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柯:向着隔夜的黎明歌唱——读茨维塔耶娃

个人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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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太厚,一时会遮住光芒。
 
   认识一个人,有时要隔无数个黑夜。
 
   才能站到黎明。

 
   茨维塔耶娃。
 
   这个诗人的名字气流从一百年前遥远的俄罗斯呼啸而来。
 
   读她,反反复复,一年。一回回想写她,一提笔,就放下,感到遥遥无期。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写下去,写完,有多少力气用多少力气。
 
   谨向她致意。


    
想象力/创造                                                                                                        
 火焰向来喜欢轻盈的物质,
 去年的干树枝、花环、言语。
  ……
 我是凤凰,只在烈火中歌唱!
 
 ——《别人不要的东西……》    

 
   精神一旦长了翅膀,注定喜爱飞翔。
 
   不知是出于天性,还是出于选择,有的人为了随时打开翅膀,宁愿荒废双脚。
 
   茨维塔耶娃就是长翅膀的人。
 
   她的翅膀叫作:想象力
 
   “想象同样是生活。”   
  
  “我对自己看重的一点……可以说是想象力。我没有多少天赋才能:我不会推理论证,不会生活,可是想象力从来没有背叛过我,将来也不会背叛。”
 
  “想象同样是生活。界线在哪里?什么是现实?一切被剪掉了翅膀的生灵,都适于用现实的名字来称呼。”
 
   “我的想象总是跑在前面,我使尚未开放的花儿开放,我粗暴地触摸最温柔的东西,这件事我是不由自主地做的,不能不做!”
 
   想象,是茨维塔耶娃文字出现得高频率的一个词,是她在描述自己时拣选的最有信心的一个词,这个词几乎是她对自身唯一的自信。
 
   一个人活在世上可能至少有三个样子。
 
   一是现实的自己,一是他人看出来的自己,一是理想中的自己。
 
   三者之间可能重合,也可能完全不一样。
 
   外部和内部,茨维塔耶娃文字之镜中看出的两个自己集自卑与自信于一身。
 
   外部的自己是肉身的性格的现实的情感的那个。茨维塔耶娃不自恋,她还很诚实憨直地用文字对外部的自己做了实在说明,读出来就是三个字:不满意。
 
   她不满意外部的自己。
 
   “红扑扑的面颊,圆鼓鼓的脸蛋,壮实的身体,完全不适合她所渴望拥有的浪漫形象。”她倾慕同时代的另一位俄罗斯女诗人阿赫玛托娃,不知道除了诗歌,会不会还因为她觉得阿赫玛托娃优雅的样子更像一个女诗人?对于写作者来说,文字刻画的某些形象带有自画像性质。即使是在恋爱中,茨维塔耶娃也多次将自己比喻成“小男孩”,而非别的。作为阅读者,在读过关于茨的九本书之后,逐渐感到茨真的是人文合一,她实在并不需要卷帘西风人比黄花瘦的样子,她的“小男孩”形象别具风格,她的戴“斗篷”骑"红骏马" “小男孩”般的"亚马逊女战士"形象,有一种天然的原始猛,既区别于刻意造作的女人,也不同于內敛自持的女人,大刀阔斧是另一番壮美,并不独男人所有,女人也可以有。 
    
她之为她,像她钟爱的破折号。
 
   茨维塔耶娃性格有山峰般的棱角。童年时代,她就敏锐感觉到自己的性格不是玲珑讨喜的一类。“我是我母亲的大女儿,但她不爱我。她以我为傲——爱的却是次女。”直至长大,她也一直耿耿于怀于母亲对儿时自己的疏离,她明白,这种持续到她成年之后不讨喜的性格也许出于她的天性,“一切在于,我天性喜欢狼,而不是羊”。偏于阳刚的烈性的激进的直性子让茨在成年的人际交往、情感生活等等方面都历尽磨折,呈现出一种屡败屡战的人生态势。这似乎像一轮轮受难的宿命,而她始终忠实于自身性格的棱角,这些棱角长成她体内的肋骨,纵然一次次被命运的车轮推来碾去,她也不肯摘下棱角。一根也不肯。
 
