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家桐:寒門狂生——鄭板橋的青少年時代

名家鑒賞

图片
鄭板橋 
 
    一、寒儒世家

    郑板桥的一生,和“落拓”有关。早年生活,他就以“落拓”为题,叙述自己“乞食山僧庙,缝衣歌妓家”,又说自己是“落拓扬州一敝裘”。到了中年,境遇改善了,他的同学顾于观仍然称他“有才终落拓,下笔绝斑斓”。还是一个“落拓”。晚年辞官,朋友们更是直言不讳地说他落拓,王文治云:“板桥道人老更狂,弃官落拓游淮阳”,后来的凌霞在《扬州八怪歌》中则以落拓概括板桥一生,说是“板桥落拓诗中豪,辞官卖画谋泉刀”。不过,早年的落拓和晚年友人心目中的落拓涵义不完全相同。晚年的落拓当指放浪不羁,而早年的落拓,明显地,是说的穷困潦倒。
    板桥直率,他不象李复堂,总是说自己的祖先如何阔气。郑李两人同时代、同乡里,后来回为县官,同有画名,两人的感情极好。但是说到家庭,李则夸耀是“神仙宰相之家”,郑则自述“初极贫”,走的两个极端。其实,兴化李府过去固然阔过,但是到李复堂的父辈,则早已衰落了。兴化郑宅固然穷,但先祖拥有家奴契券,到了他的父辈,尚能糊口供子女读书,穷也未穷到“极”的程度。
    兴化有三郑,一为糖郑,一为铁郑,看来都是手艺人;还有一郑,就是板桥郑。板桥郑为读书人家,今日兴化“板桥故居”门外,依然可见“古板桥”一座。遗憾的是,这座桥在清代后期已经“易板以砖”,现在则是易砖以水泥了。板桥先世,三代都是读书人;曾祖新万,庠生;祖父清之,儒官;父亲立本,廪生。“儒官”何官?李一氓收藏的一幅板桥手迹,自述上溯三代,说明祖父“未仕,未经受封”。可见三代未仕。庠生、廪生都是俗说的秀才,廪生还可以领点象征性的补贴,但不足以养家活口。养家活口的来源一是靠产业,二是靠教书。郑家的祖田有多少?板桥日后为官,在他认为属一生中“稍稍富贵”的时候说:“将来须买田二百亩,予兄弟二人,各得百亩足矣!”百亩足矣,可见困顿的早年,家中的田产大大少于百亩。家中的房屋也少,早年还没有奴仆。《七歌》中写他幼年母亲汪氏有病,病中依然要为他喂奶,还要半夜扶病起床,一边咳嗽不止,一边哄他入睡。母亲死了,才不得不请来一位乳母费氏。一度时期,郑家穷得不能供给费氏饮食,这位乳母只得回家吃饭,然后再来郑家服务。看来,郑父立庵先生教书为业,收入是颇菲薄的。我们说,板桥先生出生穷儒世家,这就是说,他的家庭长期以来介于穷苦的农民与士绅之间,温饱常常很难维持,但是挣扎着维持这。“东邻文峰古塔,西近才子花洲”。油漆剥落的大门上贴的这副对联,曲折地反映着住宅的主人公不堕青云之志。这类家庭的子弟求得光耀门庭,出路只有一条,就是南闱高中,谋个官职;如果学无所成,连个生员的资格也未能取得,就无法取得官准的从事教书职业的资格,就要下降到贩夫走卒、佣佃人家的行列里去了。这样的家庭促使早年的板桥发愤自雄,但是幼小的心灵所承受的压力则是沉重的。
    板桥是个描写贫穷的能手。他的诗词,不管是少年还是老年,都有种洒脱豪放的风格,唯独在描写贫穷时,总是工笔描摹,凄楚动人,催人泪下。这和他青少年时代一直在困苦中煎熬的生活阅历是有很大关系的。他这样写食不果腹:
    时缺一升半升米,儿怒饭少相触抵。(《七歌》)
    清晨那得饼饵持,诱以贪眠罢早起。(《七歌》)
    半饥半饱清闲客,无锁无枷自在囚。(《教馆诗》)
    乞食山僧庙,缝衣歌妓家。(《落拓》)
    饥与寒是连在一起的。关于衣被不全的情形,他写道:
    布衾单薄如空橐,败絮零星兼卧恶。(《七歌》)
    萧萧夜雨盈阶戺(shì),空床破帐寒秋水。(《七歌》)
    琐事家贫日万端,破裘虽补不禁寒。(《除夕前一日上中尊汪天子》)
    衣食不全,有时候连烧草也没有,冷锅冷灶,门前又不时响起催债者的声音:
