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
个人日记
方志钦 刘斯备 编 注
前言: 本文作于一九〇二年,作者逃亡日本期间。从宣传维 新 改良的政治需要出发,文中大力强调小说和政治的关系,强调小说对人民群从的感化教育作用,并在批判以宣扬封建思想 意 识为内容的旧小说的基础之上,提出革新 小 说,使之为维新改良的政治服务的主张。这是当时的维新 派 关于小说理论方面的一篇纲领性的文章。作者对于小说的地位、作用、艺术特 征 以及创作方法等问题的论述,今天看来,虽然 有 明显的片面和错误之处,但在 当 时,却是一大的突破,因此,这篇文章在我国小说理论的发展史上,自有其不可否定的地位。
前言: 本文作于一九〇二年,作者逃亡日本期间。从宣传维 新 改良的政治需要出发,文中大力强调小说和政治的关系,强调小说对人民群从的感化教育作用,并在批判以宣扬封建思想 意 识为内容的旧小说的基础之上,提出革新 小 说,使之为维新改良的政治服务的主张。这是当时的维新 派 关于小说理论方面的一篇纲领性的文章。作者对于小说的地位、作用、艺术特 征 以及创作方法等问题的论述,今天看来,虽然 有 明显的片面和错误之处,但在 当 时,却是一大的突破,因此,这篇文章在我国小说理论的发展史上,自有其不可否定的地位。
《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1902年11月14日,《
》1902年第1期。),全文如下:
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
;欲新宗教,必
;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①故。
吾今且发一问:人类之普通性,何以嗜他书不如其嗜小说?答者必曰:以其浅而易解故,以
而多趣故。是固然。
虽然,未足以尽其情也。文之浅而易解者,不必小说;寻常妇孺之函札,官样之文牍,亦非有艰深难读者存也,顾②谁则嗜之?不宁唯是③,彼高才赡学④之士,能读《坟》、《典》、《索》、《丘》⑤,能注虫鱼草木⑥,彼其视渊古⑦之文,与平易之文,应无所择,而何以独嗜小说?是第一说有所未尽也。小说之以
⑧为目的者固多,然此等顾⑨不甚为世所重,其最受欢迎者,则必其可惊可愕可悲可感,读之而生出无量噩梦,抹出无量眼泪者也。夫使 以 欲 乐 故而嗜此也,而何为偏取此
之物而自苦也?是第二说有所未尽也。吾冥思之,穷鞠⑩之,殆⑪有两因:凡人之性,常非能以现境界而自满足者也。而此蠢蠢⑫躯壳,其所能触能受之境界,又顽狭短局而至有限也。故常欲于其直接以触以受之外,而间接有所触有所受,所谓身外之身、世界外之世界也。此等识想,不独利根⑬众生有之,即钝根⑭众生亦有焉。而导其根器⑮,使日趋于钝,日趋于利者,其力量无大于小说。小说者,常导人游于他境界⑯,而变换其常触常受之 空 气者 也。此其一。人之恒情,于其所怀抱之想像,所经阅之境界,往往有行之不知,习矣不察者;无论为 哀 为 乐,为怨为怒,为恋为骇,为忧为惭,常若
;欲摹(mo)写其情状,而心不能自喻,口不能自宣,笔不能
。有人焉,
,彻底而发露之,则拍案叫绝曰:
!如是如是!所谓“夫子言之,
⑰”。
感人之深,莫此为甚。此其二。此二者实文章之真谛⑱,笔舌之能事。苟能批此窾,导此窍⑲,则无论为何等之文,皆足以移人;而诸文之中能极其妙而神其技者,莫小说若。故曰: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也!由前之说,则理想派小说尚焉;由后之说,则
小说尚焉。小说种目虽多,未有能出此两派范围外者也。
抑小说之支配人道也,复有四种力:一曰熏⑳,熏也者,如入
中而为其所烘,如近墨朱处而为其所染,《
》所谓“迷智为识,转识成智”者,皆恃此力。人之读一小说也,不知不觉之间,而眼识为之迷漾,而脑筋为之摇飏(yang),而神经为之营注,今日变一二焉,明日变一二焉,刹那刹那,相断相续,久之而此小说之境界,遂入其灵台而据之,成为一特别之原质之种子。有此种子故,他日又更有所触所受者,旦旦而熏之,种子愈盛,而又以之熏他人,故此种子遂可以徧世界。一切器世间、有情世间之所以成、所以住,皆此为因缘也。而小说则巍巍焉具此威德以操纵众生者也。二曰浸,熏以空间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广狭;浸以时间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长短。浸也者,入而与之俱化者也。人之读一小说也,往往既终卷后,数日或数旬而终不能释然。
读《红楼》竟者,必有余恋,有余悲;读《水浒》竟者,必有余快,有
。何也?浸之力使然也。等是佳作也,而其卷帙愈繁、事实愈多者,则其浸人也亦愈甚!如酒焉:作十日饮,则作百日醉。我佛从
起,便说偌大一部《
》,正以此也。三曰刺,刺也者,刺激之义也。熏、浸之力,利用渐;刺之力,利用顿。熏、浸之力,在使感受者不觉;刺之力,在使感受者骤觉。刺也者,能入于一刹那顷忽起异感而不能自制者也。我本蔼然和也,乃读林冲雪天三限、武松飞云浦厄,何以忽然发指?我本愉然乐也,乃读
出
、黛玉死
,何以忽然泪流?我本肃然庄也,乃读实甫之琴心、酬简,东塘之眠香、访翠,何以忽然
?若是者,皆所谓刺激也。大抵脑筋愈敏之人,则其受刺激力也愈速且剧。
而要之必以其书所含刺激力之大小为比例。
之一棒一喝,皆利用此刺激力以度人者也。此力之为用也,文字不如语言。
然语言力所被,不能广、不能久也,于是不得不乞灵于文字。在文字中,则文言不如其俗语,庄论不如其寓言,故具此力最大者,非小说末由!