   她不满意外部的现实世界,这不奇怪。
 
   一个诗人的现实遭遇往往就是一出人间悲剧。
    
就像天使折断了翅膀而不得不在大地上匍行,诗人在现实生活中的状态往往令人无忍卒目,这情形不分国别、性别、时代,似乎全世界的诗人都一样。
 
   茨维塔耶娃作为诗人,不能逃脱。
    “没有面粉,没有面包,跟邻居借了一普特土豆,只剩下12磅放在书桌下边,这就是全部储存了!……靠施舍的午饭(给孩子们的)活着。”
 
   现实世界的茨维塔耶娃,形同婴儿面对刀剑,似乎一直在受到追杀。这不是由具体的某个人某种武器或某种疾病引起,而是整个的生存处境,政治,时局,战争,分离,贫穷,孤独,对于口腹来说,一首诗不如一片面包。再伟大的诗人,也逃不过饥饿的空袭,除了写诗,还得吃饱。活着太难。
 
   人如蚁,负重而生,何来如意?
 
   想象力,是茨维塔耶娃所认识的内部的自己。
 
   这个自己,美如神。
 
   据说,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有自己独特的禀赋。
 
   换言之,每个人都曾经有成为天才的可能。
 
   实现这种禀赋,就像阿里巴巴对着藏满珠宝的山洞念出咒语,这个咒语,需要穿透种种现实的阻障,不偏离它最强大的能量磁场,这个咒语,其实就是古希腊哲学家说过的那一句:
 
   ——认识你自己。
 
   认识自己的禀赋,并且让这禀赋在世上作光和盐,也许是人之为人的第一要义。
 
   茨维塔耶娃不吝于用荆棘一样的字眼来来形容自己,比如贫穷,胆怯,孤独,……,庆幸的是,她也同样清醒地认识到属于自己的光芒与能量所在,不在任何别处,完全集中于活跃的脑部运动,以及热腾腾的心灵空间。这个由头脑和心灵产生并建构出来的想象世界,蓬蓬勃勃地立在现实的对面,像七月的热带雨林,雨水充沛,不竭不止,哗哗哗地从她的思维意识顺着笔往纸上泼,倾盆流淌。
 
   想象力,就是茨维塔耶娃文字世界惊人的必杀技。
 
   想象力是什么?
 
   参照柏拉图《理想国》中的认识论,这是世界的一种起源。
 
   世界上的第一张木桌从哪儿来?不错,肯定需要树木。谁把树木砍下来?不错,是伐木者。谁把木条拼成木桌?不错,是木匠。谁想出木桌的样子?是人的头脑。
 
   想象力,可以创造一个世界。
 
   艺术领域,想象力尤其是撑起世界的半壁江山。
 
   茨维塔耶娃的精神构造当中,想象力无疑是她最突出的部分。
 
   可以说,茨维塔耶娃一生活在想象力中,一方面,在情感层面借着想象力去爱,一方面,借着想象力去创造精神世界。
 
   想象中的红骏马,想象中的草原,想象中的亚马逊战士,想象中的斗篷,卡萨诺瓦的斗篷,劳森的斗篷……卡里奥斯特罗的斗篷,想象中的鼓手,想象中的茨冈人,想象中的鬼魅,想象中的普希金,想象中的古希腊神,……那些见也没见过的一切,只在耳朵里听过纸上翻过或脑海里幻想的一切,到了茨维塔耶娃的精神世界,全都变得无比真实,而且充满力量,像一个个投向墙上的影子,影影绰绰,因为灯火的忽而闪烁而变得硕大……
    
“犹如大自然用黑色的血肉铸就外曾祖父一样,用生铁把他铸成。黑色的普希金是一个象征。用雕像的黑色给了莫斯科一片阿比西尼亚的天空——真是绝妙的主意。因为普希金的纪念像显然地屹立在‘我的非洲的天空下面’。用倾斜的头颅、突出的一条腿,从头上摘下来的并且背到背后的致敬的帽子——在诗人的脚步下,献给莫斯科的一片大海——是一种绝妙的主意。因为普希鑫不是在沙滩的街心花园上方屹立,而是在黑海上方。在奔放不羁的元素的大海的上方——屹立着奔放不羁的元素的普希金。”
 