    爨下荒凉告绝薪,门前剥啄来催债。(《七歌》)
    家庭如此贫困,只好进当铺,卖家藏什物:
    谁知相慰藉,脱簪典旧衣。(《贫士》)
    今年父殁遗书卖,剩卷残编看不快。(《七歌》)
    家中处于如此困境,只好外出谋生:
    十载名场困,走江湖盲风怪雨,孤舟破艇。(《答小徒许樗存》)
    几年落拓向江海,谋事十事九事殆。(《七歌》)
    男儿七尺之躯,上不能赡养长老,下不能供养妻儿,出门觅财,归来依旧两袖空空,于是:
    归来对妻子,局促无威仪。(《贫士》)
    千里还家到还怯,入门忸怩妻无言。(《七歌》)
    生活的煎熬给了板桥躯体以痛楚,但是,比较起来,灵魂的痛楚也许是更为沉重的。30岁左右,他的犉儿夭逝了,在小小的坟茔前,年轻的父亲流着泪,仍用往日喂食的汤匙,盛满薄粥,悲怆地呼唤地下的犉儿用他的小嘴就食。他最担心的却是穷儒之家的小孩死后也是小小的穷鬼,无力应付荒途野鬼的勒索。他揪心地唱道:
    坟草青青白水寒,孤魂小胆怯风湍。荒涂野鬼诛求惯,为诉家贫楮镪难。(《哭犉儿五首》)
    我们的主人公早年就是在这样衣食不周、生活来源缺乏充分保证的拮据状态中度过的。长期的穷困生活形成了板桥往往事不如人的自卑心理,也形成了由于地位卑微而产生的敏感的自尊,进而形成他的为世人侧目的狂傲的性格。这种被压抑的心态如果仅仅表现为一己的叹苦嗟贫,一旦地位变化,便会忘乎所以,那也不过是凡夫俗子,没有多少深刻的意义。可贵的是,我们的主人公从早年的贫困生活中领悟了人生哲理,终其一生能够推己及人,对于穷困者充满同情,对于为富不仁者深恶痛绝。在自己“稍稍富贵”的时刻念及过去,处处检点自己,他把早年的这段贫穷经历当作财富,这是板桥的可贵处,也是板桥高人一着的地方。

    二、家塾——郝家村——毛家桥

    板桥用过一方印,叫做“雪婆婆同日生”。这是一位杭州人帮他刻制的。主人公自述兴化俗以十月二十五日为雪婆婆生日,他于这一天出生,故有此印。他出生的这一年是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岁在癸酉。他的童年,看来身体不十分强健,后来他在《怀舍弟墨》里说:“树大枝叶富,树小枝叶贫。况我两弱干,荒河漫草滨。”这也可以从体质的柔弱方面来理解。他的父亲立庵为生计所苦,母亲多病,在他三岁时便病逝了。他们生下的孩子先天不足,营养不佳是可以想见的。板桥属兴化郑姓东门一支,这一支或与这一支关系切近的,据板桥日后述及,有南门6家、竹横港18家,下佃1家,还有一位在村中属于叔祖辈的孤儿。在这些亲戚中间,没有什么豪富显贵。板桥还有一方印章,叫“麻丫头针线”,麻丫头便是他的乳名。郑氏人丁不旺,板桥自幼又体弱,父母取此丑名,贱名,无非是希望他能够不为病魔所夺,把郑氏的香烟延续下去。至于“麻”,至于板桥一再宣称的容貌“寝陋”,有人认为可能是皮肤过黑,有人认为确有若干麻点。参照关于板桥的数幅画像,似乎根据并不充分。幼贫说是“极贫”,容貌不够出众一再说成寝陋,人讳言之我极言之,都是板桥狂放的一种反映。越是貌寝陋,越是有那么多女子钟情于他,麻丫头的“针线”越是为人珍藏,识者自能领略主人公从朱红色彩中透出的一股怨气与傲气,而不必认真地去数他当日脸上有几粒麻子的。
