑子烧坏了”表达的辟谣报道也有一篇。

中国青年报最新发布的一项调查中显示，七成民众对食品安全谣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在“谣言—辟谣—谣言再起—再辟谣—民众恒不信”的传播链条中，行业人士声音弱小，媒体辟谣草率不专业，显然是重要原因。

同样并不严谨的，也许还有其他领域的学者。广州某高校附属医院生殖泌尿科教授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指出，有的黄鳝为了使其长得快，会喂以避孕药。

《农财宝典》采访该教授，询问投喂避孕药可以使黄鳝长得快的学理依据时，对方表示，因为其不是做生物学、动物学研究的，不好说。但“避孕药主要成分是性激素。现在有很多食品都添加了激素，吃多了这种食品的孩子更容易性早熟。这在人身上是非常明显的。同样是动物，我对吃避孕药的黄鳝也做了类推，确实有这样的可能性。”当《农财宝典》问到此种推理方式是否合理时，该教授没有正面回应，只是告诉记者，他这样表达，主要是想提醒养殖户，要有良知，行业要通过良知来自律。

黄鳝与避孕药的10来年“纠结”，它所带来的反思显然已超出水产养殖范畴，在公众对食品安全草木皆兵的当下，在农业技术日新月异良莠不齐的今天，在信息爆棚真假难辨的时代，谁是传言的始作俑者，谁是推手，如何发出专业的声音，如何找回公众的理性，挑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