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了

2、浑然。“《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最好在水中，好看。”木心这句，让我想起凤凰。那年，黄昏的沱江上，听中年船家唱两段苗语歌，一送别，一相思，都只四句，晚风里低低地情肠回荡，听痴了。当时录了，回南方再听，魂散掉了，感觉不复。沱江，晚风，也是山歌的水草，浑然不可分。

 

3、原创性，是艺术家的魂魄。中国的形神说，也可以说艺术。有的作品，看起来是原创，其实是空杯子，满满的盗泉。有的作品，看起来述而不作，泥是土里的，那口活气却是自己吹的。顾随说诗词，木心忆文学，说时本人无心，只当是讲义。而今读者披书而入，那口气，那表达，那态度，活活的精气神，真原创。
 
4、得救。“我得救了。”博尔赫斯晚年失明后，这么说。并不认为非要历经失去才能通往更豁达的境界。我想，他不是在赞美失明，而是肉眼之门被彻底关闭之后，内心之门空前放大了，这扇门里面，沉静，深邃，浩瀚，非肉眼能及。有时，感到所处的时代信息如万千飞沫，引人无限疲乏。闭眼不看，我也得救了。

5、悲观。“悲观是一种远见。”读到木心这句，为之一震。想到另一个词:发愁，二者似乎像，但天地之别。发愁，是现实性的，与个人得失连在一起。悲观，是精神性的，是洞穿诸事尽头的虚空。发愁者，心境跟着处境走。悲观者，则不，不受自身处境影响，不管锦衣玉食，还是竹杖芒鞋，骨子里都是精神贵族。

 

6、种。“我的坟，将来一定在一个地方，那里，树上的花，将每年两次落在我上面。”波斯诗人伽亚谟说的话，后来，朋友尼达米真见到他坟头一株梨树一株桃树，花瓣没地，就掩面哭泣。跟着木心，看到这情景，没有伤感，只觉得美是铺天盖地落下，哪怕在集中营，哪怕是在墓地。总有谁，种下桃，又种下梨。

7、画像。听木心说陶渊明，回想起顾随，两个人都说自己的话，性情都鲜明，都激赏陶诗。凭感觉画像，顾随站室内中间，穿长袍，来回走动，会爆青筋，一激动会敲几下敲桌子，读他时，敢跟他顶嘴，因为亲。木心穿西装，很俊逸，又有东方气质，他是桥上的行吟诗人，人站桥下，隔着河听他，隐隐配着流水声。

8、毒？伟大的思想都有毒性。琢磨木心所说的毒性。一说到毒，就往罂粟这样的事物上想，真不喜欢，艳而坠落的，不过是妖。伟大的毒，有勇士品格，带有刺破性，敢于划开习以为常的强大陈腐的定论。这个刺破的动作，绝非刻意标新，它是发现，探索，建设。这些思想只会出自那样的心灵，真实，坦荡，勇敢。

9、舍筏。推土机铲不出奥秘，爱情跟逻辑没关系。“《道德经》就是以一种令人费解的、似乎不合逻辑的风格写成的，它充满了迷人的矛盾，它那有力而富有诗意的语言，捕获了读者的心灵，使读者摆脱了习以为常的逻辑推理的轨道。”这话居然是西方物理学家说的，把物理学和《道德经》并轨，舍筏逻辑，内达。

10、思。“什么是哲学？是思考宇宙，思考人在宇宙的位置，思考生命意义，无功利可言。忠、孝、仁、义、信，则规定人际关系。伦理学在中国，就是人际关系学，纯粹着眼功利。”（木心）说得真好，别说伦理，连庙宇都成了因果报应许愿还愿的现世名利场。那些实而又实的，给予我的，并不及这一页纸的清供。

 

11、各自。史诗问题，是中国学术一桩公案。读过相关论文，观点大致为二，一说没有史诗是中国文化缺陷，一说不应以西方为标准，中国应有文化自信。文化一陷入相争，狭隘气味就令人不喜，文化该大于国界。木心也说这个，举《诗经 将仲子》，称史诗虽大，也替换不了抒情小诗，说法可爱，又明了各自成章。

