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志

辛永志村里的小学，是一座废旧的、古老的破庙。

破庙有四间屋子，长年以来，几个年级的孩子，一起挤在同一间屋里上课。
 

那年，可能被改革的春风吹到的缘故，辛永志上小学的这一级，很幸福，已经享有自己单独的教室了。
 

老师们的办公室，就在庙的附近，几十米远处的一所小房子里，据说那房子，是当年是道士们清修的地方。

学生教室与老师办公室中间，有一颗苍老的梧桐树，伫立在那里。

树干上，有许多许多奇形怪状、大大小小的窟窿，刀痕……枪伤……当把手放在它的上面，闭上眼睛的时候，你可以穿越历史的时空，感受到当年，在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幕一幕，那些惨烈与悲壮……

我们上小学的时候，老梧桐树还是没有倒下，它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拄着拐杖，弯着腰，站在我们这山寨的校园里，眯着眼睛，每日默默的看着我们这群混沌未开的山村儿童……


1991年6月28日，11岁的辛永志，在小学的课堂里。

有几个调皮的学生，趁老师不在，在讲台那里，玩起了孙悟空定身法，正玩得兴起，他们突然停下了，有些异样的盯住了窗外面，貌似天气不对头……

11岁的辛永志，跟同桌禁不住趴到窗户的沿上，跟着向外张望着，看到了一些怪异的事情……

黑压压的乌云，正急速的在天上奔驰移动着……学校那房顶上的瓦片，本来是倒伏的，突然直立起来跳起了舞……许许多多的碎锅碗烂瓢盆，掺杂在阴风中呼啸而来……
 

其中，一个不明飞行物突然方向一变，向我所在的窗户冲过来，还好我机灵，赶紧把头向下一缩……
 

庙里的窗户被击的粉碎，我的小伙伴们都尖叫了起来。
 

盘旋翻滚的阴风，一刹那冲进了庙里，我们一下子就被顶的，难以睁开眼睛了……
 

龙卷风！

而此时，老师们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山里的孩子没有慌乱，我们顶着身边盘旋打转的急流，自发的组织起来，把课桌全部拼接到一起，然后，大家全部钻到课桌下面去了，在下面躲避那些不间断飞来的横祸。
 

等老师赶来的时候，我们这些孩子还躲在课桌下面，等待着一个未知的将来。
 

老师说现在已经没事了，大家可以出来了。
 

我先钻了出来，跑出教室，跑到学校外面……看到父亲站在学校外面，忧心忡忡。

我此时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天空中飘着小雨，父亲说：“联中塌了。”
 

村里的初中，叫联中，是因为整个乡镇的初中生，都要来这里上学。
 

十一岁的辛永志当时懵懵懂懂，一时联想不到那学校塌了，会带来什么后果。
 

我跟父亲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路边的老树东倒西歪，庄稼地里的待收的庄稼，成片成片的倒伏……
 

经过受灾最严重的联中，父亲就把我扔到一边了。他跟众多淳朴的乡亲们一样，自发的参与到营救初中学生的行列中去了。
 

初中学校的房子，是用红砖绿瓦加钢筋水泥建成的，是村里最现代化的房子，也是最漂亮的房子。可是，原来整齐的一排新房，昨天还好好的，眼下就变成了一条废墟……

被雨打的透湿的初中课本，严重变形的铁文具盒，缺胳膊少腿的木头课桌，一堆一堆的，躺在破砖烂瓦之中……
还有……点点滴滴的、一滩一滩的……
 

忙碌的人群中，碰见了我三姑，她匆匆的走过，看到了我，回头一把抓住我胳膊：“你爹呢，自己小心点别乱跑！我刚刚背了一个出来，已经死了……”
 

辛永志傻傻的看着她的脸，我当时并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样的后果。
 

直到听村里人说，其中一个被砸死的学生，是初三的班长，成绩非常好，是最有希望考上县重点中学——沂水一中的。
 

结果，他死了。
 

他是从我们乡最偏远的山村来上学的孩子，他们村没有像样的路，所以也没有自行车。农作物收成以后，运回家全都是靠人挑肩扛。
 

而这个初三学生的父母，全家仅有这一棵独苗。得到孩子不幸罹难的消息，孩子的父母，哭的几次都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当年的那场龙卷风啊，席卷了整整26个乡镇。
 

遍地成灾，一片狼藉。
 

官方说，死了6个人……

其中5个，便是我们村这个学校的学生。
 

辛永志那时候明白了，5个鲜活的生命，从我们这个美丽的星球上，永远消逝了。

我们村里乡亲的房子，都是土夯房子或石头垒砌的房子，没有被风卷倒；我们的小学是一所年久失修的破庙，竟然也躲过了这一劫……

只是，所有的房子全部秃了头，房顶的麦秸，全部被卷下……
 

遍地的碎麦秸，村民处处话凄凉。
 

教室倒了，学校化为废墟，需要再盖新的教室，村干部说，没钱。于是炎炎的夏日里，学生们集体带上板凳，跟着校长和老师，到树林里去露天上课了。
 

原本幽静的树林，那一片自然的和谐，因为学校的大搬迁，被彻底打破了。
 

林子里的大批鸟们被迫迁移到林子以外，惊恐的听着树林里，传来的一阵又一阵的吼叫……
 

是的，我们山里的孩子，普通话虽然不好，但是不缺力气，读起课文来，也是异常的卖力和投入，都是声嘶力竭的，听起来完全是吼叫……

 

听着那一片吼叫声，辛永志开始混沌初开……
 

为何联中那现代化的钢筋水泥房子，竟然不如一座古老的破庙抗风？
 

还有当时的罹难人数……当时，我是确信无疑的。后来，我板着指头想啊想……26个乡镇，死了6个人，我们村就5个？……
 

辛永志惊呆了，站在学校苍老的梧桐树下，感到自己身处无穷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