    板桥幼年读书,自述“随其父学,无他师也”,这里可以看出郑宅的贫穷。富贵人家尽管长者学问渊博,但都是要延师教子的。要取得教育的成功,君子易子而教,古有明训。郑宅不然,立庵先生教馆糊口,板桥的生母汪氏在他三岁时病逝,继母郝氏持家,饔飧难继,于是不得不由立庵先生承担起慈父与严师的双重责任。兴化民间有一则传说,说夏甸有个农民叫夏四的请郑先生写一张契据,说明要卖一部风车给郑五,请郑先生在契约上写明风车的情形。先生说要写五六百字,要板桥磨墨。小板桥听了摇头说:“二十字够了,何必五六百字呢?”众人诧异,问他20字如何立据,这时,只听小板桥脱口说道:“李四有风车(兴化土语,车、差同韵),卖给郑五家,竖起转三转,一件也不差。”众人大惊,叹为神童。还说,郑板桥家隔壁有个铁匠铺。儿童启蒙认字以后,便要对对子,立庵先生看着隔壁的铺子给学生们出了个“两间东倒西歪屋”的上联,板桥脱口对出“一个千锤百炼人”的下联,又是使众人大惊,觉得这孩子了不得。所有这些,别人津津乐道,而板桥先生早就劝人不必妄传,因为他自己“幼时殊无过人处”。不过,铁匠铺的那副对子确是妙对,十分贴切,流传至今,许多人认为很象是板桥的口气。
    科举时代的学塾授业,大抵有启蒙、读经、举业三个阶段,也就是初、中、高三个层次吧。板桥学塾读书,直到成年以后,总计在十年以上,可见随父受到的是比较完备的教育。他自述幼年读书“自刻苦、自愤激、自竖立”,显得十分用功。板桥自创“六分寸书”,传世极多,可是最近不断发现他早年的楷书,工整挺秀。上海陆平恕先生收藏他的一幅《秋声赋》,可能便是早年的旧作。他读经也是十分用功的,后来的《焦山别峰庵雨中无事书寄舍弟墨》可以看成是他读经的心得笔记。儒家典籍浩如烟海,板桥由博返约,取精用宏,提出要在“终身受用不尽”的一批书上下功夫,“刻刻寻讨贯串”。其他的书,在他看来,是都该烧掉,或者逃不了“不烧之烧”——被人遗忘的命运的。能有这样精采的议论,早年在学塾中不用功读经,没有广泛涉猎的底子,是万万不可能的。至于举业,通常所说学做八股文、学做试帖诗,板桥在他的慈父严师的指导下,自然又是下了一番功夫。没有这块敲门砖,日后成不了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但是,令人费解的是,望子成龙的立庵先生,在板桥传世诗文里的形象,远不如他三岁即逝的母亲汪氏那样丰满,那样在字里行间充满激情,也还不如对他的继母、乳母怀念之深。一方面,他说他父亲“以文章品行为士先”,一方面,他又说“板桥文学性分,得外家气居多”。板桥做文章处处讲求沉着淋漓,秉笔快书,对于“不可说破、不宜道尽”的文风多所讥讽,其实,他在这里倒正是在“不可说破、不宜道尽”的。
    “得外家气”,是指的他的外祖父汪翊文,兴化的一位隐居不仕的念书人。此外,还有一位“外家”,就是继母郝氏的族叔郝梅岩。大约板桥四岁时,继母郝氏从盐城郝家庄嫁到兴化郑家,直到板桥13岁时去世,前后约十年。这十年中,板桥受到这位贤惠的后母的慈爱,“无端涕泗泪阑干,思我后母心悲酸。十载持家足辛苦,使我不复忧饥寒”。郝氏不仅贤惠,在归宁时还带幼年的板桥到郝家庄去,向她的族叔——名儒郝梅岩求教。梅岩公当时设塾于庄西北的净土庵的东厢房里。板桥在净土庵学字练画,老和尚一见板桥来了,忙不迭地把纸藏起来。板桥无纸,便在大殿的墙上、神龛的板壁上以及香案、门窗上写字、绘画,有真草隶篆,还有花卉翎毛。板桥成名,郝家庄的人把这些都保存下来了,一直到1921年。1921年的腊月初八,一场大火烧了净土庵,板桥留下的这些少年时代的艺术品,也跟着烟飞灰灭了。
    板桥说他“随其父学,无他师也”。但是,郝家庄今日的老人回忆说,板桥到外婆家,曾随梅岩先生学过。也许时间短暂,板桥在“自叙”时,不必详细提及了。梅岩公曾经要求生徒作立志的对联一副,板桥做的就是“其人如碧梧翠竹,其志在流水高山”,郝庄的人传说至今。
    郝庄的人还记得,当年板桥在这里学写字,常常把长长短短的竹叶、竹枝,大大小小的卵石收集起来,在地上摆字。一捺一撇用竹叶,一横一竖用竹枝,大大小小的点则用卵石,又是游戏,又是学习。板桥还学画。他画飞鸟的姿态,竟把郝家笼子里一只画眉开笼放了。由于仔细观察了笼鸟凌空的姿态,结果画得活灵活现。梅岩先生教的学生,日后多人高中,他自己也在雍正年间中了进士,得到了御赐的“文压徐淮”金匾一块。在中年,板桥曾有一联赠梅岩先生:“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表述了仰慕之情。据说,梅岩先生赴考,主考对他的卷子大为赞赏,把它放在一旁,放榜时竟然忘了。后来发现了,又给补上。梅岩先生认为已经落榜,何必再补,淡淡地回答了报喜的人,又去教书了。“傲骨梅无仰面花”之梅,梅岩先生也。
