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欲晚晚不语。

有些情绪，你永远也不会明白。不，是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明白。
我愿你诚心向佛，回头有岸。


『春。七。桃花依旧笑春风。』


小和尚歪着头敛了绪，两手妥帖地放在膝上，明亮的黑瞳里似盛满了柔柔的清水，轻轻又淡淡，波澜且不惊。
老妇人嗫嚅着嘴唇，啰嗦着陈年的旧事。怀旧宁远的气息浮浮沉沉，就这样趴在他肩头，像是昏黄的黄昏，粒粒分明，带着尘味。
小和尚还是七八岁的小和尚，他所能做得就是安静地听着，听在这风中沧桑含糊的音静静地开满了山里，又被风吹散，落它处。
还有看这眼前这沧桑的脸，如沟壑丛生，深根驻扎了岁月。
老妇人眯着眼，一顿一顿地又继续讲着。
也许，她并不希望他能懂。也许，她只是，想要个听不懂的人来听听她说的事。
听听这山下曾有过的清凉与炎热并行的故事。
老妇人摸了摸小和尚光滑的头，起身抖了抖破旧的衣裳。
他瞧见，她衣上山间的碎光就这样被她移了位，抖乱了清宁的顺序。
她慈爱地看着他说，小师父，你的眼神真是天真。
小和尚错愕地抬起了头，他听不明白这话是褒是贬，他不明白这是好还是坏。
老妇人望着远处说，这庙外的桃花开得真盛，可我呀，是吃不到它的果子啦。
她笑了笑说，小师父，我走了。

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这虔诚的老妇人来了。
后来，小和尚想，她大概真的是走了，和这山间的风一样，走了，就不回来了。

小和尚同老和尚讲起这桩事，清明灵气的眼神带了微微的惑意，他说，师父，我竟是不伤心的。老妇人同我讲起她颠沛的人生，无依的后半生，我的动容竟只是她在时才有。
师父，她说她大概不会再来，她就真的没有再来了。这样想想，我才有些难过。
师父，我，是不是少了佛家的慈悲心？
佛珠在老和尚的指间轻轻走过，带着小和尚的惑意一圈又一圈。老和尚望着小和尚，开口道，你有过颠沛的人生吗。
小和尚摇摇头。
老和尚继续问，你有过无依的后半生吗。
小和尚惊讶地看着老和尚，师父，我还这么小怎么就说到后半生？
你能想像我不在的日子你怎么生活吗。老和尚慢悠悠地说着。
小和尚思忖了半晌，继续摇了摇头道，不能。
既然想不到，那么，明日你就试试我不在的生活吧。
小和尚讶异地张开嘴，就像迎进了莫名的色彩。


『夏。十一。小荷才露尖尖角。』


山间不知岁月长短，知岁月的从来是花草，而从不是他。
时间长短于他而言也没甚么特别的感觉。
不，也不全是。至少他亲手种下的荷花种就在这夏季是不负所望地成长了，至少他看见它这样慢腾腾地长大了。
小和尚笑嘻嘻地看着池塘里的小荷花，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蹭蹭蹭地跑到老和尚面前急急地问道，师父师父，你看着我长大是不是也如同我看着小荷花长大一样开心？
老和尚停下手中的毛笔的动作，看了看小和尚，道了声，你过来写几个字。
小和尚挠了挠头，疑惑地走了过去，瞧见着苍峻的字体，瞧见了沉稳的落笔，瞧见了正停在“若见诸相非相”这几字上。
小和尚清了清头绪，严严正正地写下了“即见如来”，而后抬头望着老和尚，道，师父，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老和尚终将目光从纸上移开，落到了小和尚身上。
老和尚笑着理了理小和尚贪玩乱了的衣裳，指了指纸上的字，道，为师已经告诉了你。
呆呆地看了看纸上的字，又呆呆地看了看老师尚，小和尚撅了撅嘴道，师父，我不明白。
跨过门槛，坐在石阶上，老和尚招呼着小尚坐到他身旁，指着远处问道，你可瞧见了什么。
青青的山，绿绿的树，还有像荷花一样美丽的太阳。小和尚歪着头答着。
你开心吗。
为什么不开心？
因为这景色不可能一直都是你喜欢的，也不能是你想要它长成怎样就怎样。
那怎么办？小和尚苦恼地问道。
景色不出错就好景色。你说是不是？老和尚摸了摸自己的长胡子，意味深长地说着。
小和尚清明的眸子闪了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看的是你，也不是你。也许你以后会懂，也许以后也不会。老和尚在心里说着。