12、奇。读木心，半路上已觉种种惊奇。文，他的文体多是短句，干净，直达，精准，有《圣经》风范。看，说神论人，一律平视平静平和而肠内热。思，东西方文化在他没有归宿问题，都自然进入，转化，视野真的大。还有，智慧者一清醒就不诗意了，浪漫者一过度就糊涂了，木心很奇怪，十分诗意，又十分明白。

13、简练。“文字的简练来自内心的真诚。”夜读木心，有很多感，省着说，听他就足够好。上面这句，一下打通到自己的情感与行文中，真是这样。处在情感深浓的极点，不会是滔滔不绝的样子，简之又简，并不是修辞方式，是天地洪荒万端感触任何抒情都轻了，什么都说不出，只能一声两声倾尽力，唤某个名字。

14、梦游者。“希腊神话是一笔美丽得发昏的糊涂帐。”一切疯魔事都如此，非得依仗酒精燃烧的高度数。爱情，母爱，艺术，梦游者掉进去了，清醒者隔岸冷静。是的，恋人也会有疏离感，孩子会远去挡不住母亲的孤老，创造的激情之火是拿孤独当柴枝烧出的。那又怎样？天真者，还是敢醉。因为不醒，所以动人。

15、耽美。说到耽美，“希腊将‘美’在人道中推到第一位，这是希腊人的集体潜意识。”凭据在盲诗人荷马的《伊利亚特》，想想都惊骇。战争后的特洛伊城满目疮夷，初因就是为了争夺一个美人，海伦。当她走在街上，人人侧目，连长老都说为这个女人打十年仗，值得。爱美到不要命，难怪，古希腊人一个个美如神。

16、重见。"智极成圣，情极成佛。"在白纸上看到汤显祖这八个疏落的字，圣是什么，不懂，佛是什么，不懂，智是什么，不懂，情是什么，总算有些体会。觉得这字像画，一大片空白是千回百转的故事吧，总归是什么都有过的，爱恨烈烈。再转个地方，重见，已成了另一番景象，心不狂跳了，山门一钵，过来人的微笑。

17、直接。木心平视一切大师，他说话不犹疑，不解释，掷地有声，梁文道这样写道。平视来自于真诚，很喜欢木心言说的态度，赤子开口，就是这样。世上，先甩出标签当牌打的人，不少；姿态过低的自谦者，也不少，都在端，端法不同而已。平视者，不是在作代言，谁怎么看无所谓。站在地平线，想说什么，直接说。

18、坦白。“不敢说。”木心回忆到《忏悔录》，说卢梭并不坦白，再说世上就没有完全坦白的人。回马枪，直面自己，木心说自己的坦白就是，不敢说。将木心放回所处的时代，许多的不敢与沉默有历史原因。换到开明的时代呢？说，不说，都是权力。人一拿事件现象作粗暴论断，真相就成了道具。有时，不必说。

 

19、结巴。《文学回忆录》，讲先知，讲哲学家，讲艺术家，讲恋人，数次用到这个词，“结结巴巴”，大至都用于处在某种难以言传的状态。这个样子往往出现在一种感情的高峰，一个人爱极了，嘴就笨了，一下子变得不会说话，语无伦次句不成章还辞不达意。这种不流畅，狼狈，真实，动情。一种不好看的好看。

20、感受。木心的精神很高蹈，高蹈的人也有热气腾腾的感受，他屋外一片青青的爬山虎被房东突然挖掉，他为此控制不住痛苦。他深切地爱着生活本身，既便他并不琐屑，很少谈现实，在回忆诸文学的时候，他的个体体验也会跑出来和纸上的文学抱拳。一个对艺术理解深厚的人，只会对生活更敏感，以至有时沉默。

21、透出。“道德在土中，滋养花果一一艺术品是土面上的花果。道德力量愈隐愈好。一点点透出来。”读到这里，想到妈妈。她是一个男人的妻子，三个孩子的母亲，三个外孙的外婆，一生从不在嘴上念一个爱字，她把爱当作一个旷日持久的动词，抄稿，做饭，缝衣裳，送伞，泡咸蛋，写家信，寄包裏。她就是爱。