    板桥还有一处读书的地方,便是真州的毛家桥。真州与兴化同为扬州府属县,毛家桥在真州城东南的江边一带。自兴化城至毛家桥要经过扬州,水路约200里地。板桥日后在《为马秋玉画扇》的题句中,这样回忆当日读书的情景:
    余少时读书真州之毛家桥,日在竹中闲步。潮去则湿泥软沙,潮来则溶溶漾漾,水浅沙明,绿荫澄鲜可爱。时有鯈鱼数十头,自池中溢出,游戏于竹根短叶之间,与余乐也。未赋一诗,心尝痒痒。
    就题句中作者当日的情趣看,常常在竹中“闲步”,可见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业已步入青年时代了;但是看到白条鱼从池水游出,又觉得在和自己一起玩耍,似乎尚未完全脱离稚气的少年阶段。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据任乃赓先生遗著意见,毛家桥读书一节,姑系于板桥17岁左右,是经过斟酌的。板桥家住兴化,为何负笈真州就读?一种猜测是真州有至亲。细阅板桥家世资料和板桥诗文,未发现其上辈与真州有何瓜葛;一种可能是真州有名师,专程前来求学。但是这种可能性是不大的,因为郑宅拮据,无力承担板桥费用,同时也未发现当日真州有何名师。如果这两种可能都难存在,那么可能性很大的便是郑立庵先生来毛家桥教馆,板桥随同前来就学。立庵先生生于康熙十二年(1673年),长板桥20岁,当日正是血气方刚的30多岁年纪。立庵先生先后两个妻子汪氏与郝氏均殁,正值鳏居,家中并无牵累。携儿一同赴馆,一则免得两处开支,二则免为板桥学业悬心,三则可慰客中寂寞;四则教馆之余,因扬州离毛家桥甚近,可以携儿观光名都风物。这样推测的根据是板桥幼从父学,并无他师。有关立庵先生的种种记载中,只云生徒众多,未云足不出里。所以说板桥在毛家桥就学依然是从父学,自然是言之成理。不过,在未有直接资料证明以前,这里只是姑妄言之。

    三、狂士畸人的影响

    板桥少年得狂名。给墨弟的家信中,自称“狂兄”,后人的传说中,也说他幼年便“放言高谈,臧否人物”,全无拘束。这种性格的形成,从外在因素考察,和他曾经随陆种园先生学词不无关系。
    据板桥的看法,康熙间兴化有三大诗人。一个叫徐白斋,一个叫李约社,一个便是陆种园。徐诗颖秀,兼攻制艺;李诗沉着,呕心吐肺;唯有种园先生工诗以外,以诗余擅场,即以词闻名。板桥从他学词,最终词胜于诗,名噪南北,陆先生的功不可没。陆种园名震,又名仲子,号榕材、北郭生,蓼村,从他的家世看,是个破落户的飘零子弟。他的祖先在明代曾经做过京官(礼部主事),出使过朝鲜,传家至他父亲时,家道业已中落。种园先生讨厌制艺,淡于名利,一生很不得志。春日酒后,他曾折一枝鲜红的桃花,插于发梢,一边高歌,一边在闹市中行走。花瓣满身,行人侧目,友人劝他节制,他却笑道:“我贫士耳。彼奈我何?”什么时候该掌握什么分寸,他心里很明白。他善于写字,但他“贫而好饮”,写字的笔常常为抵酒钱,当在当铺里。求字的人只好先为他赎笔然后才好要他写字。其先人曾有出使朝鲜之赠行诗卷,属传家之宝。友人有急,种园先生借诗卷让他解急,意外的是,诗卷竟然丢了。友人不好交代,他却不以为意,说是丢了也就算了。其人慷慨如此。《板桥集》里曾经附录了一首他的《赠王正子》,写两人偶然相遇,互通消息,叹人生聚散无常以后说:
        同是客,君尤苦。
        两人恨,凭谁诉?
