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AYASHIKI

心血来潮，翻中草药书。那些怀有各自秉性的草木，何妨来认一认，识一识。温，热，苦、寒，涩、辛……仿佛芸芸众生，在红尘里，各自演绎人生。

到苏州去。小桥边，有小巧秀丽的妇人在吆喝卖白果，有壮实的男人在她身边，提大铲翻炒，热气腾腾。白果是银杏的果子。张爱玲第一次去回访胡兰成，胡兰成端出待客的点心，便是一盘炒白果。只是张爱玲不大爱吃。于是好奇，上前买一小包，剥给自己吃，也剥给身边人吃。那味道吃起来，觉得怅然。也许是因为想到了张爱玲，想到了那一场爬满虱子的爱情。

秋天，坐车经过芜湖的九华山路，可以一路领略道路两边的银杏叶子，初初泛黄的叶子。还有那些黄色的银杏果子，一串串，累累的，硕果满枝。跟朋友说，那是白果，可以炒了吃的。

朋友说：白果有毒的，不可多吃。

讶然，且不信。回家忙忙翻中草药书，找白果。我读到这几行字：甘、苦、涩，平。有毒。

心上一愣：那怎么可以入药呢？后面又跟一句：“敛肺气、定喘嗽、止带浊，缩小便”。

却原来，是以毒攻毒呀！

人世间，许多事，原都是这样，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到最后，要达成中和局面，便是以毒攻毒。

周星驰在电影里说，贪官奸，清官要比贪官更奸。这也是以毒攻毒。

从前见过一户生有孽子的人家，那孽子二十来岁，像个土匪下了山头来。父母垂手无策，唯心里祈盼将来娶个厉害女子进门，魔法无边，来收他的野性。后来，果然娶了个能说能打的皮实女子，能三天三夜，不休不眠。一物降一物，那孽子终于像刺猬收了他的满身毛刺，蔫成顺民。悍妻也是毒啊，以毒攻毒，收他。

最甜蜜的毒，是恋爱。

有人说，治疗失恋的最好办法，是尽快投入下一场恋爱。果然又热血沸腾了，又辗转反侧寤寐求之了。从前为一个男人伤了心流了泪，一转身，全忘了。那一颗凋零的心，现在起死回生，上面重新开出了漫山遍野的玫瑰花。可是，新的爱情在甜蜜销魂之后，又同样会遭受误解，经历惆怅、难分难舍……甚至这一次，夜晚更黑，泪水更涩。

爱情都是有毒的呀！一场又一场，纷纷扬扬的毒。

貌似爱情这毒也有失效的时候。其实，不是失效，是毒性不够。

朋友和他的初恋分手后，一气之下，很快新找了一拨女子。挑挑拣拣，恋爱，结婚，制造结晶。多年后，他卷土重来，复又回头找他的初恋。尽管妻子长得那么像初恋女友，尽管生活已经把他框成了兵马俑，可他还是不能说服自己放下初恋。这么多年，他中的是初恋女友的毒，毒到骨子里，遍寻良方，阅女无数，还是要折回头。解铃还需系铃人，中的是她的毒，只能指望她给解药。

最毒的是时间。

时间篡改容颜。时间也篡改人心。

有朋友在文章里写；我恨死时间了！没用，你越恨，它越毒。

看王祖贤早年演的电影，《倩女幽魂》，《青蛇》。那时候，她真年轻，真美，真妖，真不食人间烟火。那时候，她是一朵开在世外的桃花，轻盈，飘逸，不真实，与红尘隔得那么远。她似乎永远是男人的初恋，是小情人，大眼睛，瓜子脸，好像露水里开出来的。02年拍过《美丽上海》，从此隐退加拿大，做平凡女子，过平淡生活，再不问电影界的浮华与是非。

美人易老啊！就在人们几乎忘记她时，女神忽然现身，是回香港，被人拍到。那微微臃肿的面庞，那遮遮掩掩的素颜……都在告诉：美人老啦！匆匆忙忙游港几日，转身又返回加拿大，搭夜机。留下一批粉丝们，张口结舌，心痛心碎。直率如大Ｓ，发博感叹：小倩……我的小倩。

时间歹毒如隐藏在丛林里的邪恶眼睛，一直跟随我们身后，它掳走了小倩，留下王祖贤，慢慢老在人间。

还记得，很小的时候，跟着大人们一起看电视剧，是琼瑶剧《几度夕阳红》。看着妈妈跟随剧情汹涌流泪，自己在旁边，懵懵懂懂。妈妈叹息：到底没在一起啊！

有一回，忽然想起妈妈当年的叹息，于是上网找秦汉版的《几度夕阳红》来看，果然是绵长苦涩的一段爱情。男主角慕天，女主角梦竹，在分隔了二十年后，终于相会。可是梦竹到底没有嫁给慕天，即使丈夫明远鼓励她去投向慕天，她仍然没有。她哭着跟明远说：请不要再赶我走，不要……

那一瞬间，我的眼泪也掉下来了，啪啪砸在键盘上。虽然梦竹还爱着慕天，在夕阳落下的每个黄昏，总会沉浸在无边的思念中。但是，她已经离不开明远了，她知道明远其实也离不开她。二十年的光阴，他们像两棵植物，根系已经深深地伸进了对方的土壤里。谁离开，都是疼。

时间，就这样篡改了情怀。就这样，把心上那些纵横的沟沟壑壑，一一填了又填。

爱，在时间里，变了色，变了味，变得更丰富更深厚更有层次。

最毒的是时间，最慈悲的，也是时间啊。我们被时间下了毒，最后，还要靠这辽阔而敦厚的时间，来抚慰，来疗治，一颗渐老的心。

又想起不爱吃白果的张爱玲。她大约不知道白果是有毒的，就像她不知，胡兰成对于她，也是有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