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深的红尘里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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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深的红尘里重逢  作者:白落梅  

引言 在最深的红尘里重逢
 
很多年前,喜欢席慕容的诗。那时候总是会期待,在开满栀子花的山头,与某个有缘人,可以有一段清澈的相遇。也许后来真的有了,也许真的携手走过红尘陌上。直到某一天,我们又孤独到将彼此忘记。
 
流年日深,许多事已经模糊不清了。我们总说,如果没有遇见你,或许日子过得有些平淡,但是却宁静安好。这人间的因果宿命,早有安排,而每个人,都有一本定制好的命册,不容得你我随意删改。
 
我们都应该相信,世间万物,皆有情缘。哪怕顽石劣土,枯草朽木,只要给予阳光雨露,给予慈悲关爱,无不让人感受到自然造化的神奇,以及上苍赋予它们的使命。所以在西藏,我们都愿意认同那些信众的说法,相信每一只牛羊都有情感、每一株草木都有灵魂、每一片流云都有眼泪,而山川河流、飞禽虫蚁,都有其不可言说的佛性与尊严。
 
仓央嘉措,亦是万物之中的一粒微尘,但他却是一粒让众生感动的微尘。捧读他的情诗,就像是与一场伤感的温柔相遇,我们被柔软的爱深深砸伤,却一往无悔。每一天,都有人跋山涉水将他寻找,只为一厢情愿的诺言。每一天,都有人为他点燃一盏酥油灯,在佛前长跪不起。仿佛必须要以这样痴情的方式,才可以换得一次擦肩,一个回眸。
 
却不知,仓央嘉措这个人间活佛,早已幻化为尘,只为与众生,在最深的红尘里重逢。而我们,再无须守在某个荒芜的渡口,或是日落的菩提树下,痴痴地将他等待。既是听信因果,当知人生缘起缘灭,来来去去,离离合合,不可强求。
 
流水一梦,遍地春远。搁笔之时,写下一首小诗,不是为了淡淡送离,也不是为了刻意将谁记起。只是在浅色光年里,想要宽容地珍惜。世事苍茫浩荡,愿人世间万物生灵,都可以随遇而安。
 
也许有过去
也许只有
在回忆里才能再见你
红尘如泥
而我在最深的红尘里
与你相遇
又在风轻云淡的光阴下
匆匆别离
也许我还是我
也许你还是你
也许有一天
在乱世的红尘里
还可以闻到彼此的呼吸
那时候
我答应你
在最烟火的人间沉迷
并且
再也不轻易说分离
 
                  探寻
 
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总是会在茫然失措之时,这样情不自禁地问自己。是为了各自的使命优游于人间,是为了某种不可言说的信仰,又或者仅仅只是为了一种简单的存在?人生步步皆是局,这设局的人究竟是谁,你我都无从知晓。我们总是从这个热闹的舞场转至那个寂寞的戏台,演来演去,无非一个你,无非一个我。在湛湛的光阴下,说几句阴晴圆缺的话,品一盏浓淡冷暖的茶。
 
这人间,最风尘、最苍茫、也最无情,明明给了我们栖身的角落,心却无处安放。可我们还是一厢情愿地在尘世辗转,山一程,水一程,背着行囊要去远方,为了心中的梦想。众生万相,情怀不同,人生际遇不同,神往的地方也不同。有人痴迷江南水岸、冷月梅花的清越,有人贪恋大漠风沙、萧萧易水的苍凉。有人喜欢在老屋的窗檐下做一场潮湿的梦,有人却愿意背井离乡,去探寻古老荒原埋藏的因果故事。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乡,有从小生长的故乡,也有心灵的故乡。真实的故土,许是山青水碧、石桥烟柳、木屋安宁。内心的家园,许是黄尘古道、雪域高原、长风浩荡。我们都是最平凡的人,可为了心中不平凡的梦想,却甘愿做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潇洒地与故乡挥别,去叩醒古老而神秘的土地上,那些沉默了千年的文化。
 
西藏,那个离天很近,离梦很远的地方,这些年,多少人为了这方神性的土地,一路风尘踏上漫漫征程。曾几何时,这广袤的荒原,成了无数游子魂思神往的故乡。许多人对这遥远的天边都倍感陌生,甚至一无所知,却依旧一往情深地将灵魂投宿于此。一定有些什么,让我们如此痴迷不已,也许是藏地隐埋的神奇秘密,是飘摇经幡昭示的轮回,是来自远古文明的咒语。
 
有些人不辞万里赶赴至此,只为了舀一罐青海湖的圣水,只为了看一眼布达拉宫的日落,只为了叠合文成公主走过的脚印,只为了朗读一首仓央嘉措的诗行,也为了目睹一次牧民赶着马匹、牛羊从一个草场迁徙到另一个草场,将一段故事延续到另一段故事里。又或是观望一次天葬,看着秃鹫将尸体啄食得干干净净,一具躯体转瞬即消,连一件青衫也带不走。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此生成佛,是为了超度众生苦难。
 
一路上,看到藏民穿着简陋的衣衫跪地匍匐前行,眼神中带着不可动摇的坚定。他们选择以这种虔诚的方式走完漫漫征途,为了心中的信念,为了寻找如梦的前生。所有打他们身边走过的人,都会感动得泪流满面,亦想为他们承担些什么,却是那么无能为力。这么多的人,都是为了朝觐生命,去布达拉宫,接受最圣洁的洗礼。那一片湛蓝的天空,有苍鹰展翅飞过,惊散的流云,触手可及。
 
追逐一个梦,或许只需要三年五载,寻找一个人,到底要耗费多久的光阴?雪山安静地偎依在高原,圣湖倒映在洁白的群峰。在这里,有格桑开花,芨芨草在风中摇摆,在这里,我们的爱是如此简单,只为了邂逅一双藏羚羊的眼睛。岁月更迭,王朝易主,多少风云霸业,都在历史长河里无声淹没,可以让我们记住的人和事寥若晨星。而这片土地,永远这样不惊不扰,多少人想要撩开薄雾下那层神秘的面纱,却发觉原来这看似贫瘠的地方竟是这般富饶。任凭岁月扬鞭抽打年华,世事早已面目全非,而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尘一沙都毫发无损。
 
这里的烟火很稀疏,我们都是从最深的红尘来到藏地,放下尘世的一切尊贵和荣华,也带来了许多纷乱尘土和繁芜心事。云山万里,冷月长风,尽管这里的自然环境许多人无法适应,但是既然选择来到此处,就打算和这里的荒原雪域同生共死。事实上,我们都明白,如此跋山涉水,迫不及待地赶赴,是为了寻找一个人,一个名字,一首情诗。只是这人间有许多事,不容许你我轻易道破,宿命有太多无法参透的玄机。仿佛因了这些玄机,万物才有了令人追根问底的理由。
 
在西藏,那么多转世的达赖喇嘛,为何我们偏偏记住的是仓央嘉措?也许来过以及不曾来过的人,都会明白,那是因为他是一位情僧,一位动人心魄的情僧。他的情诗,亦是情花,遍洒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令繁花滋长,情缘流长。我们难以忘怀的或许不是这位转世灵童多么传奇的身世,不是他接受众生膜拜的神佛高度,而是他对红尘深刻的眷念,对情爱的不能割舍。我们为之感动,为之流泪的,是仓央嘉措的情诗,写了三百年,也唱彻了三百年的情诗。
 