        看囊中倾矣,酒钱何处?
        吾辈无端寒至此,富儿何物肥如许!
        脱敝裘付与酒家娘,摇头去。
    词写得明白如话。笔也当了,传家宝也丢了,现在身上的破衣裳也脱下来了,还是要喝酒!这样的士人越是穷,越是狂,因为有生活实感,词便越是做得好。板桥境遇和种园先生仿佛,先生的人品和才气给板桥很大影响,先生的放浪形骸、满腹牢骚也给板桥以很大影响。两人作品在风格上有许多相近之处。后人讥笑陆词“暴言竭辞,何无含蓄至此”,兼讥板桥继承种园诗品,以“沉着痛快”为第一,认为病在浅显。借用一句俗语,叫做“饱汉不知饿汉饥”。试想,象陆种园、郑板桥这样的贫士,缺衣少食,贫病交迫,愁肠百结,感慨之极,发为诗文,又如何能够清深淡远,温柔敦厚?
    陆种园先生的词对板桥的影响,在《板桥集》中我们可以看得很清楚,最近,兴化的李学中、任祖镛、王益谦三位先生提供了一批早年的陆词与郑词,更可以看出他们的师承关系。陆词有《忆江南·辛巳清明》,其中两首是:
        清明节,不异峭寒时。
        燕子来比前日早,梨花开较去年迟,闭门雨丝丝。
        清明节,僻县人也忙。
        十里红裙山子庙,一船春酒郭家庄,两岸菜花黄。
    辛巳为康熙四十年,即板桥九岁时。词中的山子庙即兴化西门的昭阳将军庙。兴化一带战国时属楚,为昭阳食邑,后又为昭阳葬地。直至今日,兴化县城所在地仍名昭阳镇。郭家庄则在县城西北。乡情乡词,陆词所写有浓厚的乡土情趣。⑧现在兴化传抄的板桥《端阳五首》也是用的《忆江南》的词牌,我们看看其中的两首:
        端阳节,正为嘴头忙。
        香粽剥开三面绿,浓茶斟得一杯黄。
        两碟白洋糖。
        端阳节,妇子乱忙忙。
        寸剪菖蒲和滚水,一杯烧酒
拌雄黄。
        额上字涂王。
    郑词与陆词一脉相承,似也不似?板桥日后所写潍县竹枝词,大体上也是这类风格。但是,端阳词与板桥成年作品比较起来,显然模仿的痕迹很重,自然不是“自树旗帜”之作,用词的典雅程度也不够,看得出这是学生时代的游戏之作。
    还应当说一说的,当日与板桥一道向陆先生学词的,还有两位同学,一个是王国栋,一个是顾于观。《七歌之七》说:“种园先生是吾师,竹楼、桐峰文字奇”。竹楼是王国栋的字,桐峰、万峰是顾于观的字。顾于观这个人,文字奇,后来的为人也奇。他是板桥的知己,他说两人的友谊是“百年若个是知音?日观峰高渤海深”,如山如海,经得起岁月的检验。而立之年他谋到幕僚的差事,但老无所成,他对世事看得淡了,庠生的地位也不要了,对尘世富贵表示无所眷念。他和板桥有唱酬往还,《板桥集》和他自己的《澥陆诗钞》里都能见到。
    这个时期,板桥还深受一位艺术大师的影响,这个人就是明代的徐渭。徐渭字文长,号青藤山人。这个人生于病态的困窘的家庭,考上秀才后,又八次应考,均遭挫折。他中年惧祸,得了狂病,病中杀妻,下狱七年,自杀九次。但是他的诗、画、书,还有他写的剧本,都能自树一帜,独步古今,有非凡的成就。怀才不遇,不为时人所重,惹得他长叹“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他自编年谱,名为“畸谱”,把自己看作是乖时背俗的畸人。正是这样的畸人,惹得板桥同情、敬仰、赞叹、惋惜,不能自已。