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雪

        那一年，我到离家三十里外的异乡小镇复读，那是我第一次离家那么远，也是第一次有了“异乡人”的感觉。现在，回首那一段时光，既有芳草萋萋，繁花满天，也有北风啸啸，雪花飘飘......

                                                            路上

        最初，我是和舅父家的表弟一起上学的，他已再那儿上过一年，路途已颇熟悉了，于是每逢周末，我先从我家骑自行车到他家，再从他家去学校。那时候我们两个人一辆自行车，每人骑一段路。后来，他也有了自己的车子，我渐渐的也熟悉了路途，就分开了。

        那是一段遥远的路途，其间有笔直平坦的大道，也有曲折坎坷的小径，更有一道宽阔的河流须渡船，在这条路上，我迎来过初升的朝日，送走过暮霭的夕阳，点数过满天的繁星，沐浴过皎洁的月光；我走过春天的花香满径，暴晒过夏日如火的骄阳,绵绵的秋雨打湿了我的衣襟，皑皑的白雪装饰了我的梦想；车轮滚滚，脚印串串，我走过农田，穿过村庄，越过小溪，翻过岗梁，爬过堤岸，跨上渡船，一路飞驰，一路丈量......现在，我要把这一路的心酸、一路的欢畅细细品尝......

           我的自行车，是家里骑了十多年的“飞鸽”加重车，虽不是十分的破烂，却也是伤痕累累，（我离校远，好歹还有车骑，弟弟妹妹都是步行上学的），最让人头疼的毛病就是车胎总是慢慢的撒气和链条松。

           每次上学前，我总要用家里的那把老式气筒打气，往往还在没出发时，就累的胳膊酸痛。（爸爸不在家，家里的好多工具都年久失修，虽说是个物件，但大都难用）走到路上，往往正卯足了劲蹬得飞快，哐当一声，糟糕，链子掉了，我只好停下车来安装。刚开始时不会按，急得满头大汗弄了一手油费了好大的事才安好，后来我就积累了经验，一下子就能安好，接着再赶路，一路下来，总要安个十回八回的，扫兴得很。

         最让人头疼的时周末。本来周末是一件高兴的事，可是因为车胎撒气，每次放学都要找气筒打气，须把自行车推到街上的修车铺里，那样就多走了一段路，因为离家远，因为还要坐船（船家总是等人聚得差不多了就开船，可我总是赶不上），总是耽误事，我恨透了这辆自行车，可是又离不开它！

         天气好的时候还好说，最怕的是半路下雨，道路泥泞，骑不成，又推不动，扔都没地扔。我就遭遇过这样的鬼天气，唉，一言难尽。

         那是一个秋季，上学时天气就阴沉沉的，我紧赶慢赶，也没能在落雨前赶到。我淋得像落汤鸡，吃力的推着车子在草丛里行走 ，正发愁怎么处置这累赘，忽然看到前面有一个男生，也像我一样狼狈。犹豫再三，我还是赶上了他，不顾羞涩的和他搭讪，问他的车子怎么办，他说前面有一个村子里有他的一个亲戚，他可以把车子寄放到那里，等下个周末回来了再去推。我难为情的问他可不可以让我的车子也放到那里，他说可以，我长吁了一口气。

          车子虽然放好了，可是我们不是一个学校的，不在同一时间放学，我又担心下个周末等不到他，我又记不住那家的位置，怎么办？好在那个村有我的一个女同学，他对我说了主人家的名字，好在周末时跟随我的女同学一起去找。

          于是在下一个周末，在女同学的带领下，我总算又找回了我的车子。

          我天生怕和人打交道，可是，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求学，你不得不克服心理障碍，硬着头皮和别人接交。有时候走到半道上，车胎瘪了，我不得不推着它走到附近的一个村庄，敲开一户陌生的人家，张口找气筒，有的人家看我是个学生，可怜见的，让我用；也有的人家，推说没有气筒，我就得再找一户。那种受人恩惠的温暖，遭遇碰壁的心酸，只有亲身经历才能体会。

            一路上也不是没有一个女伴，只是我都路途最遥远，我又是一个外乡人，所以很多时候，我都是一个人走的。

            刚开始的时候，我竭力的攀一个伴，可是渐渐的我发现他们都有各自的群，一个村的一群，我是融不进去的，于是我就依附于一个边缘的村子的一群，走了一段时间后，我突然发现了一个人走路的妙处，于是我再也不惶惶然地去攀伴了，我一个人自信的、自由的走我自己的路，不必去迁就谁，我爱走哪一条就走哪一条，想快就快，想慢则慢，倒也快活。不过，下雨的时候，不能骑自行车，近三十里的路程，全靠步行，有一群女伴，说说笑笑，可以打发这漫长的时光，也可以保障安全。

           最令我难忘的，也是最令我感动的，有这样几次步行.......