   《我的普希金》让人铭心,这篇浩浩荡荡怀念人物的文字原动力居然是一座纪念像。茨维塔耶娃和普希金并没有生在同一个时代,他们无法具有鲜活的具象的交往,而这篇文章给人一种强光般的错觉,仿佛普希金与茨曾经息息相关,注意,是普希金本人,而非他的诗歌,这种阅读感受正是来自于茨丰富的想象力。一座普希金像,座落在茨的童年生活中,与她朝夕相处,逐渐成为她眼前的邻人,心中的朋友,精神的偶像,这一切,普希金一无所知,茨单打独斗就足够,她一个人就可以创造出一个与自己体验相关活生生的又精神又鲜活的普希金。独特的一个普希金。
 
   现实的一部分也变成想象的延伸。
 
   凡与茨维塔耶娃有交集的人和事物,无论近的远的,她看他们写他们都会加入个人的想象,而且常常是巨大的化腐朽为神奇的变异想象。她在火车上看见一个雕像般沉默的人,便在心中将他的脸想象成复活的普加乔夫;回忆童年时的小伙伴,一个邻家小女孩在投摄了她的想象之后变得有如天使,连小伙伴本人都不敢相信茨维塔耶娃的“她”就是自己,而茨则不以为然,强调自己眼中的朋友就是如此,茨向来把有如神助的想象力当成白米饭一样家常;至于精神情感,想到里尔克这个与茨通信数封的奥地利诗人,在茨强大的想象力之下两个人精神世界的交汇达到了喜玛拉雅山一般的高峰,而现实中,两人从未见面。
 
   想象,本质上就是精神的白日梦。
   
 “玛丽娜·茨维塔耶娃作为伟大的诗人,天生是由‘另一种物质’构成的,她的整个身体,她的精气神都倾向于摆脱人间的‘尺度’,进入另一个采用另类尺度衡量的世界(或者另类的多重世界),她确幸这种世界的存在。认为梦境具有重要意义,她相信梦境,喜欢解释梦境,因为许多梦想变成了现实。”
    
“诗人——是预言家。”
   
 人都有想象,就像人皆有眼睛,并不稀奇,茨维塔耶娃之所以成为文字世界中的这一个自己,是因为她一生积极地持续地做一件事,不停地收割想象,如同农人郑重地对待秋天的麦田,始终要有一把镰刀握在手上,只有这样,庄稼才能从泥土里欢天喜地进到自家的粮仓。
   
 道理,是朴素的好。
   
 想象,是茨维塔耶娃的精神发端,她自儿童时代起立志于作一个诗人,她用笔当作镰刀,把想象这一片麦田,一下一下地铺在了自己的纸上世界。想象之侧,茨对文字身体力行酷爱到了疯魔的地步,哪怕是在被现实无情磨损的一点点缝隙,那些碎布头一样的时间,她也会提笔。“对于我来说堪称奢侈的唯一手艺就是写作,我是为写作才出生的。”茨这么说,也这么做,她总有本事让日常生活靠边站。“来到捷克第六天,她又开始写笔记了。”即使是在朝不保夕的流亡生涯,她仍然本能一样地投入写作。
   
 没有阳光、雨水,空气,难以想象万物如何生长。文字对茨来说,也是这样进入到整个生命,内化成整个身心的一部分。
   
 茨维塔耶娃从来没有虚度自己丰盛的想象力。
   
 诗人是这样炼成的。 
 

    
冲突感/个性

 
把灯吹灭吧!陪伴你的是
 
看不见,听不见的朋友。
 
我熟悉心灵的监狱城堡,
 
我知道所有通道与出口。
 
——《看不见、听不见的朋友》

 