22、泪。木心说自己有两个文学舅舅，巴尔扎克，福楼拜。他言说这两个人，同样激情澎湃。悄悄猜，他会不会有稍稍的情感偏爱。我自己是有的，巴尔扎克贡献的是水泥地，扎实而强悍，酷。福楼拜不动声色地流着泪，而且是为世上忽略掉的人流泪，《一颗简单的心》，就是尘上闪光的泪，我读了四遍。还会读很多遍。

23、海涅。有时，一个名字背后的人飓风都刮不过来，却无端亲近得要命。海涅，小时候会在不同的旧书的某一页，见他，一贯抒情。那时，听日文《四季歌》，舒缓的行板，每唱到秋，海涅的名字就沙沙来了，不知听过多少遍。海涅的诗有多好，不大知道，人却像五里之内的近邻，在纸间进出，抬头低头，老碰见。

24、“文学的最高意义和最低意义，都是人想了解自己。这仅仅是人的癖好，不是什么崇高的事，是人的自觉、自识、自评。”“人类要自救，只有了解自己、认识他人，求知、好奇、审美，是必要的态度。”没有艺术，人照样活。为什么？泪腺、心脏、嘴角，要留位置给艺术。也许为了重活一遍，并且活得更像人。

25、映照。“一种艺术和另一种艺术，是映照的关系。艺术和艺术之间，艺术家和艺术家之间，艺术品和艺术品之间，是一种映照的关系。”不止艺术，万物也是相互映照。好的映照，遵循自然律，你有你的位置，我在我的园地，你作光，我是树梢，你作草，我是露水，角色可以转换。没有高低，见面只为说:你好。

26、活。“血和肉比智力更聪明， 我们头脑中所想的可能有错，但我们的血所感觉到的，所相信的，所说的，永远是真实的。”劳伦斯说这话，像他，不然写不出《查泰莱夫人和她的情人》。木心说自己不敢，还是靠头脑，怕被断送。也许，人活不到那么清的。有时，依着血肉，有时，服从理性，或者，从这头到那头。

 

27、克服。“在他自己的身上克服他的时代，成为无时代 的人。这是对哲学家的最低要求，也是最高要求。”尼采《瓦格纳事件》中说的，读得神清气爽。大多数人成为哲学家和疯掉的概率一样巨小，我是大多数中的一个，并不能克服时代。有人在远方，说一些话，做一些事，似乎在替我，我们挡灰，打扫干净了天空。

28、戏。“唯有戏子才能唤起群众巨大的兴奋。”想好好读尼采了，不疯魔，难以刺破假象，或摸到被遮蔽的真相。读到这里，想到权力，金钱，票房，发行量，收视率，等等东西，本身不坏。可为得到这些，脱了外衣脱内衣，能不能卖的都拿来卖，恨不能在每个大众面前扮情人，的确唤起兴奋，添了铜板。把丑当美穿。

29、体系。“从事体系就是不诚恳。”知道尼采为什么会疯掉了，说真话，拆墙院，末了，神不高兴，人也不高兴。《圣经》写人早期建座巴别塔，想去通天，觉得那就是人类最早的体系，之后，此起彼伏，政治派系，各类组织，种种主义，等等，都是体系，一场场圈地运动，本质上不过是分赃。不设体系，是一种干净。

30、生长。“凡能爬到的地方，爬过去，爬不过去，会结疤，停止。然后一片片叶子，平均地覆盖，像鱼鳞一样。没有眼，也没有意志，真会生长。”这是植物的生长。人有意志，有眼，作为万物中一物，也在生长中。肉身的生长期限真短，比如身高，十几岁就不长了。精神上，只要愿意，人可以生长到呼吸的最后一刻。

31、内外。“我吃过尼采家的地粮，一辈子讲不完尼采的高贵，我吃过耶稣手里的天粮，也一辈子赞叹耶稣的智慧圣灵。”承认受过别人或事物的影响，诚实谦卑，而且高贵。没有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都是光照过，雨也淋过，一层层的影响，算外力；人有意志，懂得认识，生长，完成自我，是内因。内外总和成为人。

32、明净。“蓝紫鸢尾花一味梦幻/都相约暗下，暗下/清晰 和蔼 委婉/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这首诗，让我联想到米沃什的《礼物》，都有一种清晨的明净。明净，至少也有两种。一种是初生的，像婴儿没有被世界打扰过的脸。一种是第二天式的，经过黄昏，黑夜，破晓，层层提纯。清晨，饱满的回归。

