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

12岁，海月随父母到四川老家看望外祖父，五六年才回一次娘家，而外祖父从没有到过女儿家。舍不得化消啊，这一路来去得化去他们一家人一年的积蓄。想到把女儿撩到那样的人家，这同解放前卖儿卖女也没什么区别，老脸也放不下，不见也罢。人穷气短，见到女儿满是内疚，只嘿嘿地笑着，少同女儿搽腔。外祖母见到女儿总是未语泪先流的，背着女婿说委屈了女儿，对不起女儿，亏了女儿，到县城化了400多元取了胆结石，女儿啊，鸡蛋那么大，能活到现在，就只有抹泪的份了。海月母亲始终一副幸福的样儿，人是黑点，可对我好着哩，心眼好，有的力气，不让我们做一点重活。只是在见到同村同龄人，自觉低人一等，绕着避开他们。倒是海月，叫外祖父带着到处跑，这儿群山环抱，绿树成荫，到处新鲜，到处是大地吐出的清新气息。炊烟袅袅，公鸡打着响响的鸣哨，狗儿满山遍野地跑。

　　海月的心填得实实的，无论身体转向哪个角度，背后，都是山，都是依靠。心不在那么空白，不在那么无依。因为常吃海鱼虾，并不缺营养，也快同妈妈一样高了，在四川普遍矮个子面前，她已算是大姑娘了，苗条而秀美，只是眼里还未脱稚气。有一天，一个流着鼻涕的男孩到外祖父家来玩，眼睛就没离开过海月，亦步亦趋地跟着，脸红红的，说话结巴，鼻涕快要流到嘴边时，用力一吸，原路返回，一会儿又蛟龙出洞，再用力一吸，如此反复。海月看着实在是嫌脏，有点恶心。当这个男孩要同桌吃饭，还想同她坐一条板凳时，海月再也忍不住了，用力想把他挤下去，不要他上桌，彼此并不说话，都脸红着使劲，虽然小男孩比她矮一个头，然人挺结实，海月挤不过，哭着跑开了去。祖父便跑去哄，乖孙女哪，不要这样对他，他很可怜的，他老母跟人跑外省去了，无音无信的，父亲从此一蹶不振，二流子一样，到处跑，成天不着家，这男孩子饥一顿饱一顿的，看着实在不忍心。我就是看不惯他流那个嘛，海月指着自己的鼻子。哦，下次叫他弄干净了再来，好吗？祖父哄道。这个小男孩名叫张五，排行老五，小名五娃。那个死婆娘生了一大堆小孩，又跑了，一个个送人，唉。

    张五吃百家饭到现在，已练得一副荣辱不惊的本事，海月哭着跑开，他上桌，平静地大口吃饭，像没发生过什么一样。十三岁，不读书，东家西家帮着跑跑腿，干些力所能及体力活，混口饭吃。此时已包产到户后的1988年，按理家家并不缺吃少穿，可张五依然穿着龙袍似的衣服，脸从来没洗干净过，手背随着皮肤经脉露出一条条黑纹，趿拉着一双胶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儿。

　　海月母亲听到张五这样可怜，很心痛。想想那时自已远嫁他乡时的1976年，正值国家多事之秋，三位国家最高领导人去逝，唐山大地震，粉碎“四人帮”。那时生活可真苦，能吃饱饭已不错了，张五母亲又一年一个的生，一溜儿生下一串来，父亲为生活燥啊，动不动就是斗嘴打架，在排行老三的姑娘生病无钱治疗病死后，在相互指骂中父亲把母亲打得晕死过去，母亲彻底绝望了，横下心，跟着人贩子跑了。张五母亲看起来那么逆来顺受的人，也能狠下心丢下儿女不管，真是想不通啊。那时当姑娘的海月，常到她家去玩，很善良的一人女人啊，从没有看到同别人拌过嘴，真真人穷志短，活人的常理也不顾了。是啊，从没有听说过山村里还有离婚的先例，过不下去的女人，除了跟人贩子偷跑，几乎没有别的路可走。自已也不是因为治母亲的病才走那条路吗？于是海月母亲再见到张五时，就有了特别的心情，想帮帮他。同海月父亲说起此事，海月父亲只说了句，什么都依你，我也是曾是孤儿，是大家喂大的。

　　再见到张五时，海月竟扑哧笑出了声，整个人像刚从澡塘里浸泡过出来一般，经风一干燥，脸上皮屑随风翻舞，鼻孔下面两条清晰的红痕特别刺眼，手背倒是干净一些，也是白白的皮屑，理了发，穿了一双新布鞋，黑色中山装，晃眼一看，人也还算干干净净的有点人样儿，有海月在，他憋着鼻息，实在忍不住了，跑到海月视线之外，弄清爽再回来。他第一次在海月面前脸红赤耳，连说话也轻声细语起来。张五是在听到海月外祖父说海月不喜欢他那响响的鼻涕声后，知道海月嫌他脏，他从未见过如此天仙般的女儿样，一眼望去，竟无法再从海月的脸上移开。他回家洗了一上午的澡，死命抠抓着脸上身上手上的黑泥，似要同过去彻底决裂。他用巴掌大的圆镜子看了一眼自己，便没再看第二眼，自已都有点恨自己两条红红的鼻痕，难怪人家嫌弃。他发誓以后要开始重新做人，他想到了到外面打工，听说挖煤可以挣八元一天呢，那时正式教师工资才每月几十元每月，可就是太小，他的被别人抱养的亲哥也不愿带他出去挖煤，只是偶尔回来给家里卖些粮。张五想过要挣很多很多的钱，然后……他笑了。

　　海月要走那一天，张五失魂落魄般像丢了魂似的。

　　“你还会来吗？我可不可以到你那来看海”。张五向往着。

　　“会来的啊，这儿有我的外公外婆呢”。海月爽爽地说。

　　“看海，海并没什么好看的，你要来，就来吧”。海月淡淡地说，海月并不喜欢他，只是面子上敷衍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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