    每个人来到世界上都会留下自己的生命印迹。
 
   这些印迹最终成为一个人的存在价值。
 
   冲突感并且是激烈的冲突感,是茨维塔耶娃辩识度最高的性格特征。就像刺猬学不会拥抱,诗人一生与现实怒目相向。
  
  冲突感从力量上有双面性。
 
   放在现实世界,它是生存的一种阻障,显出一个人的不合时宜;放在精神世界,这种一道道针芒反而变成对世界最敏锐的洞悉。作为人,作为诗人,作为女人,茨维塔耶娃从未放弃她的冲突感。
 
   这种冲突感是诗歌的幸运。
   
“日常生活和生存意识”之间,集中了各样存在之间的冲突。
 
   茨维塔耶娃从童年开始,就洞悉自我内部的心灵世界与外部的现实世界之间存在着冲突,而且,这种冲突无处不在,她隐隐地觉察自己必须像她所钟爱的狼一样,有突围的力量,才不至在冲突中淹灭自我意志。
 
   “当出生的不是所盼望的,早已说好的,几乎是被指定的儿子亚历山大,而不过是我的时候,母亲怀着很强的自尊心咽下了这口气,说:‘至少将来是个女音乐家。’”
 
   这是她自传性质的回忆录散文《母亲和音乐》的第一句,在这里,成年之后的茨维塔耶娃依然怀着孩子气耿耿于怀地追诉自己从出生开始就不被期许,母亲玛丽亚渴望一个男孩,退而求其次,是一个女音乐家,至于女诗人,是不被这个家庭所祈望的。母亲玛丽亚强制性地希望把个人的音乐天赋灌输到她身上,逼她练钢琴,结果却是用力越大,她反抗意识越强,以至于事实上造成“母亲不是培育我们——而是考验我们的抵抗力”,考验的结果,茨维塔耶娃6岁起立志作一个诗人,开始疯狂阅读书籍,并尝试写诗,还有,在母亲过世后从此告别琴键。这个烈性子。
 
   冲突发生之后,冲突过去之后,还剩下什么?
 
   很多年后,茨维塔耶娃填履历表,谈到父母对自己最大的影响,她写到,母亲对自己的影响是音乐,父亲对自己的影响是博物馆。
 
   这个答案很奇妙,像是隔着时空隔着泥土的一种重新认识。
 
   后来,茨维塔耶娃长大后找到童年的乐谱,看到上面一连串的破折号,自己最钟爱的破折号,感到自己其实是受过音乐的洗刷,尽管自己曾经抗拒,这种认识,“——犹如婴儿凭着隐秘的胎记被认出是——亲生的,终于取得了自下而上的权利!”早年痛恶的音乐对自己的生命是有深刻影响的,即使自己的双手不再触碰琴键。
 
   让母亲和音乐慢慢流成诗歌。
 
   茨维塔耶娃坚持成为一个诗人。
 
   “生活中——有黑暗,笔记本里——很干净。”
 
   茨维塔耶娃的世界观是鲜明的二元论。
 
   生活在此处,笔记本在彼岸。
 
   生活和笔记本,现实和梦境,肉身和精神,这些二元存在像是杠杆的两端,此起彼落。寻求平衡,是一种稳健的活法。终其一生,一个人能在现实和精神两个世界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保持住平衡,也是不容易的巧妙事。
 
   茨维塔耶娃天生不是找平衡的一类人。
 
   中间地带充满隐忍、遮掩、妥协,她不擅长这样的活法。或者说,这么活会把自己弄丢,把自己的诗弄丢。
 
   于是,她把自己留在冲突的端点。
 
   端点意味着倾斜、失重,甚至危险,一半冰凉,一半赤烈。
 
   茨维塔耶娃描述诗歌之外的那个自己,是始终摆不平现实生活的一个人,和世上一切要人或主妇一样要生存,和别的人或主妇相比,她的样子只会更加狼狈,她怕海,怕汽车,怕醒来没有土豆,“我不知道还有比我更胆怯的人。我什么都怕。怕人的眼睛,怕黑暗,怕脚步声,最害怕的是——自己,自己的头脑,在笔记本里它对我如此忠诚,可在生活里它让我走向毁灭。”现实之中,茨维塔耶娃如此怯弱,她手无寸铁,似乎一小块石头都提不起来。的确,如她所说“每次灾难我都躲不过去。”她从来没有学会逃生术。
 
   那么,作为一个人,她的力量都到哪儿去了?
 