他曾请吴于河刻过一方图章,叫做“青藤门下牛马走”,当时人袁枚还说板桥有一方“青藤门下走狗燮”的印,惹得后来的齐白石也愿意跟着板桥要在青藤门下当“走狗”。但是直到现在,袁枚所说的那方印我们还没有见过。“牛马走”也好,“走狗”也好,无非极言对徐渭崇拜之深。板桥不大看得起人,但是一旦谁征服了他,他便五体投地。他崇拜徐渭的画艺,赞美徐渭用瘦笔、破笔、燥笔、断笔,极工而后写意,成为大家;他崇拜徐渭的书法,专门写过一首词,说他翰墨馨香,笔势惊人,如狂风,如云朵,如银河,如烟霞,变化万端,美不可言;他崇拜徐渭的文学才能,少年时就读徐渭的剧本《四声猿》,一直读了数十年,都不撒手。板桥崇拜徐渭崇拜到发狂的程度,是有道理的。他说过:徐渭“才高而笔豪,而燮亦有倔强不屈之气,所以不谋而合”。一个是困窘的境遇,一个是才智超人,一个是一股狂劲,有此三者,板桥认为与青藤不谋而合,所以愿在青藤门下执仆役之礼,听他使唤,为他效劳。
    是由于陆种园、徐文长的影响么?板桥日后回忆他读书时代便喜欢骂人,自负太甚,对人礼貌不够。他骂人专拣有学问的秀才骂,惹得长辈对他侧目,劝小字辈不可与他往来。但是他骂人也不是乱骂的,遇到别人“有一才一技之长,一行一言之美,未尝不啧啧称道”。他和少年们谈天下事,知人论世,说诗议文,在古庙里骑在石狮子上往往直到深夜不散。他好发奇谈,曾说当代一些以技巧取胜的文人不过是些小儒,而胸罗万卷的名士,文章尽管莽莽苍苍,但华而不实,于世无补,只有那些匡时济世的大英雄才能写出好文章,而他们从来都是不读书的!这些议论出自一个少年之口,只好使人咋舌。兴化民间还有一则传说,说是一位士人某日取出一幅珍藏的《斗牛图》,炫示众人。一些颇有学问的人便展开议论,有的说是唐代戴嵩的作品,真是神笔,有的说这牛气势非凡,唐以后画牛的没有一个能赶得上他;有的人说这类唐人精品,目下可值银若干,胜过良田百亩。在一片赞美声中,只有一人在一旁冷笑,这人便是少年板桥。众人问他什么缘故,他说,两牛格斗,必用两腿夹住尾巴。这幅画上的牛都是翘尾巴的,怎么能说是好画?有人想说戴嵩的画你竟敢议论吗?但是看看牛尾巴又想不出有什么恰当的理由来呵斥这后生小子。于是,小小后生的一盆冷水,浇得大家哑口无言。
    也正是由于这位学生“少年狂”吧,陆种园老师才十分赏识他的。晚年的陆种园在《郑克柔述梦》中赞扬了他,又羡慕他具有浪漫精神。学生板桥则更是景仰先生。种园的诗词,扬州吴雨山曾经刻印过,可惜流传不广。板桥在日后出集时,在同一词牌下巧妙地附录了先生的两首词,为先生扩大影响;为人作画时,又把先生常爱题的句子题上,注明出自先生,又说先生从不掠美。师生情谊之深,堪为楷模。

    四、教馆江村

    板桥子承父业,是在应童子试、取得秀才的身份以后,也是在结婚成家、成为少主人,需要由他维持生计以后。板桥应童子试的时间,约在及冠之年,这时候,李鱓已经“名噪京师及江湖淮海,无不望慕叹羡”了。板桥23岁结婚,婚后不久便赴真州江村就馆。兴化的秀才跑到真州来教书,按常情推断,当和他当日曾在毛家桥就读有关,和他在真州结识了一批朋友有关。某些论者以为,板桥婚后离家,是由于家庭生活不十分和谐,是由于徐氏对他的吸引力不够,等等。这可以成为小说家的推测,但不足以成为传记的推论,因为缺乏直接证明的材料。