岁月无情,流年日深,历史的许多章节都被删改。岁月亦有情,它做了时间的信差,传递了三百年前的故事。面对情感,无论多么坚狠的心也会变得柔软,所以每一个读过仓央嘉措情诗的人,都会陷入那滔滔的情海里,难以自拔。明朝剧作家汤显祖曾在《牡丹亭》里写道:“如杜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我们都是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人,尽管割舍不了名利、放弃不了荣华,却总会不慎溺于爱河里,为自己的失足付出沉重的代价。
 
看着远处遥遥相望的佛塔,不知是哪位高僧为自己的前世修建,并在这里许下过誓言。我们并不是高僧,不为修行,不为追问前生,却对这里充满宿命般的好奇与眷念。也许我们注定只是过客,给不起这片土地任何的承诺,却也无须询问聚散的因果。如果真的可以找到前因,那么此行无悔,就请佛,将我封印在遥远的阿拉古道,永不归来。
 
                  缘聚
 
流水人生,转瞬即逝,每一天我们都像蝼蚁一样在忙碌,被生活压顶,已没有多少时间去叩问生之哲理。待到尘埃落定,却发觉韶华已悄然和我们诀别,曾经那种相见倾心的感觉不复存在。没有谁生来就愿意做个掠夺者,岂不知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时常在月上柳梢的黄昏濡血自疗。
 
而我一直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只想过闲淡的生活,养点闲情,写点闲书。尽管如此,心中依旧会荒芜,一无所有的时候,只好依靠四季风景,夏日采莲乘凉,深冬焚书取暖。原以为此生守着江南一小阕山水,筑一间篱笆小院,栽种一些花草,简洁的窗台,晾晒几件花布小衣,就会为这份安宁静好的生活感激涕零。却不知,心中亦有着难以抑制的渴望。闲静之时,会被一首古曲撩动情肠,会为一张老相片失魂落魄,会被一首深情的诗歌带去天涯。
 
多少前缘成了过往,其实抓不住的是潺潺流淌的时光。千百年来,人世蹉跎,流年转换,让人记住的实在不多。无论一个人的心有多辽阔,可以收留多少故事,到最后都要还给岁月。有人说,这世间的风景,非要亲历才会有深刻的感触。而我却以为,梦里抵达的地方,同样可以真实刻骨。
 
对于西藏,我亦充满好奇和向往。只知道,这片土地的所有风景,都像是一本难以解读的经文。经文,神圣又耐人寻味,内容精深,蕴含着无以言说的禅意。我经常去庙宇,取回来几本经书,不读,只安静地搁置在一个角落,和我共有一剪菩提的光阴。我知道,经书是许多得道高僧灵魂深处的感悟,是自然万物的灵,是沧海桑田的心。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本经书,只是不同的人生历程,会有着不同的解读。
 
忆起一篇文章《坐着火车去拉萨》,一个女子禁不住经幡飘摇的召唤,踏上前往西藏的旅程。拉萨,一座充满神奇与变数的城,曾几何时,这座凛冽荒凉的城,成了世人魂牵梦萦的地方。这座城,带着无尽的空灵和幻想,那么多诱惑的诗行,让我们沉沦。
 
那里肯定有唐卡的经幡、堆绣的帷幔
有身披袈裟的知事僧在挑拨灯芯
年老年少的喇嘛翻阅经卷
也会有信徒在佛前伏下身躯
 
而我,也被迫做了它的信徒,匍匐在那条神奇的天路上,写下令人心潮澎湃的诗章。那就是《青藏的蓝》,一种洁净的蓝、高贵的蓝、忧郁的蓝、亘古的蓝。我害怕自己无意的闯入,会惊扰圣土的一帘幽梦,却不知,这方神圣的土地上,飘散着的是人间最朴实的烟火。这里的藏民,为宿命而生,他们相信因果轮回。所以在他们眼中,每一株草木,一块石子,甚至一粒粉尘,都有着深刻的寄寓。所以,这里有随处可拾的传说和感动。
 
这个生长牛羊、储存积雪、遍植经文的土地,也同样栽种情感。当我第一次读到“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时,就决意为那个叫作仓央嘉措的情僧写下一笔激情。奈何为之一往情深的人太多,我只是浪涛下的一粒沙尘,所能给他的祝福实在太微不足道。倘若人死后真有灵魂之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仓央嘉措是否还在这片土地上飘荡?
 
仓央嘉措,这个在西藏许多三岁孩童都知晓的名字,他曾经是活佛,在青天下接受万民的朝拜。但人们更愿意他是情僧,在佛与情的边缘,写着感天动地的诗行。他留在世间的情诗,就像是巫术,蛊惑了万千世人。只要一合上眼,就可以看到一个俊朗的少年,披着红色僧袍,用忧郁悲悯的眼神看着芸芸众生。他是灵童转世,来到世间只为了度人,个人的情爱注定只是烟云,无论他多么情深,人生也只能是一场戏梦。
 
世间万事都有前因,红花是为了绿叶来到人间,阳春因为白雪而美丽,沧海因为桑田而变迁。而屹立在拉萨西北红山上的布达拉宫,则是为了迎接大唐公主才落成。相传1300年前的公元7世纪初,西藏王松赞干布迁都拉萨后,为迎娶唐朝的文成公主,特意在红山之上修建了共一千间宫殿的三座九层楼宇,取名叫布达拉宫。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宏伟而华丽,精美又雅致。为了慰藉文成公主的思乡之情,松赞干布在宫殿里建上池塘亭榭,种了美丽的花木,模仿大唐宫苑的格局,给这座荒凉的古城,撒上了文明的种子。
 
历史不会留下她的名字,而青藏高原的那片土地上,更不会建立文成公主的庙宇。
 
布达拉宫,在7世纪重建后,成为历代达赖喇嘛的冬宫居所,也是西藏政教合一的统治中心。整座宫殿汇聚了藏式风格,依山而建,雄伟的气势震撼心灵。暮色下的布达拉宫,带着与世无争的寡淡与肃穆,也许是远离纷扰太久,此时的它是那么的安静,那么的从容,又是那么的无辜。这是一座被赋予了传奇和灵性的宫殿,里面封存着太多寂寞的亡灵。这里有六世达赖喇嘛的寝宫——德丹吉殿,如果他的魂灵不死,是否可以给这些为寻找他而来的人,留下淡淡的痕迹?
 
那些手持转经筒的老卓玛,诵念着我们听不懂的经文,但我们明白,她们如此虔诚是为了祈福、积功德、脱离轮回之苦。这片土地上的风沙,在她们脸上镌刻了藏民特有的沧桑,是岁月的恩赐,亦是年轮的印记。我知道,小桥流水的江南真的远去了,而我与这片戈壁荒原,已经近到肌肤相亲,近到可以呼吸相闻。
 
                  信仰(1)
 
是否有那么一个地方,你不曾来过,初次邂逅却有阔别经年之感。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尘一土,都在梦里呈现,带着一种隔世的陌生与熟悉。也许这就是佛家所说的缘分,因为有缘,所以才会一见倾心,才会难舍难分。我是那个信缘的女子,尽管倔傲,却总是会为某种微妙的感动而低眉垂首。
 
走进西藏,就像跌进一场神秘莫测的轮回里,你会被那些不明所以的风情给湮没。尤其是众多的藏传佛教,从远远的历史中延续到今朝,藏民对宗教的热忱与痴迷,没有丝毫的冷却。那种不可亵渎的信仰代代相传,在万世不灭的神佛面前,他们甚至可以殉身无悔。这就是宿命,每个人的出身无从选择,也许你爱的是石桥杨柳、冷月梅花,眼前萦绕的却是大漠孤烟、雪域荒原。但我们不能背弃前世的誓约,抛弃责任,就那么千山万水任意独行。
 