   在笔记本里。
 
   答案只有一个。现实与精神博弈,冲突之后,现实当中的茨维塔耶娃气若游丝,把力量全部留给了笔记本,也就是文字,诗歌,散文,戏剧,还有独白一样的书信。
 
   笔记本里的茨维塔耶娃,比海更宽,比山更高,比战士更昂扬,她的波澜,她的壮阔,她的愤怒,在笔记本里变成强有力的武器,每每一个字一行字一首诗一段话都飞射出一支点着火的神箭,瞬间,噼噼啪啪,纸上一片红光。
 
   “女巫,美人鱼,小姑娘,老妪,鼓手和亚马逊战士——一切!我可能是一切,我热爱一切,我愿意是一切!”
 
   “我在反抗时代,我的确痛恨这个时代,我的一条腿跨进了未来的王国,脚后跟踩住了一条蛇的尾巴。”
 
   “我爱不怕上战场的女人,善于持剑和盾的女人,……”
 
   “成为鼓手,站在所有人的前面。”
 
   如果文字有属性,茨维塔耶娃是偏于刚性的,意象、语词、节奏、立意、气象雄浑者居多,自有一种旗风猎猎的大气感。同时,她又保持了女性天然的那份诗性与敏感,高度感性,性情鲜明。她执笔之手在力与柔之间切换,整体上属于力美,再细听弦音,有些体会又恰恰是只有女性才有的梦幻一般的浪漫情怀,嘈嘈切切,重响轻吟。
 
   “像皮肤一样,一切纷纷脱落,皮肤下不是鲜活的肉,就是燃烧的火:我就是普叙赫。”
 
   “信息来自难忘的夜晚——/来自最近亲吻的唇边,/为的是永远记在心怀:/背弃精神,醉心于爱……就像自古以来的情欲,她激动,小草一样颤抖不已……就这样聆听……超越诗行,就这样眼睛读得入迷……就这样深深吮吸花香——已经忘记了诗句……”
 
   “依据全身的疼痛,我辩认爱情。”    
 
   现实的世界,】容纳不了一个诗人的活法,她的孤独、骄傲、怯弱,仿佛现实每走一步都是对人生的摧残;文字的世界却容纳得了一个诗人无限的可能性,字里行间里,一个人可以伟岸,可以缠绵。都是有力的,都是柔美的。
 
   冲突之后,完成内部的力量转换,这似乎不可思议。
 
   对诗人来说,一支笔就是一个世界。
 
   凡是内心律,都对外部规则自带一种针芒般的刺破性。
 
   不信从规则,不依仗路数,创作上依旧保持冲突感,按照自己的内心律来决定诗歌发声的方式,决定了茨维塔耶娃不可能是夜莺式的诗人。
 
   任性,不温逊。   
 
   童年,母亲预设了她的音乐家之路,她弃了琴键,向诗而生。 一旦开始诗人写作生涯,她在文字之中也一直遵循着内心律,一路突围。
 
   诗,以语言为生。
 
   茨维塔耶娃为诗歌找到的语言风格有两个特征,“一是个性,一是民族性。”
 
   什么是个性?这几乎是最难定义的,个性在概念上摒除了大一统的规律性的东西,而它核心的部分,因人而异,属于个体化,最具独特性,无法以一概之。
 
   从茨维塔耶娃的文学观,可以读出一些她的诗论,当她在说一个诗人一首诗的个性时,实际是在说什么?
 
