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中:內容決定形式?

个人日记

 


2015年05月04日 10:08:30來源: 《美術》

圖片説明:吳冠中作品

    有一條不成文的法律:“內容決定形式”,數十年來我們美術工作者不敢越過這雷池一步。

     實事求是,講究實際,“內容決定形式”應是一般工作中的指導思想。內容是實質,形式是依附的,是由此派生的。造房子,要求實用、經濟、美觀,美觀是形式問題,排行老三,在我們今天貧窮的條件下,我讚同這樣的提法。形式之所以只能被內容決定,因為它被認為是次要的,是裝點裝點而已,甚至是可有可無的。事實上也確是如此,首先要辦完年貨,有余錢再買年畫,如果布料有限,便不能隨意剪裁多褶的衣裙。已經習慣了,“形式主義”是貶詞,是批評講究次要的形式而影響或忽視了主要的內容,我也極討厭那些虛張聲勢或裝腔作勢的形式主義作風。

     然而造型藝術,是形式的科學,是運用形式這一唯一的手段來為人民服務的,要專門講形式,要大講特講。美術家嘔心瀝血探索形式,倣佛向蜂房尋覓蜂蜜,還須時刻警惕著被蜂螫,這“形式主義”之一螫,也頗不輕啊!形式主義應到處被趕得像喪家之犬,唯在造型藝術之家是合法的,是咱家專利!空山鳥語人人愛聽,也許鳥們是在談愛情吧,人們聽不懂,但人們還是能欣賞,音樂是通過聽覺為人民服務的,也可以説就是為聽覺服務的。咱們美術是為視覺服務的,大樓蓋起來了,有了墻面,畫家們于是忙起來。音樂和美術是世界語,即使不懂內容,人們亦能欣賞。

     很多情況下,被理解了的對象確乎能被更好地感受到,但也並不都是這樣絕對的。有一回我進入貴州一個犀牛洞,在昏暗的燈光中,在匆匆一瞥中,我感到了類似哥特式建築群的形式結構美,那是鐘乳石在朦朧中形成的。後來,我念念不忘這一美感,特意又一次進洞去仔細描繪,我分析、刻畫、弄清了構成那鐘乳石的各個局部,然而我白白做了兩個小時的努力,完全沒有捕捉到我頭一次的美感,遠不如我頭次憑記憶感受用一刻鐘所作的素描,那素描是建立在並未完全理解對象時的感受基礎上的,其間有錯覺吧,那是可貴的錯覺!另一次,在飛馳的汽車中看到遠處盛開的白玉蘭極美,其實那是前景的枯枝與背景坡上的白色廢紙片組成的假象,當我發現了無情的真實後,我並不嘲笑自己的錯覺,只感到失去了那美好的錯覺而惆悵,應將這錯覺永遠冰凍到藝術形象中去!

     問題的實質還在內容與形式的關係。根據我們的習慣理解,內容是指故事與情節,多半是屬于政治范疇或文學領域的。看圖識字,圖畫為特定的思維概念服務,這是由來如此的,也是應該的,對連環畫、宣傳畫、插圖、科普美術……美術是做了大量的服務工作的,今後也還要在這方面發展下去。但正因如此,美術也就被認為只是永遠聽從“內容”指使的手段。美術為這些有現實需要的工作服務,當然是名正言順,堂而皇之的。如果,它只是為了被獨立欣賞呢?在窮困的家庭裏,欣賞曾被認為是一種奢侈。奢侈,那是屬于資産階級的。“情人眼裏出西施”,“戰地黃花分外香”,人們對美的認識和發展往往與社會內容是分不開的,這是一種情況。另一種情況呢,形式美又有獨立性。我這回到大魚島,看到許多新砌院落的照壁上都愛畫老虎,在擺地攤賣的民間年畫中也必定有老虎。可怕的老虎是美的,人們喜歡看,並不是因為今天發現了虎骨、虎膽都是寶。養豬是有利的,宣傳畫畫豬的很多,但老鄉家裏不愛挂,張貼在公共食堂裏,叫人瞧著這模樣吃飯真有點不舒服。“四人幫”禁止別人欣賞山水花鳥,人們還要畫牡丹、枸杞子……找到一個“內容決定形式”的借口:中草藥。

 
 
圖片説明:吳冠中作品

     我們這些美術手藝人,我們工作的主要方面是形式,我們的苦難也在形式之中。不是説不要思想,不要內容,不要意境,我們的思想、內容、意境是結合在自己形式的骨髓之中的,是隨著形式的誕生而誕生的,也隨著形式的被破壞而消失,那不同于為之作注腳的文字的內容。文學、戲劇、電影、美術、音樂、舞蹈……文藝姊妹間有著很大的共同性,互相滲透是十分有益的。但隔行如隔山,這是實踐者的經驗之談。要體會某一行當的甘苦,若不認真鑽進去,不做認真艱苦的實踐,便只能停留在泛泛的理解上,而且往往由此得出錯誤的結論。左拉為印象派畫家及其藝術寫了不少介紹文章,他與塞尚從中學時代便是同學,保持著長久的友誼。可是左拉全不了解塞尚在藝術中的探索,他以塞尚作為無才能的失敗畫家的模特兒寫了部小説,書一出版,兩人永遠斷絕了關係。他倆的絕交已是故事,但文學和繪畫間隔行如隔山的阻礙令人惆悵!內容不宜決定形式,它利用形式,要求形式,向形式求愛,但不能施行夫唱婦隨的夫權主義。