一个不轻易许诺的人,却愿意为一朵圣洁的莲花信誓旦旦,愿意为一盏酥油灯长跪不起。在那个充满幻想的婆娑世界里,万物皆是微尘,微尘亦可成佛。人因为有了信仰而对生活心存期待,那些居住在高原的藏民,相信神佛的存在,世代匍匐在青山脚下,一边与神灵对话,一边牧马放羊,过得简单安宁,逍遥自在。在他们眼里,所有的草木都有性灵,所有的山水都有诺言,所有的牛羊都有轮回。每个人都是佛的信徒,每个人都有纯粹的心,而心里都种着一株菩提。
 
那时候,藏传佛教教派众多,分为格鲁派(黄教)、宁玛派(红教)、噶当派(黑教)、噶举派(白教)、萨迦派(花教),他们之间亦不乏倾轧争斗。直到17世纪初,在青海、蒙古一带,格鲁派(黄派)的主导地位已经确立,但与别的教派的斗争仍波涛暗涌。我们总是期待这个世界风平浪静,期待所有的忧伤疼痛,都可以被微笑和宽容抹平,期待人与人之间,可以不要有纷争,不要有伤害。可总是事与愿违,纵然清净如佛、宽广如佛,亦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1616年12月15日,第四世达赖喇嘛云丹嘉措在哲蚌寺突然去世,时年二十八岁。关于云丹嘉措之死,有人说是藏巴汗彭措南杰派人刺死的。当时藏巴汗得了病,据说是四世达赖云丹嘉措对他进行了诅咒所致,但被藏巴汗察觉,于是派人刺死云丹嘉措。当然,这只是传说,云烟弥漫的天空,历史也变得模糊不清,浮生若梦,没有谁可以确定当年发生过什么。(“当时藏巴汗疑达赖诅咒,致感多病,即明令不许达赖转世,经班禅罗桑确吉坚赞一再要求,始准寻觅五世达赖灵童。”)
 
是的,云丹嘉措去世后,按照格鲁派规矩,须寻找转世灵童。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是佛陀的信徒、命运的信徒,他们相信人有三生,死后会转世轮回,再续前世未了之缘。一个人从生下来开始,在懵懂不知世事时,就要背负前世的责任和债约、荣辱与贫富。我们以为可以更改的宿命,原来是那么的不可背弃,所以总觉得自己活得身不由己。你也许只想做一个平凡的百姓,却偏生落在帝王家。你也许想要君临天下,成为风云霸主,却偏偏沦为莽夫草寇。
 
在注定的人生里,你和我都无从选择,不想随波逐流,却终究还是任由命运摆布。阿旺罗桑嘉措,是第五世达赖喇嘛。1617年,阿旺罗桑嘉措出生于前藏山南琼结地方,属琼结巴家族。其家系山南地区的一个封建主,也是帕竹地方政权属下的贵族。这样一个贵族子弟,一生下来就戴上了华丽的光环,原以为这辈子就守着殷实的家业,娶妻生子,过上富裕且寻常的生活。可佛交给了他更大的使命,当四世班禅罗桑确吉坚赞认定他为五世达赖后,罗桑嘉措的人生便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信仰(2)
 
他终究不是凡人,天资聪颖,才识出众,六岁被迎入哲蚌寺供养,接受非同寻常的教育。在藏传佛教史上,五世达赖罗桑嘉措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平定战乱,重建布达拉宫,确立了格鲁派在西藏的统治地位。这样一个雄韬伟略的人物,一位建功立业的英雄,接受万民虔诚的朝拜,同时也历经硝烟的洗礼。我们仿佛看到一个舵手,不惧风雨,逆着涛浪掌舵,最终抵达莲花彼岸。
 
当时西藏为噶玛地方政权统治时代,由第巴管理政事,噶玛噶举和藏巴汗对黄教采取压迫摧残的政策。1630年左右,藏巴汗政权利用地方势力内讧的机会,趁机发动了一次反黄教的斗争,致使五世达赖避往山南。当时黄教在西藏地区和青康一带,甚至蒙古各地都深受广大人民的拥护。经过一段时间的谋划,五世达赖和四世班禅商议,遣人赴青海密招固始汗率兵进藏。由此才推翻噶玛地方政权统治,拥立五世达赖喇嘛建立噶丹颇章政权。
 
并不是建立了噶丹颇章政权,就意味罗桑嘉措是西藏的王,事实上,西藏地方完全受固始汗的控制。骄傲的罗桑嘉措,以他辽阔的心怀,又怎会甘心臣服于蒙古势力?他要谋求独立的政治地位,不负他五世达赖的身份。噶丹颇章政权建立之时,正值明王朝行将崩溃瓦解之际。内地兵荒马乱,满清在关外势力迅速壮大,大明江山对他们来说,已是唾手可得。五世达赖和四世班禅为首的黄教,为了巩固其已取得的统治地位,决定向日显峥嵘的满清政权寻求支持。1642年,五世达赖罗桑嘉措派伊拉古克三呼图克图为代表,前往沈阳。
 
当时清太宗皇太极率亲王贝勒、大臣等出城热忱相迎,在皇太极看来,西藏人的到来是出自天意的安排,是上苍护佑清朝的象征。为此,皇太极还对天行三跪九叩之礼,入城后,又亲自到藏使的住处看望。前来的藏使在沈阳停留八个月之久,受到满清的盛情款待。待返回拉萨时,皇太极还给达赖、班禅和固始汗都写了回信,并称赞达赖喇嘛“拯济众生”“扶兴佛法”。还赠送了丰厚的礼品,表达满清对藏传佛教的重视。
 
一切仿佛尘埃落定,二十五岁的达赖罗桑嘉措历经纷争变幻,最终成为全藏政教的风云领袖。满清就像是一座巍然峭拔的大山,它的强大远胜蒙古,罗桑嘉措用他深邃的目光和远见,争取到满清政权的鼎力支持和认可。这也意味着格鲁派在西藏的地位得到彻底稳固,而罗桑嘉措亦成了藏民膜拜的英雄。
 
生命的本身,其实是纯粹而干净的,而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渐渐地沾染了太多的粉尘。每个人的人生旅途中,都有许多不可避免的遭遇,或勇于面对,或仓皇逃离,全在自己的选择。罗桑嘉措自生下来就被命运主宰,所以在他思想丰沛的时候,亦要主宰命运。无论我们是强者还是弱者,只需要活在这宁静又喧闹的光阴里,微笑着,忧伤着,快乐着,也疼痛着。
 
                  梦境(1)
 
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去了西藏,在一个不知名字的寺院,看一树贝叶纷落。有披着绛红色袈裟的僧侣低头匆匆行走,拂起满地的落叶。重重殿宇在萧索的凉风中弥漫出一种遗世的孤独,仿佛这里有过一场浩劫,如今已是鸟雀奔飞,无人做主。寂寥的楼台上,只有一个小和尚端坐,双手合十,他是那么的安然无恙,纷乱的世界惊扰不了他的清宁。我看到他眼中有一种尊重万物的良善和悲悯。记忆走得那么远,只一枚落叶,就将我惊醒。
 
他应该是历史上著名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无论是三百年前还是三百年后,这个名字都像是一颗闪耀的星辰,光芒照射到每个人身上,却又遥不可及。我是红尘最平凡的女子,注定不能与他结缘,捧读他诗的时候,会偶然地幻想,也许某一世,我是他垂怜的一株草木,是他放生的一尾红鱼。这样想着,梦醒后不至于太失落,不至于风尘无主。
 