有鸟归巢了。
这一年的小和尚是个十一岁的孩子，也许，往后他会离开这小庙。也许，他会同老和尚一样就这么呆在这小庙里。
谁也不知道。小和尚托着腮想，谁也不知道他亲手种下的下一朵花会开成怎样的样子。


『秋。二一。霜叶红于二月花。』


微雨几场，落了些清冷。茶水还冒着腾腾的白气，半隐了面容。
绿衣姑娘双手捧着茶杯，唇角带着浓浓的笑意道，多谢小师父的搭救之恩。
小和尚沏着茶，眼皮半分不抬，声音如同他表情一样平淡无波，只听他浅浅道，举手之劳，无须挂怀。
绿衣姑娘觉得小和尚的声音甚是好听，就像在鲜红的枫叶滚了几回的莹莹白白的雨水，清清朗朗浅浅淡淡地似珠玉碰瓷般好听极了。
绿衣姑娘忍不住道，小师父，你叫什么名？
小和尚这才将眉眼微微抬起，舒敛了一身的温和，笑了笑道，施主好生养着腿伤吧，早些好才能早回去，免得家人担心。
绿衣姑娘努了努嘴，抱怨道，这么小气做甚。
秋意渐浓的日子在这山间显得特别分明，绿衣姑娘的身影就这样闯进了这艳红的风景里，如同一只绿色的蝴蝶就这样闯进了红火里。

“笃、笃、笃……”
在夜色里，绿衣姑娘轻倚着门，望着小和尚那敲着木鱼的清瘦背影，捂着嘴轻轻地笑着。
小和尚抚了抚额，停下手中的动作，无奈地看着她。
绿衣姑娘不好意思地道，打扰到你了？
小和尚好脾气地摇了摇头问着，你笑什么。
我不信佛。绿衣姑娘盈盈地笑着，看着你这般认真的模样竟不知为何也想学着你敲敲木鱼，一想到这我就忍不住想笑了。
小和尚眉眼温温和和，就像这温温润润的月光，他轻轻地抚着木鱼的纹路，轻轻地道，我也不信佛。
绿衣姑娘讶然地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小和尚噙起嘴角的笑意，解释道，我不信佛，我只信心中善念的使然，只信我行为的习惯。
他的模样忽地就这般地瞧着不真切，好似遥遥茫茫的雾气，隐隐绰绰地碎光落在他眼里，像落满了星辰般璀璨地好看。
他的眉眼，很好看。千言万语，到最后却是沦为最最普通的一句话。
绿衣姑娘觉得自己的心动了动，她觉得她陷进了这双眉眼里，深深或浅浅，都是出不来了。
她说，小和尚，你还了俗吧。