四曰提,前三者之力,自外而灌之使入;提之力,自内而脱之使出,实
之最上乘也。凡读小说者,必常若自化其身焉——入于书中,而为其书之主人翁。
读《
》者,必自拟
;读《石头记》者,必自拟
;读《
》者,必自拟韩荷生若韦痴珠;读梁山泊者,必自拟黑旋风若
;虽读者自辩其无是心焉,吾不信也。夫既化其身以入书中矣,则当其读此书时,此身已非我有,截然去此界以入于彼界,所谓
楼阁,帝网重重,一毛孔中万亿莲花,
顷百千浩劫,文字移人,至此而极!然则吾书中主人翁而
,则读者将化身为
;主人翁而拿破仑,则读者将化身为拿破仑;主人翁而
、孔子,则读者将化身为
、孔子,有断然也。度世之不二法门,岂有过此?此四力者,可以卢牟一世,亭毒群伦,教主之所以能立教门,
所以能组织政党,莫不赖是。文家能得其一,则为文豪;能兼其四,则为文圣。有此四力而用之于善,则可以福亿兆人;有此四力而用之于恶,则可以毒万千载。而此四力所最易寄者惟小说。可爱哉小说!可畏哉小说!
小说之为体,其易人人也既如彼,其为用之易感人也又如此,故人类之普通性,嗜他文不如其嗜小说,此殆
自然之作用,非人力之所得而易也。此又天下万国凡有血气者莫不皆然,非直吾
之民也。夫既已嗜之矣,且遍嗜之矣,则小说之在一群也,既已如空气如菽粟,欲避不得避,欲屏不得屏,而日日相与呼吸之餐嚼之矣。于此其空气而苟含有秽质也,其菽粟而苟含有毒性也,则其人之食息于此间者,必憔悴,必萎病,必惨死,必堕落,此不待蓍龟而决也。于此而不洁净其空气,不别择其菽粟,则虽日饵以参苓,日施以刀圭,而此群中人之老、病、死、苦,终不可得救。知此义,
则吾中国群治腐败之总根原,可以识矣。吾中国人状元宰相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佳人才子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江湖盗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妖巫狐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若是者,岂尝有人焉,提其耳而诲之,传诸钵而授之也?而下自屠爨贩卒妪娃童稚,上至
高才硕学,凡此诸思想必居一于是。莫或使之,若或使之。盖百数十种小说之力直接间接以毒人,如此其甚也。即
有不好读小说者,而此等小说,既已渐溃社会,成为风气;其未出胎也,固已承此遗传焉;其既入世也,又复受此感染焉。虽有贤智,亦不以自拔,故谓之间接。今我国民,惑
,惑相命,惑
,惑祈禳,因
而阻止铁路,阻止开矿,争坟墓而阖族械斗,杀人如草,因迎神赛会而岁耗百万金钱,废时生事,消耗国力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慕科第若膻,趋爵禄若骛,
,
,惟思以十年萤雪,暮夜苞苴,易其归骄妻妾、武断乡曲一日之快,遂至名节大防扫地以尽者,曰惟小说之故。
今我国民轻弃信义,权谋诡诈,
,苛刻凉薄,驯至尽人皆机心,举国皆荆棘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轻薄无行,沈溺声色,
床第,缠绵歌泣于春花秋月,销磨其少壮活泼之气;青年子弟,自十五岁至三十岁,惟以多情、多感、多愁、多病为一大事业,儿女情多,风云气少,甚者为
之行,毒遍社会,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绿林豪杰,遍地皆是,日日有桃园之拜,处处为梁山之盟,所谓“大碗酒,大块肉,分秤称金银,论套穿衣服”等思想,充塞于下等社会之脑中,遂成为哥老、大刀等会,卒至有如
者起,沦陷京国,启召外戎,曰惟小说之故。呜呼!小说之陷溺人群,乃至如是!乃至如是!大圣鸿哲数万言谆诲之而不足者,
坊贾一二书败坏之而有馀!斯事既愈为大雅君子所不屑道,则愈不得不专归于
坊贾之手。而其性质,其位置,又如空气然,如菽粟然,为一社会中不可得避、不可得屏之物,于是
坊贾,遂至握一国之主权而操纵之矣。
呜呼!使长此而终古也,则吾国前途,尚可问耶?尚可问耶?
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
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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