梦里总有回不去的原乡,醒来依旧会对那片土地充满热切的渴望和深情的幻想。佛在每个人身上,都写下了无字经书,只待有缘人去解读。佛给每一片土地,都设下了深刻的谜语,只待有缘人去猜测。都说历史已成为过去,岁月的车轮将它们碾得支离破碎,我们就不要再去雪上加霜了。我们总以为厚重的历史有着取之不尽的秘密,却不知道,光阴亦会将它打磨得越来越薄。尽管不能随意删改,却经过不同人的拼凑,经久弥醇的往事也渐渐地失去当年的味道。
 
都说,有缘的人,可以在西藏的圣湖里,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可以在雪山上,许下永恒的诺言。如今,我们又来到这块神秘的版图上,见证藏传佛教那些纷纭的过往。1644年,奋战多年的八旗铁蹄如愿以偿叩开大明王朝最后一道城墙,看惯了大漠豪情的清军,总算得以享受南国温柔的河山。年轻的顺治帝即位后,便派人入藏邀请达赖喇嘛进京。但五世达赖罗桑嘉措接到清朝的邀请后,只向顺治帝献礼、问安,并不打算应邀动身前往。此后清王朝又接连三次派专人进藏,盛情邀约五世达赖前往内地。而五世达赖在其间一次对进藏邀请他的清朝官员推脱说:“我今不往,然我必欲往。”
 
1645年,五世达赖喇嘛重建布达拉宫,他希望将自己神奇远大的梦想,付诸这座浩大辉煌的宫殿。当年西藏王松赞干布为大唐文成公主兴建了这座富丽堂皇的布达拉宫,就意味着它是王者至尊的象征。它霸气十足地屹立在红山上,苍鹰飞过,世间万物都要为之俯首称臣。罗桑嘉措爱上了这座深邃而寂寞的宫殿,这里可以容纳世间万象风云,又可以让他站在世界的巅峰,独尝佛国的显赫与苍茫。1648年,五世达赖罗桑嘉措将政权中心移至布达拉宫。从此布达拉宫成为历代达赖喇嘛居住和进行宗教政治活动的场所。
 
为了守诺,1652年正月,五世达赖在清朝官员的陪同下,率随从三千人,自西藏启程,前往内地。这次旅程耗费时光近一年之久,抵达北京后,顺治帝与五世达赖相会于南苑猎场。顺治盛情地接待罗桑嘉措,并在当天由户部拨供养银九万两。五世达赖居留北京时,一直住在安定门外大清专门为他建造的西黄寺中,享受着最高贵宾的礼遇。
 
或许是从小生长在雪域荒原,见惯了辽阔空旷的蓝天,习惯了牛羊成群的草滩,京都的富庶和繁华,并没有让罗桑嘉措过多留恋。他对布达拉宫的情结远胜过紫禁城,他怀念圣湖湛蓝的水,想念一只鹰飞翔的姿态,还有藏地那些匍匐于他脚下的子民。
 
                  梦境(2)
 
仅在北京逗留两月后,五世达赖便以“此地水土不宜,多病,而从人亦病”为由,向顺治帝提出返藏。顺治帝当即允许,并赐予贵重礼品,命王公大臣为之饯行。当年五月,五世达赖抵达代噶时,顺治帝派官员,携带满、蒙、藏、汉四体文字的金册、金印赶到代噶,正式册封五世达赖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释教普通瓦赤喇怛喇达赖喇嘛”。有了大清王朝如此鼎力的扶持,五世达赖从此得以稳固在西藏的政教地位。
 
五世达赖罗桑嘉措住进了布达拉宫,用从内地带来的金银,在前后藏各地新建了十三座黄教寺院,称为黄教十三林。他成了西藏最伟大的政教领袖,接受万民的朝拜,太阳的炙烤。我们无法否认,罗桑嘉措是真的与禅佛有缘,不然他怎么能够从一个普通的富家子弟,这么轻易就进入喇嘛的角色?他从纷乱的藏传佛教中脱颖而出,让风沙弥漫的历史天空,从此清朗无尘。
 
到了晚年的五世达赖,已不大过问政事,他为了让自己专心著作经典,将一切政务委任给第巴桑结嘉措主持。桑结嘉措在康熙十八年(1679年),被五世达赖喇嘛任命为第巴,年轻的桑结嘉措承担了五世达赖的重托,将旺盛的生命投入到西藏政务中。然而有人的地方就永远有纷争,看似风平浪静的局面,其实是波涛暗涌。桑结嘉措接受了第巴的职位,就意味着他将背负管理西藏政务的一切重任,无论荣辱,都当无怨无悔。
 
1682年,六十六岁的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病逝于布达拉宫。但桑结嘉措为了稳定局势,决定秘不发丧,利用五世达赖的名义继续掌控政权。暗地里,他又悄悄查访、寻找五世达赖转世灵童的下落。这位灵童就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在未出生前,已经注定了一生的身不由己。或许他不同于五世达赖,有一颗可以与天下争夺的心,能够将自己置身于云端,俯视万民苍生。但命运赋予了他们同样的角色,活佛。一个活佛的圆寂,不过是灵魂的转移,化身为另一肉体的人而已。他们的灵魂就这样世世相接,永垂无疆。
 
事实上,转世的又何止是活佛,倘若每个人都将自己的前世寻找,又会经历怎样的一种过程?我们都是平凡的人,所以我们的生或死,都不会有任何的异兆。每一个生命的到来与离去,都如同一粒平凡的尘沙,落入浩荡的岁月长河,没有谁还能将谁寻找。我们苦苦追寻前世的那场牌局,到最后,翻开牌底,却发现那张牌未必是自己。用一生的执著,换来这般遗憾,究竟值不值得?
 
无论是华丽还是黯淡的一生,都会在死去的那一天烟消云散。五世达赖罗桑嘉措的死,让我想起了昨晚的梦,贝叶纷落,一点痕迹都不留。世间万千风景,有时一阵风就吹没了。不知道,我们还沉溺于红尘,乐此不疲地留恋什么?争夺什么?忘不了什么?
 
                  轮回(1)
 
人死了真的有转世轮回么?我曾不止一次这样问自己,没有谁可以给我确切的答案。如果有,是不是今生的遗憾,可以留到下世去弥补?今生的美好,可以到下世去延续?但这终究只是如果,纵算我们相信因果轮回,今生还是会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每个人一生都要历经许多的劫数,哪怕可以翻看过去、预知未来,同样逃不过注定的荣枯。人从生下来开始,就上演一幕幕或悲或喜的戏剧,直到死去,才可以停止一切纠葛。
 
倘若有了转世,今生既要为前世负责,又要为来世积善,如此循环下去,又如何有个终了?因为我们平凡,所以可以敷衍地活着,不必承担过多的业障与债约,也无须计较前因果报。至于前世是什么,来生又会转做什么,都不重要,我们有的也只是短暂的今生。而西藏,那些历代圆寂的达赖喇嘛,都可以寻到其转世灵童。因为他们是活佛,所以有着不寻常的转世历程,只有转世,才可以延续佛寄寓在他们身上的使命。
 