『冬。三七。已惊岩下雪如尘。』


不了了之的事很多，比如才开了个头就没了结尾，比如才说了这话却已经没有了后绪。
小和尚在很久很久后的日子还是经常想起了那绿衣姑娘的那句话，她说，小和尚，你还了俗吧。
她在那三天，却说了整整不下三十次。是什么让一个姑娘将话说了又说？
可小和尚是否会知道，她三缄其口的温柔。
有些深情，想来从未被知晓。
而她最终还是不知他的名就散了场，正如他也不知道她的名还在隐着世。
倒是两相扯了平。
小和尚捻着自己腕间的佛珠，瞅着这银装盛扮的山间，瞧着这苍茫的大雪覆了枝桠一层又一层。
瞧不见绿意了。
小和尚知道，固执于失去以及不可挽回的过去是愚蠢的。
小和尚微闭了闭眼，他的澄明心思渐渐被冰雪覆盖，结了层层寒寒的冰。
在这个冬天，老和尚闭关了。
在这个冬天，老和尚圆寂了。
小和尚其实已经猜到了，从老和尚佝偻的背里，从老和尚不再黑亮的鬓角里，从老和尚慈悲的眼里，悟见了。
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与老和尚的那一次对话，那一次假装老和尚不在的日子。
落了错笔的笔划无人训，解了难知的道理无人赞，寻了好玩的东西无人赏，这山间的色彩明明这么多，却似只剩下了他一人的黑白剪影。
而老和尚明明就在那，却不会与他说着话。
他哭着扯着老和尚的袖子说着不玩了。老僧入定的老和尚闭着眼不为所动。
没有什么比身旁人气的淡漠来得孤寂来得可怕。
后来的后来，老和尚慈爱地摸着小和尚的头悠悠地说着，你体会不到慈悲下的疾苦是为师的错。
你觉得世间有着苦难却体会不到苦难，是因为有人替你撑着替你挡着。
因为有人宠着你，你才不会真正成长。
为师终究如俗世里一般的人，不忍心。

那一回是假，如今却是真真切切的真。
那一回还能看见老和尚的背影，如今连个念想都只得在心里勾画。
老和尚说，并不是你想叫醒一个人就能叫醒，并不是你不想玩了对方就会如你的愿。
比如你叫不醒岁月，你也左右不了佛。

厚雪压垮了枝丫，小和尚想，老和尚也走了，和这山间的雪一样，即便来了，也还是会走的。
小和尚有时候想，这尘世间这么一遭图的是什么。
小和尚有时候还想，我的心从未叛离过佛，为何还是不懂这世间的禅意。

在这个冬天的某个夜里，寒风晶莹了夜色，他从一个蒙脸的老妇人手里接过了一个襁褓里的婴孩，安安静静地熟睡着，眉间清清和和。
他想，也许他会慢慢知道的。


『春。初。径草踏还生。』


小小和尚扯着小和尚的袖子左右地晃着，露出自己腿上的伤，嘟囔着，师父师父，我疼。
小和尚摸了摸小小和尚的头，说着，觉得疼缓缓也就会没事了。
师父，你都不心疼我。小小和尚委屈地说着，然后抬头定定地看着小和尚说，师父，你有没有慈悲心？师父，你的慈悲心有多大，我的又该有多大？

春色浓浓，草色青青。老妇人脚步蹒跚地步步上前，拐杖下是或深或浅的小洞，泥土的气息和着草木清香幽幽入鼻，她深吸了一口气，赞叹着道，真是个好地方。
瞧，还有一只绿蝴蝶呢。


『尘心动了动，佛心摇了摇的挣扎，就这样如水安静地淌过了，就这样平静而平淡地藏在了某个地儿。』


〖后记。〗


写这篇文的原因是看了《春夏秋冬又一春》这一部电影。不过我并不喜欢里面的小和尚。然而我喜欢这个带着禅意的名。
压了几回的情绪，最终还是打算写一写。算是对曾经文艺过的一段岁月的交代，毕竟也不常再写些什么了。
今日的初稿还没怎么理顺，毕竟写到后面就懒了，往后我乐意了再改改。2015.7.7
因为一个错字，然后我改了下，大体就这样了。结果，没改成功，错字还在，心，好痛。然后，又来改了下。
本来是想写个轮回，写个因果难测。后来还是下不了狠心，就这样平淡地开始平淡地结束，也挺好。
因为，一切都会归于平淡的。2015.7.8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