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烟轻娆

这柳先生其实是应灵庵里带发修行的尼姑，却不让人称她的法号，只管称她“先生”，而柳是她的俗姓。因这应灵山地势险要，附近人家不多，所以庵里香火并不旺盛，加之柳先生为人清高孤傲，所以益发冷清。所幸，庵里年年都会收到一笔神秘捐赠，她们师徒俩才得以勉强度日。

应灵山常年云雾笼罩，盛产茶叶，加以应灵泉水冲泡，可谓荣县一绝。然应灵山茶叶虽好，却以柳先生制出来的茶为最。柳先生制茶非常讲究，说茶也是有灵性的，从采摘到碾制都必须是有慧根的人，须得保持虔诚而愉悦的心情，否则，再好的茶叶，都失去了韵味。柳先生平素好茶道，喜以茶会友，非茶中君子不以待之。所以她的茶可谓千金难求。

有时候，慧云很不明白，这庵里没有其他收入，柳先生何不将茶叶待价而沽，以解这捉肘见襟之境。柳先生怒道：“我苦心造诣的茶，岂能沾上铜臭味？你若是受不得清苦，就趁早给我下山去。”慧云吓得再不敢多嘴。

山中清寂无人，多半无聊，慧云最喜欢老沈的到来。这老沈原是荣县最南边一个小镇的茶贩，早年到应灵山贩茶，在应灵庵躲雨的时候看见走廊里柳先生写的一幅对子“茶亦醉人何必酒； 书能香我无须花。”老沈端详半日，兀自说道：“联是好联，字亦是好字，只可惜，到底是意难平。”慧云吓得跳将起来，柳先生学识渊博，平生最恨人不懂装懂的对她评头论足，何况是眼前这么个相貌平平粗布短衣的老头，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慧云正要劝那老头赶紧收拾东西下山，以免遭驱逐之辱。不料柳先生却早已闻声而来，不悦道：“老先生何以见得？”

老沈捻须淡笑：“似庵非庵，似尼非尼。笔力沉凝非直抒胸臆，可见心中藏有憾事。”

柳先生脸色数变，俄顷，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说：“今日有缘，老先生何不屋内坐坐？”

“如此，叨扰了。”

“老先生客气了，慧云，去，泡壶好茶来。”

“是。”慧云应声退下，心里却嘀咕开了，这庵里的茶可从未拿来待过客。看先生这么高兴，恐是遇到知音了。慧云不敢怠慢，赶紧到应灵山去取水泡茶。

待得慧云进屋，却见二人正在对弈。慧云小心翼翼地将水置于炉上，待得鱼目微声之时，即以泡茶，极其恭敬地端上来。老沈双手接过茶杯，揭开茶盖，顿时清香扑鼻，他轻啜一口，微闭双目，叹道：“都说荣县茶叶以应灵山为最，今日得见，果不其然。水是好水，茶是好茶，道亦是非常之道。”

   柳先生展颜道：“老先生见笑了！”

慧云原是柳先生捡来的弃婴，跟随她多年，却从来没有见柳先生这么开怀过。

那老沈在庵中与柳先生品茗对弈，吟诗作对，呆了数日，方才下山。临别，柳先生竟将庵中好茶系数赠与了老沈，慧云心疼不已。自此，老沈每年四月都要翻山越岭，渡船过江来到应灵庵小住几日，然后将柳先生的茶带下山。老沈每次来都会带一些山下的新鲜玩意给慧云，给她讲一些山下的奇闻趣事。而故人来访，亦是柳先生最开心的日子。

只是，这老沈算来已经有四年没来了。慧云巴巴地盼着老沈今年能如约而来，柳先生虽然嘴里不说，慧云知道，她心里亦是盼着的。

这天，庵里来了个年轻人，长袍素衣，态度极是谦恭，拿出个手贴说要拜见柳先生。慧云不敢怠慢，速去禀报。柳先生看过贴子，喜形于色，快步向大堂走去，嘴里喊道：“老沈，你失约四年，看我今日如何罚你。”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年轻人赶紧上前扶住，说：“想必您就是家父故交柳先生了，我是沈儒。”

柳先生见了沈儒，失望之情形于色，“不知世侄今日来访有何见教？你父亲怎么不来？”

沈儒叹息道：“其实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很多人肚子都填不饱，喝茶的人是越来越少了。那时候我并不明白，家中并不宽裕，为何家父年年都要积攒盘缠赶在四月去应灵山贩茶。那年家父不顾劝阻，在回去的路上，竟遇到山贼，货物被洗劫一空，家父也受了重伤，前些日子竟自驾鹤西去了。临终前吩咐，务必前来拜访柳先生，小侄不敢怠慢，料理完家父后事，便急忙赶来了。”

“什么？他，他竟然走了？”柳先生闻言惊得突地站起来，只觉天旋地转，脑中耳中轰鸣不止，心口苦涩难当。少顷，她颓然顿坐下来，兀自喃喃道：“我早该想到的，他不来，自是来不了了。”

沈儒见她如此，心中不忍，只安慰道：“其实家父心里一直有愧于先生，都闻柳先生制得一手好茶，只是先生乃方外之人，淡泊名利，不屑商贾。而家父窃得柳先生信任，得茶而沽市。是以心中有愧，每每遣子将所得银两以香火之名捐赠。”

柳先生叹道：“生逢乱世，该当审时度势。老沈是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倒是我，处处显得虚伪做作了。”

沈儒道：“家父在世之时常常以不能将荣县茶文化传扬于世引为憾事。他说，家乡茶叶香如兰桂，味如甘霖，却不能传颂于茶道。若能得到柳先生真传，也算是救家乡茶农于乱世了。”

柳先生苦笑，“这老沈，死了都要打我的主意。”略一沉吟，转头对慧云道：“你跟我也有些年了，今天你就下山去吧。”

慧云惶恐不已：“先生，我不要下山，更不要离开你。”

柳先生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终究是要离开我的。记住我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万不可辱没了我的名头。”

慧云见已无转圜之地，只得随沈儒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