关于如何寻找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就像是一个远古的秘密,让这些充满幻想的世人,追寻着最完美的解答。许多活佛在圆寂前会留有遗嘱,告知他的弟子,他将会在某个地方转世投生。另有一种是神谕,神灵依附在人的身上,传达其旨意。神可以指出灵童的出生方向,甚至告知其父母的名字。亦可通过得道高僧占卜,获知灵童的方位。还有就是观湖,待确定了大致方位后,同一方位或许会出现许多同一属性的灵童,此时则需要观湖。虔诚地祈祷,湖中会显现一些奇妙的景象,景象则能传达灵童出生的具体地方。
 
因为转世灵童都会有不凡的特征,他们的言谈举止,甚至出生时的征兆,都与凡人有很大的差别。他们延续了活佛的灵魂,亦延续了他们的灵性,所以出生后还能忆起前世的许多片段,可以分辨出前世用过的物品,说出前世说过的话语,甚至认识前世熟知的人。无论我们是否相信,这一切的因果都留存着,一代又一代的活佛转世灵童,皆是用这些方式寻找而来。因为真实,让我们更加相信神佛的存在,相信这世间真的是有不死的灵魂,真的有生息不灭的轮回。
 
纵然如此,我们依旧会错过太多的机缘,错过一朵花开的过程,错过一粒沙的流失,错过与一个人的重逢的刹那。与佛结缘的人,身上定会有不同寻常的气韵,他们心存悲悯,懂得感恩,清醒而又沉静地活着。尽管达赖喇嘛有着佛的旨意,在人间酿造菩提道场,度化万千世人。他们有着不死的灵魂,其肉身却和凡人没有区别,同样要经历生老病死,同样会有悲欢离合。这世间人和人本就相同,每个人都在同一条路径上行走,最终抵达宁静的归宿。无论你是犹豫不决,还是义无反顾,如剑的光阴,同样的酷冷无情。
 
在喜马拉雅山南坡有个叫门隅的地方,那里世代居住着门巴族。这个古老的民族,乡情淳朴,民风奔放,远离尘嚣,与世无争。门巴族人的住房都是就地取材,用木头、竹子、石头、茅草等建盖,睡觉的时候铺上兽皮或毛毯,和衣而卧。散漫的生活,让他们不拘小节,喝烈酒,唱情歌,祖祖辈辈在这片宁静的土地上,幸福地生活,自由地恋爱。
 
门巴族人有着自己的信仰,他们世代信奉宁玛派(红教),尊重自然万物,相信因果轮回。在这里,宗教和爱情并不矛盾,宗教只是心中的信仰,而爱情却是世间最美丽的神话。这片神圣古老的土地上,每一株草木都有性灵,每一块石头都会说话,每一只牛羊都有感情。千年又千年,任世间风云变幻,这里依旧淳朴如初。
 
                  轮回(2)
 
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就是出生在这片美丽宁静的土地上一个小村庄里的普通农家。那一年,是公元1683年,康熙二十二年。其出生之日,有七日同升、黄柱照耀异象,为莲花生转世,十二世纪秘典《神鬼遗教》有所预言。原籍不丹,属门巴族,出世一年后始为人知,为家中长子,父母信仰红教,即莲花生大师所创宁玛派。
 
这个古老村落,天蓝水美,草绿羊肥。数百年来,门巴族人在这里安居乐业,享受大自然赐予的宁静时光。从来不知道,这样一个朴素的村庄,亦会有不寻常的生命降临。仓央嘉措的父母是良善、勤劳的农人,也是虔诚的红教教徒。所以当仓央嘉措降生时天空所出现的异象,让他们认为这个孩子是佛祖的恩赐,是上苍对门巴族人世代勤恳、厚道的嘉赏。
 
善良的父母不会知道,这个孩子会是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亦不会知道他将来会住进布达拉宫,接受万民的朝拜。更不会知道,他本该辉煌的一生,却涂满了悲剧的色彩。这个从情歌之乡走出去的俊朗少年,成了西藏历史上著名的浪漫诗人。倘若没有前世的牵绊,仓央嘉措会和所有的门巴族人一样,在这片温柔的故土上,和美丽的姑娘自由欢爱,结婚生子。
 
世间的事,从来都是有得有失,你以为拥有了人间唯一的太阳,却不知早已丢失了最明澈的月亮。你以为自己是一个可以执掌天下的风云霸主,却不知道同时也失去了人生最简单的幸福。许多时候,不是你不去追寻,命运之神就不会降临在你身上。三百年前的仓央嘉措只想和心爱的姑娘,安静地守着一片草地、几只牛羊,平淡度日,却被拉上了布达拉宫的佛床,做了众生敬仰的达赖喇嘛。然而,他又成了西藏政治的牺牲品,成了桑结嘉措找来应付康熙的傀儡。
 
都说相信宿命的人,是消极悲观的人。然而我却以为,人因为相信了宿命之说,而显得更加地平和淡定。既有宿命,我们就不会执意去更改人生编排好的章节,不会去删减那些情深情浅的片段。我时常会说,无论你我以何种方式活着,或为自己,或为他人,都做了被岁月摆布的棋子,连选择黑和白的权利都没有。这么说,并不意味我们活着就有多么的悲哀,只是人世沧浪横叠,每个人要学会保护自己。人只有在不受伤的时候,才不会去伤害别人;只有在清醒之时,才能够点化别人;只有在自爱之时,才会去爱护别人。
 
我们期待的仓央嘉措,布达拉宫最大的王,拉萨街头最美的情郎,就这么来到人间。在三百年前,西藏一个遥远的小村庄。这个注定让无数人着迷的达赖喇嘛,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宏伟的心愿,有多么远大的抱负,亦不是因为他手持神圣的权杖,拥有无上的尊荣。我们痴恋的是他的情诗,是他像梦一样迷离又美丽的生命历程。他用传奇而悲剧的一生,换取了世人永远的怀念和感动。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无私的美德?又算不算一种残缺的圆满?
 
                  秘密
 
人在幼年之时,总会觉得时光过得太慢,仿佛自己是那长不大的孩子,连站在树下,探身摘一枚果子的能力都没有。可真到了与青葱韶光诀别的时候,又觉得光阴太过无情,连回首重温旧梦的机会都不给。走过青春年少,岁月开始不依不饶,每一天所能做的就是收拾那些老去的回忆,假装自己还拥有姹紫嫣红的春光。生命的过程如同扬帆远航,既然不能扭转船只的方向,又何必在乎它是不是随着滔滔春水东流?
 
生长在门隅山川之间的仓央嘉措,认定自己有一个幸福的童年。作为家中的长子,他受到父母倾心地宠爱。他像草原上一只自由欢快的雏鹰,羽翼虽未丰满,却不必担心风雨的侵袭。每一天,和少年玩伴一起放牧羊群,嬉笑打闹。有时候,他静静地枕着草地,看蓝天下游走的白云,脑中闪现一些不曾发生过却又恍惚的旧事。他热爱这片给了他生命的土地,眷恋微风中轻轻摇摆的野草,喜欢看邻村姑娘那一头乌黑的长发。
 
仓央嘉措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自己和别的伙伴不同。自有了记忆开始,他平日里除了和玩伴一起放牧、嬉戏,还会被定期秘密安置在一个叫巴桑寺的地方学经。巴桑寺在山南错那,属门巴族聚集地,盛崇红教,尊重爱情。在这里,僧人可以和世俗女子通婚,所以寺院外经常会回荡一些缠绵的情歌。
 
在仓央嘉措不满周岁的时候,这个普通的农家突然有贵客来访,那就是第巴桑结嘉措派来的使者。使者带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他告知仓央嘉措的父母,他们的长子是五世达赖罗桑嘉措的转世灵童。这从天而降的荣华刹那间将他们击中,让这对平凡良善的夫妻无所适从。然而,这则消息并不意味仓央嘉措就要即刻离开门隅,去往遥远的拉萨,坐上布达拉宫显耀的佛床,从此演绎他活佛的人生。
 