    从兴化到真州,有一条200里左右的水路,要经过扬州。路途遥远,又背着行囊,没有私家船只的人,只有搭便船,以舟代步。据说,有一回板桥搭一家公子的包船南下,那公子和几个豪家子弟正在舱中作诗酒之会,对这位落魄书生很不礼貌,要他坐在后艄。酒酣耳热,公子一时兴起,听说后艄有搭船的秀才,便说他们正以赴扬州为题吟句,要后艄的士人也献上一首,也可以请他来饮上一杯。板桥听公子是北方口音,又见一脸的傲慢神色,便说:“我吟你记,如何?”公子点头。板桥入舱,便用扬州一带方言吟道:“náná一小舟,pāngpāng水上游。zìgá一声响,tìtuò到扬州。”
    傲慢的公子提着笔,目瞪口呆。纸上难落一字。众人起哄,要板桥书写。板桥大笔一挥,写下这么四句:“CC一小舟,CC水上游。CC一声响,CC到扬州。”
    舟中诸人素来自称饱学,但诗中有八个字却从未见过,而字却写得十分潇洒,一个个只好摇头叹息,适才的一股傲慢之气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个故事也许是扬州落魄文人所创造,以一消受人冷眼之怨气吧,因为板桥在传世诗文中未尝述及。
    江村这个地方,在真州新城都天庙东南面江一带,是处园林住宅。县志说是在游击署前,为里人张均阳所筑。康熙年间,当时的主人是安徽的富商郑肇新。经主人的陆续经营,园中有13处景点。这13处是耕烟阁、香叶山堂、见山楼、华黍斋、小山湫、东溪白云亭、溉岩、芙蓉沜,箖箊径、度鹤桥、因是庵、寸草亭、乳桐岭。郑肇新曾经款待过石涛,石涛在仪真建有“真州读书学道处”,又写过《白沙翠竹江村阁诗十三首》,还画过一幅《江村泛舟卷子》,题过几首诗。后人推测,江村的建筑,曾经受过石涛的指点。板桥来此教馆时,郑肇新已届耄耋之年,主人可能是郑公后人或是另姓的富户。板桥诗文中记述他在真州所教之学生大都姓许,当日聘用他的主人,自然有一位是姓许的人。
    当日教馆有三种情形:一种是义塾,由族中设立,属同族中人互助性质,有钱者多出膏火之费,族中人不分贫富均送子弟就读。第二种是私塾,由塾师觅地,开设书房,学生奉献束脩,开馆授意。这种书房可以是在塾师家中,可以是在寺庙、会馆等公共场所。第三种是家塾,有钱人家延请家庭教师,主人的子、孙、甥、侄等,只要主人同意均可入学。这样的塾师一方面教学生,一方面往往陪主人谈诗论文,称为“西席”,即门下客。板桥教馆情形,我们可以从《村塾示诸徒》《教馆诗》中见其端倪。一是教家塾:“傍人门户过春秋”,地点又在客地的江村,即著名园林之内或者左近。二是教的不是一个学生:板桥有诗,题为《示诸徒》。三是教了几年,不只一年两年:“飘蓬几载困青毡,忽忽村居又一年”。四是当日聘用板桥的主人已不富有,给板桥的待遇很菲薄:“半饥半饱清闲客,无锁无枷自在囚”,供给的伙食很不理想。五是板桥和主人相处不十分融洽:“课少父兄嫌懒惰”“遮却当年一半羞”。最后一点是板桥在这里教书,不象他的父亲那样老成稳重,安分守己,他顾虑“功多子孙结冤仇”,但又“放荡深惭学俸钱”,积极性不是很高的,但内心又常常自责。他的自述清楚地表白了在而立之年以前辞席的原因。
    当日板桥的学生,从他留下的诗文中,有姓名可考的,一个是许樗存。师生两人有诗句往还,可见他的学生业已成材了。二是许既白。在《家书·仪真县江村茶村寄舍弟》中,记述了许日后专门备了一条船,请先生重游江村;三是许雪江。板桥有《寄许生雪江三首》。不过,往日的读书人有名、有字、有号,还有别号。三个姓许的,也许是三人,也许是两人或者便是一个人的三个名字,都有可能。