 《贾柯 听顾随，游心诗词(2014-12-19 09:33:55》
  1、缘起。少年时代，曾得一部《唐宋词鉴赏辞典》，厚而美，视之如宝。其中，叶嘉莹论秦观，说诗词引发“晶莹敏锐的善于感发的资质，却实在是一切美与善德的根源。”后来，来到南方，随身带的就有这部书。再后来，读到顾随，叶嘉莹的老师讲诗词，有一种河流溯源之感。书变黄了，人在老去，千年诗词，依然是优美的月光。

 

2、丰美。《顾随诗词讲记》，《中国古典诗词感发》，声声断断翻读，总不释手。叶嘉莹师从顾随，整理老师的教学讲义，成了讲记。它脱胎于口述，与完全成熟的文稿不同，思维和语言不求打磨得完善工稳，现场感井喷一般的，真性情、真生鲜、真敏锐，时时溅出直觉贯通的火花，冲击过来。就好比糙米，不经流失，保存更加丰美的养分。

 

3、活水。“自觉，觉人；自利，利他；自渡，渡人。”叶嘉莹回忆顾随当年授课，有一回进来不说话，转身就在讲台写下这三行字。读顾随讲诗词，感到很强的带入感，讲义不仅知识贯通，更主要言说方式有感染力，观点与情感鲜明，语感表情顿挫，听着会时而称快，时而埋头再想，时而还想与之理论，富有激发性。

 

4、品读。顾随讲诗词，诗内，跟着他娓娓品字，字辞、音律、风格、境界，有来处，有归旨，对美十分沉醉；诗外，他与人生不隔，表达耿直鲜明，更多在说如何生而有力。“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他解晏殊此句，点人性之陋，恋旧，思远，却不惜当下，他主张力在当下，对人生有激越心。

 

5、风致。顾随以古典诗歌来论中国文字有两种风致，一为“夷犹”，一为“锤炼”。 “夷犹”，是春来草自青的云水天成，山水自然幻境飘逸多出此类。更觉论“锤炼”时获得启示，锤得要如杜甫不凝滞、还余响、有弹性、无斧迹，若象江西诗派那些诗句失于情意、僵于辞下，冷汀汀放着机锐的寒光，倒不如原木朴拙得好。

 

6、气象。“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老杜有气象。何为人的气象？千军万马高楼玉宇珠光宝气可算么？呵，那些不过是外力衬出的气势罢，一阵烟花，焰过即散。杜甫，枯瘦、贫寒、孤独，要多凄凉有多凄凉，命似荒草，也惟愿笼盖四野，这心胸，茅屋瑟瑟挡不住，孤舟寒风也盖不住，是一个人的大气象。

 

7、锤炼。这是作诗的硬功夫，靠不得天养，借不成酒气，杜甫是古人锤炼之绝。“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顾随甚赏“垂”“ 涌”二字，字上无理，气象生动，老杜用字往往如此精当，若换一字，风神就全散掉去。他真是个文字痴啊，要不为何？那枯瘦的手一落笔就是凛然，仿佛字字都是疆界，寸土不可相让。

 

8、动静。中国哲学思维中，静，可以孕出无限生动。静，不是静止，而是吸纳，将息，蕴积，似一柄在鞘内待发的虹剑，已挡不住寒光；动，也不只是灵动，一动之后，即生欢，也生忧，终复归于寂。“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从中见出动中之静，是诗之大功夫。那功夫仍是在字外，心如风动念起，动静杂糅。

 

9、心见。肉眼，所见无常，心念，转瞬即灭，唯诗可将一一悉藏，化作永恒，所以东坡随大江东去，《念奴娇》千年长存。顾随甚赏老杜《对雪》：“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阅之伏于酷夏而顿生霜寒，由此，心见始于肉眼，却比肉眼更耐得住流年啊，这好比情与思，情萌生思念，执手之后，独思总比相悦更悠长。

 