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世事变幻无常,当你沉浸在某份妙不可言的喜悦中时,却不知有悲伤的情绪正在悄悄将你等待。
 
仓央嘉措的父母明明知道他们的长子就是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将会住进传说中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成为至高无上的活佛,受到万民的拥戴,却不得不对这个天大的秘密守口如瓶,因为纵算是偏远门隅地区的小民,亦知道在拉萨上层社会里,一直演绎着残酷而激烈的政治斗争。他们无法知道,自己的孩子将来卷入这些斗争中,将会承受怎样的兴盛荣辱。不知道,这瞒天过海的隐情有朝一日昭告于天下,又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没有谁可以预测到未来,就像当初无法意料到,这个清贫的门户居然会降临一个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如果说这是上苍对他们的荣宠,是佛祖对他们的恩赐,又为何要他们死守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以致于终日惶恐不安。仓央嘉措两岁的时候,就被定期秘置在巴桑寺学经,这尚不知人事的孩童,并不知道佛祖赋予了其艰辛的使命。唯有其父母,此后的日子,每一天都如履薄冰。
 
幼小的仓央嘉措在巴桑寺里学习经文,而担任其经师的,则是第巴桑结嘉措委派而来的几位得道高僧。有一天,如果你来到西藏,走过苍凉老旧的巴桑寺,是否会对这个曾经锁住仓央嘉措童年的地方,生出久久的怅然?其实我们的心灵深处,又何尝不是那么软弱,总是会被一点小小柔情感动得不知所措。当窗外传来曼妙的情歌,我们想知道,当年仓央嘉措伏案诵经时,是否会被飘荡的情歌,打断深深的冥想,而引发了他对爱情无尽的遐想?
 
我和情人相会的地方
在南门巴的密林深处
除了巧嘴鹦鹉
哪个也不知道
能言的鹦鹉啊
这秘密请不要在路口散布
那个巧嘴鹦哥
请你闭住口舌
柳林的画眉阿姐
要唱一曲动听的歌
 
三百年前的仓央嘉措,就是诵着经文,听着情歌长大的。漫长的十四年过去,他已长成了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在这个婚恋自由的地方,年少的仓央嘉措始终认为,自己可以和邻家少女眉目传情,互诉衷肠。那时候,仓央嘉措的父亲早已过世,只有慈母独自艰辛地守着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度日如年。她看着春情萌动的爱子,沉浸在甜蜜的幻想里,只能默默叹息。她不知道,哪一天眼前的景象就会骤然消失,当秘密白于天下时,这孩子是否可以承受万丈荣光所带来的伤害。
 
这世上,没有谁能够比一个母亲更了解自己的孩子,仓央嘉措的母亲深知自己的孩子,从小就有一颗善感的心。他俊朗的面容上,少了一份吐纳烟云的凌然霸气,更多的是温和如水的眷眷柔情。那深澈的双眸里,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忧伤。一个为花草感伤溅泪,与牛羊窃窃私语,痴迷情歌的少年,注定是草原上最美的情郎。也许我们该原谅一个懵懂不知自己真正身世的孩子,他肆无忌惮地追逐爱情,并没有犯下滔天大错。
 
是曼妙动人的情歌将他深深诱惑,是这片滋长情花的土地,在他心底埋下了浪漫的种子。当秘密不曾公布于世的时候,仓央嘉措的爱是那么无辜。他怀揣着春情的喜悦,谱写梦的华章,又如何看得见母亲日渐增长的白发,看得见母亲内心深处那凝重的忧思,那颗渴望爱的心?他没有罪,但是在若干年后,他却为自己的多情受到无情的惩罚。这难道也是他此生该承受的因果?如若是,便以一世的修行来消释所有的前缘孽债。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个人太过清醒,或许会活得比谁都累。也许我们都该难得糊涂一下,对许多人、许多事,假装看不见,这样会不会过得轻松一点?十四岁之前的仓央嘉措,就是那个身处局中,却不知晓谜题的人。多么戏谑的人生,当一个人决意为爱情誓死无悔的时候,你怎么忍心告诉他,其实这一生,他注定坐在佛床上,孤独到死。
 
                  神山(1)
 
每个人都有过青春年少,都有过一段灿若烟花的爱情,虽然短暂,却永生难忘。这世间,可以卷土重来的事情有许多,但逝去的时光和错失的情感,却是一去不复返。纵然如此,曾经拥有的谁也无法抹去,那些片段被封存在记忆里,经久而不褪色。所以,我们总是会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而凝思许久,会为偶然听到的一首老歌而热泪盈眶,会为一段久别的重逢而感动不已。
 
当我得知许多人因为读了仓央嘉措的情诗,而选择收拾行囊远赴西藏时,心中禁不住生出了万千滋味。我始终相信,这些人去西藏,并不单纯是为了追寻仓央嘉措的前世今生。他们更想知道,在那片风情浪漫的土地上,到底有过怎样一段与众不同的情缘。究竟是怎样的一位达赖喇嘛,会写出“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的诗句。而这些匆匆过客,皆是至情至性之人,他们之所以千里迢迢去探访别人神奇的故事,则是因为他们心底亦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只有爱过的人,才会轻易被别人的爱打动。世间风物本没有情感,一草一木,一沙一尘,皆是因了人们将故事和传说赋予在上面,才有了血肉,有了依托。倘若没有当年文成公主的远嫁,没有仓央嘉措的情诗,西藏那片辽阔的荒原,或许会少了许多浪漫的色彩。富丽堂皇的布达拉宫,也不过是时光的幻影,因为缺少故事而贫瘠。如今,因为有了他们的存在,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不至于被岁月掏空。
 
真实的情感和丰沛的思想,可以让一片荒芜的土地,瞬间滋长出繁花。当我们行走在仓央嘉措生活过的每一个地方,徜徉在每一条他往返过的路径,都要忍不住问自己,他真的在这里居住过吗?是否可以叠合他的脚印?那栏杆上,是否还留有他手上的余温?一遍一遍地捧读他的情诗,只觉这里的草木都通晓灵性,懂得情感。它们见证过仓央嘉措美丽的爱情,听过他和心爱的姑娘约会时所说的情话,记得他许下的每一个诺言。
 
三百年,多么漫长的岁月,朝代更换,人事改变,只有那些草木依旧欣欣,山石一如故往。人间是剧场,多少血泪淌成河流,泛滥到无人收拾的地步。而今天的我们,为什么还要相互伤害,为什么不能像清风和明月一样,相互容纳,平静共处?我相信,来过西藏的人,见过雪山草原,喝过圣湖之水,他们的心从此会澄净清朗。会懂得人活着是多么不易,所有的缘分都要好好珍惜,所有的人都应该彼此祝福。
 
历史是真实的,三百年前,的确有过一个仓央嘉措,在西藏这片辽阔的土地上,也确实留存了他的点滴痕迹。他出生在这里,一生的情怀与故事也交付给这里,那么多的诗句,都镂刻在这片土地上。离开了西藏,他就不再是仓央嘉措,所以每一个怀念仓央嘉措的人,都会怀念西藏。我们希望自己这一生,可以亲临这里,可以亲口问一声,这位不负如来不负卿的情僧,三百年过去了,你还好吗?你的灵魂是否真的一直轮回下去?如今,我们又该去哪里将你寻找?
 