    在江村数年,板桥结识了若干诗友文友酒友,其中有张仲峜、鲍匡溪、米旧山、方竹楼、吕凉州诸人。板桥还游历了真州诸名胜,此时或日后都有诗歌记述。著名的去处是当日伍子胥渡江的遗迹。伍员当日由楚奔郑,再由郑奔吴,途经今日的苏北一带。伍员过昭关,昭关在扬州之北30余公里处,今日名昭关镇;伍员解剑渡江,遇浣女,遇渔丈人,今日仪真之西有胥浦。板桥当日游览的一个是“伍相祠”,一个是“浣女祠”。古人注《史记》,谓伍子胥过的昭关在江西。其实,江西乃由楚奔吴必经之地,而非由郑奔吴必经之地。这样的注释是想当然的。宋末文天祥曾在真州一带流连,策划抗敌。板桥去过“雪中松树山神庙”;明末的黄得功誓死抗清,板桥也去拜访过,“行过一山又一山,黄将军墓兀其间”。板桥有一首诗,叫做《晓行真州道中》,说他骑着马,携一张琴,穿林入山,听江声,看晓月,还在马背上推敲诗句。这大概是教馆之余,由朋友或者由学生家长邀他出游时的情景。由兴化到仪真,需经若干水网地区,再说,一个潦倒书生,自备马匹也是十分困难的。
    做诗以外,板桥不时作画。他日后在题画时说过:“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那时候他的画并不出名,所以现在仪真还很少发现谁保存过板桥早年的画。但是,他作的若干对联却保存下来了。一幅是他贴在学塾门上的:“青菜罗卜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现在兴化板桥故居所悬“白菜青盐粯子饭,瓦壶天水鞠花茶”的板桥手体,和此幅仿佛,大概是对于“半饥半饱”生活的调侃吧。还有一幅是悬于江村的:“山光扑面因新雨,江水回头为晚潮”。这幅对联于此时此地十分贴切。江南的润湿天气,江边的水色山光,加之雨声潮声,都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了。这幅对联后来还挂在焦山的自然庵,贴切的程度较之江村尤甚。正是由于这副对联,日后板桥的命运才发生了转折。在民间还有一种传说,说有人保存了板桥当日“欠酒二两”的条子。“河桥尚欠年时酒,店壁还留醉后诗”,可以作证。日后板桥成名,酒家找出欠条,精工裱制,还干脆把店名改为“欠酒二两”,招徕顾客。据说从此生意兴隆,发了一笔小财。
    江村这个地方,板桥一生都表示十分怀念。这地方的风景实在太美了。板桥曾向他的弟弟描述道:“江雨初晴,宿烟收尽,林花碧柳,皆洗沐以待朝暾;而又娇鸟唤人,微风迭浪,吴楚诸山,青葱明秀,几欲渡江而来。此时坐水阁上,烹龙凤茶,烧夹剪香,令友人吹笛,作《落梅花》一弄,真是人间仙境也。”
    板桥步入中年,写过《客扬州不得之西村之作》《再到西村》,探望送花邻女,再晤卖酒老翁,低回于藤花老屋,和野老回首以往,感慨万千。步入暮年,又写《贺新郎·西村感旧》,对江村读书处无限流连。流水板桥、树篱青瓦、瓜圃空棚、斜阳衰草,都使他魂牵梦绕。他记得江村有个姓徐的卖酒人,为此专门填了一首《唐多令》:“分付河桥多酿酒,须留待,故人赊。”直到晚年,飘泊他乡的板桥,又填了一首《满江红·思家》,说是“何日向,江村躲;何日上,江楼卧,有诗人某某,酒人个个”,想在这“人间仙境”里终老。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