   她曾把文学分成两种,一是雨果式的,一是生活式的:
 
   雨果的那一种:“每一行都符合形式要求。整体就是个完美世界。所有法则既蕴神性又包含人性。呆板的正确不误会令人厌倦。
 
   雨果在世界上看到的只有正确、完美、发展到极致的现象。
 
   一切都按照事物的顺序排列……”
 
   生活的却是另一种,被雨果“忽视了个性的表现与流露。可惜雨果没有在个别事物中看到共性,没有在偶然中发现必然,没有在纷繁复杂之中看到相互联结的一致性。
 
    ……生活总是超越造物主。
 
    ……生活总是超越雨果。
 
    ……造物主在造物之后消失了。”
 
   茨维塔耶娃强调的文学秩序(从内容到形式)是遵循个别的真实,而不是所有的人物,角色,命运,对话,语辞,在生活之前就固定不变地先行预设。
 
   动态的真实的变化中的世界,是茨维塔耶娃认为值得写作者去捕捉的个性。
 
   按照这种体认,她在诗歌创作上也遵循着个性化的内心律,从形式和内容上都没有模板,她的诗歌从早期到后来都一直保持着某些诗歌法度之外的个性。
 
   “善于观察内心活动和外形特征,有如印象派画家,她一下子便函能捕捉到倏地流逝的瞬间,从而使她的诗歌具有文献的重要性。”评论家沃洛申从她早期的创作中就注意到她别具一格的灵动和把握力。
 
   茨维塔耶娃的诗出自内心;它任性、变幻无常和极端活泼。”“把茨维塔耶娃硬套入诗歌传统的枷锁很难;它不曾出现于位于她之前的诗人,……它的诗境的无政府主义特征表现在异常自由及其形式和手段的五花八门,以及对认为是典范的规则和风格的极端冷漠上。她似乎比任何人都写得更糟,但一旦取得了成功,便创立了难以表述的美的事物,几乎难以置信的透明、轻爽,仿佛是烟卷的轻烟……”米尔斯基这段话,对诗人的写作思路脉流梳理得极其到位,恰恰抓住了诗人的个性。这段话,也让人想起中国诗人苏轼的“无法之法”,法的设置本身是标识自由度,内心律本身就是法,对写作也许它当是第一法。
 
   当茨维塔耶娃的笔和即定的种种法则相冲突,她是转身埋首于自己的内心律,赋予手中的笔以“奔放不羁的元素”,这种元素,对她说,不是大海,而是诗歌,是自己一生从不诀别的惟一的元素。
 
   离心脏跳动的部位越近,离真实也越近。
 
   冲突之中听心跳的声音,去听那个最初的唯一的声音。
 
   维塔耶娃的诗歌个性在这里。



    神话气息/民族性


 
并非仆人,我并不需要面包,
 
并非不速之客,我回到了家园。
 
我是你的爱,你礼拜天的休息,
 
是你的第七日,是你的七层天。
 
——《普叙赫》

 
   个性之外是“民族性”。
 
   茨维塔耶娃的文学观,一个人的文学风格由以上两种要素组成。
 
   她谈写作风格时指出的这两条通道,一条是外部的河流,来自于浩荡的民族文化渊源;一条是内在的河流,来自于犹如指纹一般不可复制的个体生命的独特性。
 
   “俄罗斯富有神话气息,我是表里如一的俄罗斯人。”
 
   神话气息是她找到的与自己生命最切合的俄罗斯民族性。
 
   读到这里,感到有新发现,茨维塔耶娃对俄罗斯民族性作了一种拓展性的描述。这种气息在之前阅读俄罗斯文学时似乎没有被充分留意过。
 
   也许,俄罗斯两百年来的现实主义文学给人们留下的烙印太深。
 
   抒写苦难,灵魂救赎,放眼文学史几乎没有哪个民族像俄罗斯民族的作家达到如此深厚的地步,托尔斯泰的道德救赎、托斯妥耶夫斯基的灵魂拷问、帕斯捷尔纳克的人道关怀等等,都让人为之震颤,这是一个厚重而深邃的民族。
 
  高贵的诗性,这是对俄罗斯民族的另一个文化印象。也许,再没有一个国度像俄罗斯一样,普遍性地把诗歌当作是生命最重要的精神食粮。曾经读到这样的传说,在俄罗斯,即使是最偏远贫寒的村庄,只要走进一户村民人家,都会在桌上见到普希金诗集。这可以读作是一种民族性的文化象征,正如古希腊耽美至死,诗歌是俄罗斯民族的文化灵魂。
 