十四岁之前的仓央嘉措,的确可以不负如来不负卿。他一边在巴桑寺学经,一边听着窗外动人的情歌,亦和邻村的女孩悄悄私会。他甚至觉得在这青翠年华里,不好好地相爱一场,是对人生的辜负。在这个原本就可以男女自由恋爱的地方,仓央嘉措的情如人间四月,那般莺飞草长、肆无忌惮。那个关于五世达赖转世灵童的秘密,他一无所知,尽管他比别的小伙子聪慧,充满灵气,但也只认为自己是个幸运儿,受到上苍的眷顾罢了。
 
                  神山(2)
 
在巴桑寺的远处,有一座巍峨雄伟的苯日神山。在这座神山上,有一株巨大的神树,树上挂满了飘摇的经幡,此树高耸入云,极具性灵。有许多转山的人,从天南地北不辞千遥万里地赶赴,只为来到这座神山叩拜,在树下许一个诺言。那时的仓央嘉措,时常会伫立在寺院的楼台,遥望神山上的神树,暗暗为心中那个青涩的梦想祈祷。
 
时来运转的时刻
祈福的风幡竖起
就有贤母的姑娘
请我去作客去
 
多情的仓央嘉措,是真的爱过了,他和心爱的姑娘,在美丽的欢乐园相爱。高原的阳光,给了野草春花足够的温暖,也激起了这些少男少女蠢蠢欲动的热情。他们可以互唱情歌,热烈地表白心中的爱恋,可以无所顾忌,挥霍饱满的青春。这是生命赋予他们的权利,待青春远去,那些情涛爱浪,就真的成了滔滔逝水,一去不回了。
 
杜鹃从门域飞来
带来了春天的气息
我和情人相见
身心轻松欢愉
露着皓齿儿微笑
把少年魂灵勾去了
是不是真心爱慕
请发个誓儿才好
 
其实仓央嘉措的心愿真的很平常,他也不过是想和心爱的女子,守在这片熟悉浪漫的土地上,和一湾溪水、一剪白云、一片草滩、几只牛羊相依,平静度日,相安无事。他们一起放牧,一起写诗,生一双可爱的儿女,拥有世间最平凡的幸福。多么渺小的心愿,又是多么的微不足道,这是西藏的一个小村庄,甚至世间任何一个小村庄,都可以给与的幸福。
 
问问倾心爱慕的人儿
愿否作亲密的伴侣
答道 除非死别
活着永不分离
心爱的姑娘啊
你若离开我修法去
少年我也一定
跟你去到山里
 
是的,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甜蜜的伴侣,一世的生死相依。他并不知道,这偌大的草原,朴素的村庄,竟满足不了他一个小小的心愿。任何人都要得起这份简单的幸福,唯独他——仓央嘉措,注定与平凡无缘。一份寻常的爱情,却是宿命给他的劫。的确如此,当有一天,他站在无人企及的高度俯仰众生,他会明白,原来高处是那么不胜寒。
 
爱情,在没有到来之前,你不知道是什么,到来之后,你就不再是自己。多少人一生都在寻寻觅觅,期待找到那个自己所爱,也爱自己的人,却往往事与愿违。可真正拥有了,又有多少人会努力去珍惜?那些许下的诺言,是否真的可以永远?那些爱过的人,到最后是否都成了过客?过尽漫长的一生,值得我们回味的人和事,还能剩下多少?
 
仓央嘉措,尽管他曾经拥有过爱情,但最终没能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所以他会在爱河里沉浸一生。倘若他圆了梦,和心爱的女子结婚生子,又是否真会一生幸福?人生多少故事,酿造出阴差阳错的遗憾,我们导演着一幕幕剧,看尽生死离别,却是那么无能为力。人之用情,若能收放自如,说开始就开始,说散场就散场,没有留恋,亦无纠缠,那该有多好?
 
多少人,在风口浪尖上一意孤行,到最后,终究抵不过固执的宿命。看人世消长,我们总怪怨岁月太过逼人,从来不问问,自己种下过怎样的前因。说到底,光阴就像是流寇,一路上打劫着你我。仓央嘉措,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背负了十四年的秘密,终究还是被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
 
                  诀别
 
都说这世上,隐藏再深的秘密,终有一天会暴露于青天。同样许多真相,亦会随着时光的流转,被积压在历史的尘泥之下,不见天日。所谓秘密,是有所隐蔽不为人知的,佛教指隐秘深奥之法。始终认为,秘密到了成熟的时候,会完好无损地自然剥落。刻意去拆穿一个秘密,则是残忍。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人,以为没有他,再灿烂的日子都将是索然无味。待缘分尽了,才恍然,自己其实并没有那样深情。
 
三百年前,仓央嘉措的母亲怀揣着那个秘密,每日惶恐不安。她知道这个秘密迟早会抖落出来,害怕沉浸在爱恋中的儿子,难以禁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这对于许多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荣耀,是修炼千年也难得到的正果。可不是任何人都需要这个头衔,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承受得起这份贵胄。多少生在帝王家的人感慨万千,只期望来生转世,落在寻常人家,再不要受那无谓的争斗与纷扰。
 
1696年,康熙皇帝在平定准噶尔的叛乱中,偶然从一个俘虏的口中得知五世达赖早已去世多年的消息。康熙对桑结嘉措隐匿不报的做法甚为愤怒,欲发兵征伐问罪。真相一被抖落,担忧了十五年的桑结嘉措,终究还是逃不过这场劫。他极力让自己镇定,一面和五世班禅筹划着,尽快公布转世灵童的身份,并派使者将其接到布达拉宫,准备坐床大典。另一面发书函奏报朝廷,这些年匿不发丧并非出于自己本意,而是遵从五世达赖的遗嘱,为了稳定西藏政局,待尘埃落定时,再将转世灵童的身份昭告于天下。
 
由于桑结嘉措言辞恳切,语调谦卑,康熙见他给出的理由也情有可原,加之大清入关这些年,依旧是连年征战,为了稳定西藏政局,他也只好作罢。康熙不但不加以惩罚,反而派了使臣去西藏参加六世达赖的坐床大典,并赐予许多金银珠宝和佛具法器。一个隐瞒了十五年的秘密惊现于世,以为会引起轩然大波,沧浪滚滚,却不知竟是这么轻描淡写,晃眼而过。桑结嘉措,这个城府至深的人,自从接任了第巴的职位,从未有过片刻的轻松。尤其守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十五年,他所承受的负累不亚于任何人。
 
在此之前,桑结嘉措已经做好了接受惩罚的准备,原以为只是投石问路,过得了多少算多少,却不想可以如此轻松渡河。
 
三百年前,当仓央嘉措的活佛身份被公开时,该是在哪个季节?我想应该是秋季吧,因为只有这个季节才懂得离情,只有这个季节才可以充当送别的使者。我们可以试想那一天桑结嘉措派去的使者,抵达门隅那个小村落时的情景,十五年前,他们秘密前来,不惊扰门巴族里的任何人。这一次,他们显得堂而皇之,盛大而隆重。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这则消息如一声春雷,惊动了小山村数百年来的平静与安宁。世代淳朴的门巴族人意想不到,仅是天边狭窄的一角,竟然隐藏了一颗璀璨的明星。他的光芒在瞬间绽放,令高原的阳光亦随之黯淡失色。
 