     在廣闊無垠的視覺世界中,物象是錯綜復雜的,美好的形象、形式比礦藏更豐富,等待美術工作者去採選、利用。“隨方就圓”是指做人處世之道吧,我對此不加褒貶,但對造型藝術講,這卻是極有價值的金玉之言。要尊重方與圓的形式獨立價值,要“隨”著點,要“就”著點,不要亂砍亂伐。長江上的神女峰,黃山裏的猴子望太平,幸而沒有被審查掉,形式先存在,神女和猴子是形式的追隨者。詩歌、音樂都經常要採風,我們要採形。我説採形,不同于物象資料的記錄。具有特徵的人物形象,各類少數民族的服飾,品種繁多的杜鵑,各式各樣的船只……固然要收集記錄,但照片資料已一天比一天豐富,不必全都由個人自己去採集。我的意思是要採組成形式美的點、線、面、色等等的構成體或其條件。“蒼山似海”,因那山與海之間存在著波濤起伏的、重重疊疊的或一色蒼蒼的構成同一類美感的相似條件,如將山脈、山峰及其地理位置的遠近都畫得正確無誤時,山是不會似海的。對這種山海之間抽象的形式美條件的觀察、發現與捕捉,並不相同于對泰山、黃山或華山的寫真,當然並不等于説就排斥對泰山、黃山或華山的寫真。有一次在海濱看退潮,潮退得特別遠,遙遠的海底的礁石群顯露出來了,人們像發現了什麼古代城池似的趕前去看。那黑沉沉的、濕漉漉的、圓通通的石頭或臥或伏,像海龜,像海盜,流沙繞著它們轉,那是靜中流露著動的美,那是“奔流”與“衝擊”的形象記錄,它們突兀,然而和諧,因為浪的規律的運動拍擊那群突兀的怪石,萬萬年來它們之間有了協調的節奏,這運動中的力與美雕鑿了具象的痕跡,這是抽象美術品!然而這種節奏感、韻律感、豐富的抽象美並不是易于憑空想象和創造出來的,捕捉住其要素,可能為某一內容、某一構圖要求起形象主角的大作用。畫家要豐富形式積累,正如作家要豐富語言積累。畫家和作家的構思方式是不同的,後者在時空中耕耘,前者在平面上推敲。如果畫家只遵循內容決定形式的法則,他的形式從何而來?內容是工、農、兵,于是千篇一律的概念的工農兵圖像泛濫全國!缺乏形式感的畫家,一如沒有武器的戰士!

     “栩栩如生”,幾乎成為我們讚揚美術作品的至高標準了!我並不籠統地反對模倣客觀外貌真實的栩栩如生的要求,但這不是造型藝術的最高標準,更不是唯一標準,藝術貴在無中生有。酒是糧食或果子釀的,但已不是糧食和果子,酒也可説是無中生有吧!畫農民革命的作品很多,珂勒惠支的就特別動人,人們介紹她畫中深刻的情節構思,但其作品打動人的決定性因素還是獨特的形式感。三十六行,各行有各行關係到自身存亡的大問題。美術有無存在的必要,依賴于形式美能否獨立存在的客觀實際。在欣賞性范疇的美術作品中,我強調形式美的獨立性,希望盡量發揮形式手段,不能安分于“內容決定形式”的窠臼裏。但是我個人並不喜愛缺乏意境的形式,也不認為形式就是歸宿。松抱槐是偶然的自然現象,而形式中蘊藏意境卻是作者苦心孤詣著意經營的成果。四川大足露天石刻釋迦牟尼之死,個兒小小的佛門弟子哀悼安詳地躺臥著的巨大的佛,灌木雜樹從坡上俯垂,半掩著佛的頭部,涓涓流水從佛的身後繞到了身前。我立即被吸引、陶醉了!我不信基督教,也不信佛教,我去尋訪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和大足石刻,都並非為了對其內容感興趣,二者相比,我更愛大足臥佛,其形式感強多了。剛離開大足,途中遇到對越反擊戰勝利歸來的英雄們,我們鼓掌,激動得落淚,我立即聯想到犧牲了的永不再歸來的戰士,眼前頓時出現了一幅畫:在我們國境的大地上,一個偌大的犧牲了的青年戰士安詳地睡了,廣西、雲南邊境是亞熱帶,邊民們幾乎是半裸體的,婦、幼、老、少趴滿在戰士身上哭泣,戰士與邊民們身軀大小比例之懸殊,正如臥佛與其弟子們的差距,從戰士綠色戎裝的身後吐出一條細細的鮮紅血流是犧牲的標志!我已多年不畫人物,因不願總去碰“內容決定形式”的壁,所以平時也不去構思人物創作了。這回,首先是形式刺激了我,不由自主地復活了人物創作的欲念,但,為時太晚,我早改行搞風景畫了!

     我沒有理論水平,不能闡明“內容”一詞的含義和范疇,如果作者的情緒和感受、甚至形式本身也都就是造型藝術的內容,那麼形式是不是內容決定的問題我是無意去探究的。但願我們不再認為唯“故事”、“情節”之類才算內容,並以此來決定形式,命令形式為之圖解,這對美術工作者是致命的災難,它毀滅美!

文章评论

朱蓝青书画斋

@{uin:2742530369,nick:淸楓語兒} 吳冠中先生曾為一句話,激起過軒然大波,那就是“筆墨等於零”。現在先生早已故去,爭論尚無定論。今又讀先生之文,心潮澎湃也。故轉同賞,見仁見智,敬請尊便。[em]e183[/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