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淡淡

母亲打电话说，今年的腊肉，腊肠都做好了，准备请个进城的熟人给我们带些过来。说话间，母亲不停絮叨，今年的腊肉用硬柴烘的，特别的好，又叮嘱我如何烧洗，怎样保管。这样的叮咛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几乎每次都要重复一遍两遍。捏着电话，听着母亲反复叮咛时，我的眼前就无比分明地铺展了家乡的炊烟，久违的炊烟的味道电流般迅疾地浸润到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炊烟的味道，那是家的味道，是幸福的味道。

    细细想来，这些年，无论我是北漂到京城谋生，还是现在蜗居于南方这个偏僻小城，始终都有炊烟的味道守护着又温暖着我。让我如此安详如此宁静。

   我喜欢这种味道。那些年在北方流浪时，每次坐火车沿京广线自南向北穿行于平原山丘之间时，最惬意的事莫过于趴在车窗向外看，看车窗外的流动的村庄，看村口大树下安详而坐的老人，村道上嬉戏追闹的孩童，看村外田野里忙碌的农人，田埂边悠闲甩动尾巴的老牛，而所有的这些景象，都只有在村庄上空缭绕不散的炊烟里才更显灵动，更显温情。火车离开村庄进入城市钢筋水泥的冰箱，我的心就会凝重起来，瞌睡也随之漫透了全身。只要火车离开城市越来越接近炊烟温暖的村庄时，我就又会立即精神抖擞起来，又会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生怕错过每一处能够温暖自己风景。

   十六岁前，我曾经十分幸福地拥有一个被美丽炊烟浸洇透的村庄。也同时拥有让炊烟暖透的童年。小时候长到能扛得动一根木柴时，就跟着母亲上山砍柴，那时候，还是大集体时，早晨出工要早，为不误集体上工。母亲上山砍柴时，天刚蒙蒙亮。母亲叫上我，让我帮她背柴，与其说背柴，其实最重要的是为她做伴。背回的柴，母亲把它们码放得整整齐齐。母亲也经常告诫我们说，“走路不弯腰，灶里无柴烧”，平日里母亲从山上回来，手里总不会空着，不是拖着被雪压断的树枝，就是扛着一截从树林边捡到的木柴。如果碰上雨天，集体户外干不了活，我就又会帮母亲锯柴，边拉锯，母亲就给我出谜语让我猜，至今记得“乌黑乌黑一条蛇，身上牙齿有几百，去的时候呜呜叫，回来时候下大雪。”只要有了木柴，乡亲们日子就会在炊烟的氤氲中，满是富足，满是幸福。

   无论是在田园里劳作的老爹，还是山坡上放牛的小弟，只要看到屋顶上飘起了炊烟。都会在这乳白的炊烟里感到温情与欣慰，因为那是家的呼唤那是最温暖的呼唤。回到家的老爹，会蹲在灶门口帮忙添柴，柴火欢快地舔着锅底，灶膛里烤着刚熟玉米棒子，老爹用火钳夹出来，拍拍灰递给灶台边等了多时的孩子，火堆里还埋着茄子和辣椒，烧熟茄子和辣椒经老爹撕成条装在盘里，洒上盐一拌，立即就成了老爹最好的下酒菜，就成了炊烟带来的最好的奖赏。

   后来，我长大了不得不离开炊烟守护的村庄，无论是求学，还是打工，我吃了几十年的食堂。食堂里可口的菜肴有许多许多，我却总是钟情于腊肉，钟情于那些经炊烟滤过的味道。母亲又总是在我每次回家都给我把行李包塞满。于是无论我走到那里，又总是被故乡的炊烟所慰藉。

   记得那年我在石家庄工作，碰到一个和我一样喜欢炊烟的同事，因为对炊烟同样的钟情，我俩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而带给我们最快乐的事情，就是每个假期，我俩骑着自行车去郊外的村庄看炊烟。广袤辽阔的华北平原上，掩隐在树林里的村落，有着各种不同的村道，或宽敞或逼仄，也有各种不同姿态，或方方正正有国道穿街而过，或长带状偎依着小河，可这些村落上空无一例外都有美丽的炊烟缭绕，有时扶摇而上身姿婀娜，有时又像轻纱般松松地搭在村落上空。空气中弥漫着柴禾淡淡的香气就像一双温柔的手从我们的心头轻轻抚过。每每这个时候，自己就觉得离家近了，那种远离故乡的思念在炊烟的曼妙轻舞中静静安放。

  多年后，我漂泊到现在这座南方的小城。曾经憧憬的梦想随着时间的风雕雨刻更改得面目全非，昔日描绘的蓝图任流年的冰蚀雪注苍桑得千疮百孔。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心中对炊烟的那份挚爱。依然保持着去郊外看炊烟的习惯。每当收获了鲜花与掌声时，只要看到炊烟，心境会立马沉静下来，它提醒我千万不要得意而忘形。当我每次消沉失意之时，我更愿远远地跑到郊外，静静地看炊烟升腾与铺展，仿佛家就在眼前，丝丝缕缕乳白的烟气里好像有千百双鼓励与期许的眼神，我会立即在这炊烟的味道中站起来。

   我最终没有让母亲请人给我捎腊肉来，我给母亲打电话说，我要亲自回家去拿。我是想真真切切地回到故乡去，去细细感受炊烟的味道。我想回到故乡炊烟抚摸过村庄，睡在满是炊烟味道的木楼里，变连梦也会格外的香。

   我知道今天的故乡早就在推广各种各样洁净的新能源，就在去年为母亲翻修老房子时，为到底保不保留母亲的柴灶，兄弟姐妹们争论了很久。家里沼气池建好了，我也为母亲买回了电磁炉。可最终我们还是决定为母亲保留了她的柴火灶，不仅没有拆，还重新帮她翻新，她乐得一遍又一遍给我们说，她好享福。

   其实，是我们更享福，只要回到家，就可以坐在灶洞前，帮母亲凑柴添火，听母亲边在灶台边忙活，边给我们絮叨。铁锅里有我们爱吃的饭菜，灶火毕毕剥剥地烧，母亲总说是柴火在笑，我们也愿意相信这是柴火的笑声。因为母亲说，柴火笑，是好兆头，未来的日子就会红红火火。

   我多么希望生活在村庄里的每一位母亲，她的柴火都能发出更加欢快的笑声，让我们都能尽情享受那份独特的炊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