这是何等的尊荣,就连仓央嘉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荣耀给震撼,一时间难以承受生命给与的重量。那时候,他正和心爱的姑娘在秋天的山头观赏红叶,牧着牛羊构想幸福的未来。当他知道自己被从天而降的荣宠砸中时,确实亦有喜悦掠过心头。任何一个人都明白,每一个活佛最终都将登上布达拉宫高高的佛床,接受万民的膜拜。十五岁的仓央嘉措,还是一个刚刚长大的孩子,他柔弱的内心,如何禁得起这天大的诱惑。
 
仓央嘉措就是这样被桑结嘉措派来的使者,从门隅这个小地方匆匆接走的。他甚至还来不及和乡亲邻里道别,来不及和心爱的姑娘说一句离别的话语,来不及为两鬓生了白发的母亲擦去脸上的泪痕,就这样被使者一路风尘,带至遥远的拉萨。活佛那顶璀璨的金冠,带给他无限的幻想,他几乎是哼唱着情歌,做着美梦走进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的。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甚至幼稚地以为,待他坐上佛床,就可以拥有天下,可以爱自己所爱,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十五岁的仓央嘉措根本就不会知道,只要他一坐上布达拉宫的佛床,从此便与人间爱情诀别,那心爱的姑娘,将与他成为永远的陌路。更不会知道,那个在世人眼里至高无上的活佛,不过是桑结嘉措棋盘上的一粒棋子,是他给康熙皇帝的一个交代。这世上多少帝王都有名无实,成为别人控制天下的傀儡。活佛虽不是帝王,却有着跟帝王一样的至高尊贵,甚至更神奇的荣耀。在世人眼里,活佛应该有着一颗济世慈悲的心,应该有着无边的法力,可以度化芸芸众生。然而没有谁相信,纵算为佛,亦有着身不由己的无奈和悲哀。
 
1697年,仓央嘉措被选定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是年九月,自藏南迎到拉萨,途经朗卡子县时,以五世班禅罗桑益喜为师,剃发受沙弥戒,取法名罗桑仁钦仓央嘉措。上苍终于将仓央嘉措本该得到的归还给了他,只是没有人问过,这是否真的是他想要的。就连仓央嘉措自己亦不明白,他的人生从此将得到些什么,又将失去些什么。难道每个人来到人间,都是为了讨债和还债的?待到把所欠的讨回,把该还的还清,我们还追求什么?争执什么?
 
落花且随流水,沧海已是桑田。仓央嘉措彻底与过往的生活脱离,从此再也没能回到童年的小山村。没想到,那一日匆匆离去,竟成了永别,那个秋天,就像是他人生里的最后一个秋天。因为,仓央嘉措这一生再也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红叶。就在刹那,他恍然明白,过往熟悉的人物和景象,以后只能在梦里见到。梦,他开始期待自己可以睡下去,并且一直梦着。
 
                  坐床(1)
 
又做梦了,梦里我去了布达拉宫,在梦的幻影里,我看到的是海市蜃楼。那么多的人,在佛陀的脚下虔诚膜拜。飘摇的经幡,舞动今生的信仰,转动的经轮,摇醒前世的记忆。整个宫殿在高原炽热的阳光下,那么壮丽辉煌,那么无与伦比。这座宫殿,虽然凝聚了斑驳沧桑的历史,收藏了古往今来的故事,落满了岁月飞扬的尘埃。但是它清白,清白地伫立在苍茫的红山上。又是那么宽容,仿佛有着博大的襟怀,可以收纳人间万象。
 
醒来的时候,才发觉住在布达拉宫的人是仓央嘉措。一个从门隅这个小地方走出来的少年,何曾见过这等富丽堂皇的宫殿。他的生命中,从来只有淳朴的民风民情,只有草滩溪涧、老屋牛羊。睁开眼,他看不到儿时一起长大的伙伴,看不到青梅竹马的邻乡女孩,看不到对他殷切关爱的慈母。眼前的物象有如黄粱一梦,楼阁殿宇,金堂玉阶,有种让人无法言说的清明与华贵之势。布达拉宫就是一座巨大的藏族文化宝库,珍藏了太多的历史文物和珍宝。而仓央嘉措就这样跌进前世一场华丽的梦中,无休无止地梦下去,不知哪一天,才能彻底醒来。
 
1697年的十月,在拉萨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坐床典礼,十五岁的仓央嘉措正式入主布达拉宫,成为第六世达赖喇嘛。他就这样被捧至神佛的高度,接受万人的顶礼膜拜,有些莫名,有些无奈,有些惊喜。他叩首感叹:“违背上师之命,实在感愧。”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真的是佛,脚下的苍生是他的子民,他的使命,就是将他们度化,倾尽一切,为他们消除苦难。可是他真的具有佛那样无边的法力么?难道只要一坐上高高的佛床,他就真的成了佛,可以让世间一切残缺变得圆满?
 
不,不是这样的。直到后来,仓央嘉措才知道,在这条通往佛界的路上,他是孤独的,没有同行者与唱和者,这条路,满是荆棘,让他伤痕累累。那是因为他的心始终背负着人间至真的爱,越不过红尘情爱的藩篱,所以纵算他有佛的性灵,终究只是徒添遗憾。这世间就从来没有完美之事,就如同月圆月缺,花开花落,聚散离合。当你倾心投入,想为一个人、为一件事不顾一切时,必然要接受命运的惩罚。
 
仓央嘉措,这位年轻英俊的达赖喇嘛坐在高高的佛床上,就连第巴桑结嘉措和在世班禅都对他恭敬有加。他暗暗告诉自己,从此他就是布达拉宫的王,主宰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实在是太天真了,他不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有名无实的王,莫说不能主宰众生,就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主宰。按照活佛转世章程规定,转世灵童要年满十八岁才能亲自主持政事。此时的仓央嘉措十五岁,所以他必须要等到三年之后才可以亲政。在此之前,所有的政事都将由第巴和班禅共同处理。
 
仓央嘉措身居西藏政教首领地位,住在布达拉宫至高的宫殿,被许多僧众包裹地活着。可是他孤独,甚至过得艰辛而疲惫。因为他的身份特殊,以往的转世灵童从四五岁起就坐床接受正式的培育。而仓央嘉措这十五年,都深居在边远的小村落,陪伴他的是溪流山花、野草牛羊,还有动人的情歌,以及邻村女孩露着皓齿的微笑。尽管他曾经也在巴桑寺学过经文,可是当时的经师对他管束不严,加之那是定期学习,不属于全日制。那时候仓央嘉措尚不知自己的身份,只以为是父母的安排,让他习经,参些禅意,读懂慈悲。
 
                 坐床(2)
 
如今仓央嘉措每日面对的是经师严格的督促,他所有的时间都是枯坐读经,那么多的经文没完没了地摆在他面前,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负累。这时桑结嘉措开始有些着急,他深知这个少年已经被高原的野风浸染,想要彻底脱去他身上的野性,不是短时间所能做到的。三年,他要用三年的时间,将这个放任了十五年的孩子驯服,让他成为一个完美的六世达赖,伟大的政治领袖。只是三年过后,桑结嘉措真的舍得将一生苦心经营的政权,拱手交付给仓央嘉措吗?没有人可以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包括桑结嘉措自己。
 
其实我们都是名利的奴隶,明知道人生不过百年,还是要厮杀争夺,拼得血肉模糊。此时你踏着尸骨坐享天下,明日谁又来为你收拾江山那盘散落的棋局?那些帝王在拥有天下的时候,就四处求取仙方,修炼丹药,期望可以长生不死,生怕辛苦打下来的江山,会随着生命的终止转瞬化为乌有。他们深知这世上并无此不死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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