10、快意。“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顾随称李白这句是“矛盾的调和”。昨夜念来，越念越喜，如遇一锦缎佳人，偏不受富贵拘泥，丢珠玉弃牡丹，飞出宫墙一枝自在花。诗的意趣，何尝不是人的意趣？山重水复，撑一叶竹筏，恰恰一路轻盈，若是层层叠幛砌成七宝楼台，雍容杂物缠上身，何来？风行水上的快意人生。

 

11、浓淡。情有浓淡，辞也有，情辞相合就好。顾随有情辞不两立之说，所谓情深无言，以辞雕饰涂抹，反而绚极失真。用轻声一些简单一些的字来述深情厚意，常是更贴近生活实质的。读到某些面上极端艳绝却内容空洞的文字时，会觉得被金絮堵塞了胸口，怀念 “弃捐无复道，努力加餐饭”，淡的艳，简的繁。

 

12、诗与哲。中国式的诗与哲为一对水火，正象西方的感性与理性，于孤独，于法度，于情感，诗人是独欢的，越界的，纵情的；哲人却是审视的，降服的，收束的。这让人联想到法海与白蛇，一座雷峰塔，是罩住了肉身，可水漫金山，感性无边，竟致遇魔杀魔，遇佛杀佛。两相对立，或许，不若破界化合为一。

 

13、雅俗。讲记直言，只沾琴棋书画洗掉柴米油盐的文字，是有诗法无世法，“有风无土”。诗，也如万叶一枝，餐风饮露野生土长才自然蓬勃，那抹掉地气烟火的，美则美矣，辞外，最怕空洞无物，一片贫瘠。对照《诗经》，世代牵肠的还属十五国风，荇菜蒹葭，凡花生得活泛，鸡鸣羊归，晨昏人家情深。

 

14、真。世之真与诗之真，实为二至，出于肉眼的真，是转瞬即逝的“无常”，浮游诗心的真，才可与天地“不灭”。王夫之也曾言“经生之理，不关诗理，犹浪子之情，无当诗情。”在质实之处如钉似卯一下不可乱了分毫的，李白却呼黄河之水天上来，老杜偏哭感时花也要溅泪，幻无边，情无界，是以为诗真。

 

15、英雄。“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顾随称曹操是“英雄中的诗人”，读《观沧海》、《龟虽寿》，可见曹公为英雄者的慨然雄浑，真是若星灿烂，只可远望。《苦寒行》，是英雄落拓在困途，一声声长吁连短叹，英雄也饥寒，英雄也迷茫，英雄也悲郁，豪迈没有落处，英雄的眼泪，贴着尘挨着地，更有了人味。

 

16、曹诗。论曹诗，看出些赤子血性。曹操是史上有争议之人，作为文学家，他的诗气象实在是好。刘勰说曹诗《苦寒行》，陷于哀思，流于郑风淫，顾随为曹一辩，举其句指曹与大自然之抗争心，何止于哀？曾读《苦寒行》多遍，行军路上的举步维艰，倒觉得将军之哀声声，恰是真切感人处。真哀，甚于假高蹈。

 

17、新意。顾随说读陶诗四十年，还是常有新意。确实，有的书是这样的，回头阅读，出新意，有的新，是在自己头一回没留意，再读也算初相见；有的新，是在自己阅历有所变迁，滋味自然起了变化。好书，一读，便亲，再读，又觉新，似乎已把握到了边界，又有什么还在界外，总有看不尽之处。有的人，也是这样。

 

18、力美。“老杜在唐诗中是革命的，因他打破了历来酝酿之传统。他表现的不是‘韵’，而是‘力’。”中国古典美，多在韵。对杜甫的体认，与文学史的评说算是相合，杜诗情意之深厚，体例之精工，当是诗圣，梁启超评他“情圣”，虽初听稍奇，再想也是由衷。倒是顾随说老杜为唐诗贡献了“力美”，点醒梦中人。

 

19、自然。“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用一个“纯”字评王维这句的诗境，果然。这纯，仿佛最初的鸿蒙时代，无真照假，无美映丑，无善鞭恶，蝴蝶和青虫一样，无差别地存在。那时，谁也不穿外衣，不贴标签，不依评价，来去自然。这世上已是下山泉，失了自然，有时穿回故纸，去沾染一点儿自然气，也好。

 