   茨维塔耶娃正是一个俄罗斯文化基因流淌的杰出的诗歌女儿。
 
   宽广的俄罗斯文化以至欧洲文化也需要一条具体的河道流过,对茨维塔耶娃来说,酷爱音乐的敏感的母亲、毕生建立鲁缅采夫博物馆的父亲合起来的原生家庭,给了她最初的文化厚土。十八岁之前,茨维塔耶娃就在家中博览群书,俄罗斯、德国、法国、古希腊、罗马等等国家的丰厚文化如雨浇灌一年年滋养了她广袤的精神森林。
 
   对于苦难,茨维塔耶娃体验得不比任何一个抒写苦难的俄罗斯作家少,流亡、孤独、贫穷、分离等等,不到五十年的年限里,她样样苦味俱全。
 
   “活到头——才能嚼完那苦涩的艾蒿……”
 
   艾蒿,这是茨维塔耶娃给人生画的现实形象。
 
   作为诗人,她想建构的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高蹈风神的世界。
 
   神话与她一拍即合。
 
   为什么是神话,而不是别的?
 
   从博大的俄罗斯文化基因当中,茨维塔耶娃格外地钟情于神话,并且并不局限于俄罗斯,古希腊、罗马等等神话传说也都是她的精神源泉。
 
   亚马逊女战士才是茨维塔耶娃想要的形象。
 
   普叙赫(古罗马女神) 才是茨维塔耶娃想要的形象。
 
   茨冈人(吉普赛人的俄罗斯称呼)才是茨维塔耶娃想要的形象。
 
   ……
 
   也许,神话气息这道文化符码恰恰最能与她的精神世界相互打通。
 
   茨维塔耶娃天生就驻在一个幻想的国度,而非现实世界,可以说,她一生都与生存的世界保持疏离,也可以说,她一生都与现实世界不熟悉。
 
   反过来,想象、梦境、诗歌,在这些地带,水草丰美,茨维塔耶娃活得异常轻盈、活跃、飞扬,透过让一个又一个古老传说中的和祖辈留下的神话人物,她造梦一般让他们一个个又重新按自己对生命的理解再重活一遍,她对神话的热爱不止是传承式的,更是加入个人元素的重新建构,以神话的名义建构一种理想。
 
  “我就是普叙赫。”
 
   普叙赫是古罗马神话人物,当茨维塔耶娃提起笔一再写到这个名字,普叙赫,普叙赫,普叙赫,她将普叙赫写成这样一种女人,是完全没有世俗气息而全然由灵性构成的一种人,是以灵魂而活的人,换言之,也就是脱离了现实捆绑的人。
 
   世上当然没有普叙赫。
 
   生命本是二元组成,一是肉身,一是精神。离开了哪一个部分,人都不将成其为人。
 
   茨维塔耶娃对神话气息的钟爱、对普叙赫的钟爱带着对迷恋精神层面的执念,这一部分形成了她偏于浪漫的理想主义的气息。普叙赫,作为灵魂的自己,茨维塔耶娃由此以一个神话人物作为护身符划清了与现实的界限。
 
   普叙赫也仿佛有宿命感,诗人注定在现实世界无所依傍。
 
   投向神话,也反射诗人对现实的高冷态度。
 
   不把日常现实当一回事儿,使茨维塔耶娃在女性中是个异数。
 
   绝大多数女性对日常有着亲近感,对具体事物保持着体温式的关怀,并且与日常微物滋生出千丝万缕的情感关联,并为之感怀抒情,这些是女性的特质,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就不吝辞句地赞美日常,并且用孩子般的眼光发现日常的奇迹。《奇迹市集》,便是辛波斯卡献给日常的一首充满惊叹号的赞美诗。
 
   茨维塔耶娃很诚实,她一再承认自己并不活在日常中,不活在现实中,甚至不活在家中,一地尘屑,肉身所负,甚至肉身享受都不是她的追求,茨维塔耶娃大约是我读到最想摆脱现实与日常的写作者,她的体内始终驻着这样一颗灵魂,一颗云游的灵魂。她早就认识到,“我不会一天天过日常的生活——我总是沉浸于自身以外的幻想。”
 
