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菊

  我叫长生，伙伴们叫我长生老，也有叫唐僧的，随他们怎么叫我，我都答应。有老人说，怎么叫长生啊，不吉利。也许是吧，我并没有长生，更没有到老的时候，我七岁就死了。

  我很怀念在世的日子，上了一年级，没学什么，三天两头都去地里学大寨，帮爸爸，叔叔，伯伯们耕田，拔稻田里的草。我们年纪小哪会做什么事，我更偷懒，他们都用一双手扒草，我不，我一手搭在后背上，一只手拔草，耕的田不干净，队长责怪，我说我腰痛。大人们哈哈的笑“孩子是不会腰痛的，你怎么像老头呢。”每次劳动我都去，多开心啊，有那么多的伙伴：姐姐、菊子、金子、英子、玉儿、泉、明，大家在一起劳动，学习，和老师、和爸爸妈妈奶奶、乡亲们一起。

  可是这样的日子对于我来说是多么的奢侈啊，灾难来临了，我病了，昏昏沉沉，爸爸背着我走了十几里路到乡里看医生，可是不见效，去了几趟，钱也花了不少，再也没钱医治了，我昏迷了过去，爸爸以为我死了，找了一个木头箱子把我装了进去，扛到河滩上草草的埋了我。

  混混沌沌中我见到了一个人，浑身是血，满身污垢，还背着一把长枪。他说是我爷爷，我没见过爷爷，只有奶奶，满脸忧郁，听村里人说过，爷爷是土匪，土改的时候被政府枪毙了，我不知道什么是土匪，我怎么见到爷爷了呢？我被关在一间黑屋子里，没有阳光，冷的彻骨，爷爷也住在这里，我浑身发抖，我不要住在这里，我要回家，我要妈妈！我大哭，哭着喊“我要回家，我要妈妈。”“妈妈快来救我”爷爷说“没用的，你已经死了，他们已经把你埋了，不信你就喊，看到你姐姐来，还有村里人来这稻田里的时候你就喊，他们会把你挖开，你就回去，爷爷不拦你，七天时间。”

   我止住了哭声，我不想在这里，我的胸口善存一丝气息，我的手脚还有一息温热，我还能呼吸，箱子有几条缝隙，河滩上的混和泥沙还没有完全把我掩埋，我用眼睛看啊看，盼啊盼，我看到菊子和别的伙伴在那边一棵柿子树下、草丛里、火红的彼岸花影里，翻找掉下树的柿子。我撕破喉咙喊“救救我啊，我没死。”没人听到，他们忙着找柿子，菊儿视乎听到了，停了下来，可是我的声音太小了，或许他们以为听错了，或许太远了，最终没人靠近我。一天过去了，又一个夕阳西下的时候，我看到了姐姐在打猪草，我惊喜万分，姐姐和我最好了，虽然不是亲生的。“姐姐，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姐姐惊恐万分，姐姐听到了，姐姐以为是鬼，慌慌张张跑回家跟爸爸妈妈说。“弟弟还活着，去把弟弟挖出来吧，我听到弟弟哭，要回家。”爸爸打了姐姐一巴掌，说姐姐见鬼了，以后不准去河滩打猪草。我没希望了，心碎了，但还得努力，我又见到了村里的叔叔阿姨们在农田里忙，我哭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妈妈，我要妈妈！”他们都听到了，但都害怕，我的声音太微弱了，不敢靠近我。他们只能回去告诉爸爸妈妈，可是狠心的爸爸妈妈啊，就是不相信，就是不把我挖出来。爷爷说“他们以为你是鬼，菊子听到了你的呼唤，也听村里人谈论，回家叫她妈妈拿锄头来挖你，可是谁敢呢，菊妈妈希望你的爸爸妈妈能把你挖出来，看看是否有救，可是被你爸爸骂了，吩咐大家以后别提这事，大家都说你爸爸妈妈狠心，你还没死就把你埋了。”七天还没过，但伙伴们都不来捡柿子了，村里乡亲因为害怕都不来了。我又饿又冷，蚂蚁爬满了我的脸庞，我的胸口不再有气息，我的手脚已经冰冷，我知道我要死了，我的灵魂就要出窍，我的肉身就要腐烂，尸虫就要爬满我的肉体。没人来救我，我彻底绝望了，我的心里充满了怨恨：我的爸爸妈妈啊，你们怎么这么狠心，不要我了，我不想死啊。我还小，我要长生的啊。

  我终于变成了鬼，和爷爷作伴，爷爷劝我：孩子啊，别怨恨，看着他们吧，看着花开花落，看着云起云落。生命是一个过程。日子串着日子，在无定的风中流逝。我每天都能看到稻田绿油油而变成金黄一片，青青的酸枣变成黄橙橙的金果。我的屋子边开满彼岸花，花落叶生，叶落花开，花叶永不相见。还有一丛丛的野百合，摇曳着妩媚的花枝，河滩上成片的芦苇和茅草，花开的时候引来一群群的蜜蜂，我安定下来，不再呼唤。爷爷说：人生就像这花草，像这天上的云，花开又谢，云起亦落，每一片云，每一朵花都有一个故事，一些变幻的人脸，一些被人们遗忘的名字....什么是悲，什么是喜呢？你安心的和爷爷做伴吧，他们都会来和你做伴的。是的，不久我就等来了奶奶，奶奶也说，人生也不过就是那一朵朵飘逝的云。一朵云的兴起和消逝，浓缩了人的一生与一瞬。永恒只是那青山和绿水。也就那样了，我没有了怨恨，悲与喜、欢乐与哀愁、只是变化的云姿。

   我看着伙伴们长大、结婚、生孩子、创业，看着老人们一个个来陪我，渐渐的也来了儿时的伙伴，也只有半辈子的人生，爷爷说的多好，该来的都要来的，时间长短而已。河水涨了，把我的尸骨冲的荡然无存，也把河滩冲的干干净净，可那有什么关系呢，我的灵魂还在，来年的春天，河滩上又长出一片绿色，芦苇花还会飘，蜜蜂还会来，彼岸花还在开，百合还在摇曳，我还在看着这世界的变幻，一把小伞，一瓣心香，一瞬的陶然，半世的情愁，是多美的一场戏。烟云思往，浪花不兴，我这看戏的鬼已冷成一片岩石，再无变化可言了。言已尽，茶已冷，心里终于浮出一句话来：记忆即为温暖，至美就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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