20、闲。“偶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这样的诗句投我所好，懒与闲，相逢两相欢。老先生很是痛恶这种人生的境，责中国人正缺乏沉着担荷的精神，“人生没有闲，闲是临阵脱逃。”直言如诤友。闲，作为心理对现实盲目从流的超拔，好；对一已之责，却不可以闲，要供出自己的一双肩膀，去担当。

 

21、理智。晏殊《少年游》“莫将琼萼等闲分，留赠意中人。”以此句来说，“文学上的理智是经过了感情的渗透的，与世法上干燥冷酷的理智不同。”世间常说的理智，基于利害的计较，可以损害情感而明哲保身。文学的理智不同，它是情感的护身符，是对情感进行保护，如果情感是鸟，文学的理智就是鸟栖的枝。

 

22、感情。陆游六十年间诗万首，是我记忆中最高产的诗人。顾随论他，以李杜作参照，比老杜，他少些伟大沉着，比李白，他少些天才奇情，不过，陆游有感就发，有诚实与感情，他晚年《沈园》数首，“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好就好在情上，我多留意陆游，因父亲最爱的诗人是他，所以也是别有感情。

 

23、孤。“失行孤雁逆风飞。”王国维《浣溪沙》的句子，从这读到他前人难有的畸零伤感。孤零，本是诗中常有的情状，身是孤客，难免萧索，外界环境上的孤，也还不是最孤，因心有所寄，真正的孤，是心里连根拔起，活成了孤零本身。王国维的孤，与时运有关，与心境有关，他亦有坚韧，逆风飞，撑到五十岁。

 

24、担荷。“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住南山边，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一、消灭，二、脱离，三、忘记，四、担荷。”乱世中的四种状态，杜甫此诗都有了，读至顾随讲词这段，“担荷”一词，记下。杜甫对世情切，不放醒来俱忘的酒后话，不耽虚美，人字皆如老牛，有沉着的担荷。

 

25、显隐。大李杜互相赠诗寄情，小李杜也是，顾随还算了算，杜甫写得多，李白写得少，感到杜情更重，李商隐写得多，杜牧写得少，李更情重，说完，又说诗人之间也不可以俗人心计算。在想，两人之间的情感，即使是诗人，也不是以字数来量的。字里物里的情感，显性，无可云证的挂念，隐秀，有可数，有不可数。

 

26、主义。"凡成一种学问即一种口号，有了口号就不成。"顾随《宋诗略说》说得好。比如人生，总要先去体验，再形成观念，就打通了，观念还不能僵死，套牢人生。胡适说的"少谈些主义"，理也类似，人去选择行事，大至本来无妨，一变成主义，就容易形成狭窄的价值观念，甚至成为一种排他的极权，违背自由精神。

 

27、曾子。《论语》六讲，描出一个曾子。以前读《侍坐》一节，向往暮春时节载歌载舞的曾子，和煦难忘。观其志，“士不可以不弘毅，”男儿气象。观其思，“吾日三省吾身，”这是一个不到七十也不逾矩的老实人。观其行，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曾子一字：“唯。”即以行相应。曾子不算圣人，谦谦君子。

 

28、恒。“王摩诘诗是蕴藉含蓄，什么也没说，可什么都说了。”记下说王维的这句，他表达出了我某种尚不明了有些感触的意思。看一事一物，人的言说带着一时一地的背景、认识，心境，这些，是动态的；被看的对象，它的属性，善恶美丑，也是动态的。谁都是肯定与否定交织着走下去的，时间一言不发，恒在。

 

29、实空。“词要清空，不要质实。”出自南宋张炎《词源》，思之良久。当心与物游，“质实”之境，是凭借一双肉眼，起于物象止于物象，尘是尘，土是土，终归拘泥，凝滞，晦昧；“清空”之境则不同，那是一双心眼羽化天下，花非花，梦非梦，因着性灵之慧穿透物象一重一重飞升，生出别样意趣，灵动，飘逸，超拔。

 

30、建设。中国诗词传统在抒情，多感伤，顾随讲诗跳出情绪来讲，气象阔大，添人力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东风容易别。”人是一定要死别的，花是一定要落下的，人还要不要活？花还要不要开？这是人生态度与哲学意识的分叉。在永恒的悲观里，持以乐观，有建设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