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心即是完美
林清玄
在象山的山道旁，
看见有人凿石壁，走近一看，才知道是有人在刻佛像。
由于石壁上的洞太大，才益发显得刻佛像的人娇小，是一位小巧秀雅的年轻妇女，
正以铁锤和锥子，一锤一锤地击打石壁。
起初，只看到石壁上有个粗具的人形，坐在莲花上。
从此，我每天路过，就会静静坐在一旁，看她专注地刻佛像。
她那专心无骛的表情使我深深地感动。
怕惊扰她，我总是被安静包围，甚至连呼吸都是轻轻的。
在石壁上刻佛像的进度很慢。慢慢的，佛像的身体显现了，脸孔也清晰了。
这时，我发现佛像的脸容与身形都十分熟悉，
原来，那佛像愈刻愈像是刻佛像的妇人了，小巧秀雅，带着端庄的笑容。
那佛像的微笑，就仿佛妇人每次回头看我静静欣赏，
总是花开一般，粲然的笑了，带着童稚的天真。
后来，我们虽不言语，竟也熟识了。有一天，妇人刻完佛像要下座的时候，
突然开心地对我说：“这是我第一次刻佛像呢！”
我听了大吃一惊，说：“刻得真好，你第一次刻佛像，不必看图样吗？”
“不用啊，我只是把心里的本师释迦牟尼佛刻到石壁上，要什么图样呢？”
她转过来笑了。由于她背后的佛像也微笑，使我看见，
她真的和佛笑的一模一样。
她对我说起刻佛像的因缘。
在她的心里一直梦想着刻一尊心里的释迦牟尼佛，
但是对一个完全没有美术训练的人，这是何等艰难！
直到有一天，她到华梵工学院去受戒，听到晓云法师的一席话才生起了勇气。
她说：“晓云师父说：
‘当我们心中犹豫，迟疑不决的时候，佛就在八万四千里外；
如果我们的心中诚挚深信，佛只在眉心。’
当时我心中一震，决定到山上来刻一尊佛像。”
每天清晨，她搬一个木椅坐在石壁前工作，不论晴雨。
她的心中默念佛号，然后把心里的虔诚映入石壁，
一锤一锉地打在坚硬的石头上，佛的形象就从眉心流出来了。
她不管别人怎么看她所刻的佛像，只是朝着最完美的佛像迈进。
我静静坐看着她与佛一样清明的眉眼，突然想起曾写过这样的偈子：
快乐活在当下 尽心即是完美
许多人追求着人生终极的快乐，
却很少人深知快乐没有终极，只在眼前的这一念心。
许多人祈求着生命的完美结局，
殊不知完美根本不在结局，只在此刻的圆满与承担。
刻佛像的小妇人，在当下间尽心，快乐与完美就成为眉心中唾手可得的事。
如果在生命的波折与涌动中，也可以这样保任，每一个时刻不就自在了吗？
妇人说：“当我告诉丈夫和朋友，我想在石壁上刻一尊心中的佛像，他们都嘲笑我。
现在，他们不再嘲笑了，走到佛像前，都会虔诚地合掌。”
也许，经过许多许多年后，现在活着的人都化为尘土，
这尊山间的佛像依旧，走过的人都会为佛像的庄严而深深的合掌礼拜，
就如同很多古人刻在石壁的佛像一样。
每次，我爬山的时候路过那尊佛像，也忍不住双手合十，心里浮起一句话：
“如果我们虔诚深信，佛只在眉心。”
修得一颗柔软心
林清玄
唯其柔软，我们才能敏感；
唯其柔软，我们才能包容；
唯其柔软，我们才能精致；
也唯其柔软，我们才能超拔自我，
在受伤的时候甚至能包容我们的伤口。
1
我多么希望，
我写的每一个字、每一篇文章都洋溢着柔软心的香味；
我的每一个行为都有如莲花的花瓣，温柔而伸展。
因为我深信，一个作家在写字时，
他画下的每一道线都有他人格的介入。
2
日本曹洞宗的开宗祖师道元禅师，
传说他航海到中国来求禅，空手而来，空手而去，
只得到一颗柔软心。
这是令人动容的故事，
许多人认为道元禅师到中国求柔软心，并把柔软心带回日本。
其实不然，柔软心是道元禅师本具的，甚至是人人本具的，
只是，道元若不经过万里波涛，
不到中国求禅，他本具的柔软心就得不到开发。
柔软心不从外得，但有时由外在得到启发。
3
学禅的人若无柔软心，
禅就只是一种哲学，与存在主义无异。
柔软心并不是和稀泥一样的泥巴，
柔软心是有着包容的见地，它超越一切、包容一切。
柔软心是莲花，因慈悲为水，智慧做泥而开放。
4
有人问我：“为什么草木无心，也能自然生长、开花、结果，
有心的人反而不能那么无忧地过日子？”
我反问道：“你非草木，怎么知道草木是无心的呢？
你说人有心，人的心又在那里呢？假若草木真是无心，人如果达到无心的境界，
当然可以无忧地过日子。”
“凡夫”的“凡”字就是中间多了一颗心，
刚强难化的心与柔软温和的心并无别异。具有柔软心的人，即使面对的是草木，
也能将心比心，也能与草木至诚相见。
5
追鹿的猎师是看不见山的，捕鱼的渔夫是看不见海的。
眼中只有鹿和鱼的人，不能见到真实的山水，
有如眼中只有名利权位的人，永远见不到自我真实的性灵。
要见山，柔软心要伟岸如山；
要看海，柔软心要广大若海。
因为柔软，所以能够包容一切、含摄一切。
6
人在遇到人生的大疑、大乱、大苦、大难时，
若未被击倒，自然会在其中超越而得到“定”，因定而得清明，由清明而能柔软。
在柔软中，人可以和谐、单纯，进而达致意识的统一。
野狐禅、口头禅，最缺乏的就是柔软心，有柔软心的禅者不会起差别，
不会贬抑净土，或密宗，或一切宗派，乃至一切众生。
7
有欲念，就有火气；有火气，就有烦恼。
柔软心使欲念的火气温和，甚至消散，当欲念之火消散了，就是菩提。
从烦恼到菩提的开关，就是柔软心。
8
佛陀教我们度化众生，并没有教我们苛求众生。
我们要度化众生应在心中对众生没有一丝丝苛求，只有随顺。
众生若可以被苛求，就不会沦为众生了。
随顺，就是处在充满仇恨的人当中，也不怀丝毫恨意。
随顺，就是随着充满黑暗的世界转动，自己还是一盏灯。
随顺，就是看任何一个众生受苦，就有如自己受苦一般。
随顺，是柔软心的实践，也是柔软心点燃的香。
幸福是灵魂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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