   她需要另外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不与现实为伍,是浪漫的、激情的、战斗的,充满古典精神和英雄主义,那个世界是与现实楚河汉界分明分二的,不能沾在现实世界,一落进现实就是低哀的灰尘,而一回到笔纸筑成的精神世界里,就是鼓声阵阵、策马奔腾、英雄豪情。
 
   这些是茨维塔耶娃作为一个诗人最看重的精神元素,它们飘浮于现实之上,出自于古老的神话与传说,却给予茨维塔耶娃强大的力量,她以之为矛、为剑、为马、为灵魂的疆域,与整个她想背弃的现实世界对峙。
 
   神话是一种方式,梦境是一种方式,幻想是一种方式……   
 
   因此,与其说是俄罗斯神话,不如说是自由不羁藐视世俗的思维方式,是茨维塔耶娃的精神支柱。
 
   最后,诗人在文字的世界续写种种神话。
 
   以诗歌的方式。
    
 
     
隐秘的热情

 
爱情古老,胜过怪物、树根,
 
胜过石头修建的祭坛,胜过克里特岛那些古老的勇士,
 
比他们古老不知多少年……
 
——《你的岁月——是山》

 
   人的一生可能巧妙地迈过种种艰难,却迈不过一小寸爱情。
 
   尤其一个爱情肺活量很大的人。
 
   人的内心总有尺度。
 
   一个人的情感本来只属于当事人。可当一种情感的显现成为一段历史,一份文献,哪怕只是一部作品,它必然要面对众目睽睽,甚至价值判断。
 
   也许,一份感情至少发生两次,一是在当时,二是当人们看它的时候。
 
   茨维塔耶娃的情感终是一个绕不开的地带,因为她的情感从来都不只是隐秘的热情,她把流经她生命的人和事,无论程度深浅,无论是真感情还是她的个人想象,都创造成了诗歌、散文、书信、戏剧,全都成为了文学作品的一部分。
 
   情感经历与文学创作,在她那儿达到高度的合一。
 
   有人说,一个人的爱情观里会涵盖最重要的生命观。换言之,一个人怎么看爱情,大约就会怎么看人生看世界,其中总有什么是相通的。
    
“我的全部生活就是一部罗曼司,跟自己的心灵,跟我居住的城市,跟道路旁边的一棵树,跟空气的恋爱史。” 茨维塔耶娃从来不掩饰自己天性中的浪漫,对爱情本身的迷恋,简言之,她一生都爱爱情。
 
   如果,要说她一生经受住了岁月历炼而始终弥坚的一份感情,最情深义重的一份还是来自她和她的丈夫。年少相遇,战争分离,流亡相伴,相互追随,不离不弃,直至二人生命终结。她给丈夫写诗、写信,最后在丈夫入狱后千辛万苦送棉衣,这些都是感人至深的。
 
   “哦,我简朴的家!贫寒的炊烟!
 
   ……哦,我知道,即使是大雪飞扬,
 
   也要让鲜花开遍我的山冈……”
 
   1920年,乱世之中,茨维塔耶娃夫妇天各一方,杳无音信,她在孤单中写诗《哦,我简朴的家!》,《我把这本书托付给风……》,“每夜做梦都长途跋涉,一条路——从北向南”,这种朴素的思夫情怀在中国诗经的《君子于役》也有过,人间断肠莫如分离,人间情重莫如思念,茨维塔耶娃终究也是生活中的女人。
 
   “假如上帝创造奇迹,让你还活在人间,我会像狗一样跟随着你……”
 
   在另一封写给丈夫的信中,茨维塔耶娃陷入恐慌,她在书信中写出上面这样的句子,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过深厚的感情,并怀有深切的担忧,一定不会取笑,诗人的那个样子多低微,在爱的面前,人是会忘我的。
 
   “我将忠实于他的骑士风度。你们,面对生死毫不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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