            张小琼，是我的第一个路伴，也是最久的一个。

            秋冬时节，阴雨连绵，天又黑得早，我们俩的道又是最远的，往往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只是勉强走到她们村子，于是她就留我住下来，第二天早上再回家。她的爸爸曾在海南当过兵，所以给他取了这样的名字。她的妈妈，也曾做过民办教师，和我妈妈共过事；我爸爸也曾在海南当兵，我的干伯（我父亲的战友，姓张）也给我取了一个和她类似的名字叫做“张琼歌”，于是我们就成了很好的朋友。她有一个温馨的家，家境良好，父慈母爱。在她们家里，我也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在这里再次向她们一家表示感谢）第二天一早，我就往家里赶，中午，吃过午饭，我就匆匆赶到她家，和她一块上学。撑着伞，背着书包，踏着泥泞，拖着沉重的雨鞋，步行三十里的路程，往往赶到那个镇上，就已经华灯初上了。穿过那个小镇，来到学校，晚自习已经开始，于是顾不得喘口气，更不用提晚饭了，就走进教室。坐在凳子上，浑身像散了架，将近一日之内来回六十里路，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艰难自不必说。那个晚上，往往腿疼的难以入眠。

           还有一次，大雪阻路，本不想回家了，无奈寝室里空无一人——全回家了，我一个人不敢呆，于是和表弟一起，踏上了归程。

          上路已经很晚了，待在河边等了一会才有人把船撑过来，又等了一会聚了十来个人才开船，（就一条渡船，往往等载满了人才开）下了船，翻过河堤，已是黄昏。好在一行有五六个同学，又是年少气盛，不怕走夜路的。离我家还有二十里，离舅舅家还有十多里，为了不至于走散，我们一直一起行走，天色越来越暗，我们把一个个顺道的同学都送进了村子，我和表弟也因此绕远了路途。最后，只剩下我们俩了。一弯月亮挂在西天，星星也在头顶闪着凄寒的光，我们俩都不说话，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四周静悄悄的，只听得雪被我们踩的咯吱咯吱响。这一带的路我比较生疏，表弟也只是知道大致的方向，于是他在前，我在后，在这冰天雪地里摸索。都是些村落间的羊肠小道，沟沟壑壑的，边走边打咧，我的心里非常紧张，怕滑到沟里，又怕迷路。看看天，月亮不知什么时候隐去了，只剩下星星眨着诡秘的眼睛，四周白茫茫灰蒙蒙的，看不见村庄的灯光，看不见树木，不远处黑黢黢的，许是坟头。这个时候，我反倒不怕鬼了，我潜意识里觉得，我们求学这么辛苦，上天会眷顾我们，不会惊吓我们的。我不知道表弟是怎样想的，反正我这样一想，反倒坦然了。我们只是机械的走着，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到达舅舅家。走着走着，表弟突然说，你看，快上公路了。我抬头一看，发现前面有车灯在闪烁，这才知道我们大致的位置。七拐八拐，我们终于上了公路，进入了舅舅家的村子。

          那个时候我们都没有手表，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时间了，反正整个村子都沉睡了，只听得几声犬吠。舅舅家的大门也插上了，表弟喊了一会，舅妈才打着手电筒出来看门，看见我们俩，非常吃惊，说他们都睡下了，于是重新又点了油灯（那时还没有用电），烧火做饭，我竟然也不知道饿，只求早点躺下歇歇腿脚，毕竟天亮还得回家......

            冬天是这样的艰难，夏天也未必好过。炎炎夏日，每次都是头顶烈日上学去，一出门就一身大汗，遇上干燥的天气，灰尘扬起多高，扑面而来，想躲也躲不掉。这也罢了，还有更让人难堪的......

          那天我从学校步行回家，渐近故乡时，大约五六点钟的光景，走至一条小河旁，听得喧哗一片，我心里暗暗诧异，这条小河一向是僻静的呀，忽然我明白了这是收了工的村里人在此洗澡。这是一条幽静的小河，河里有柔柔的水草和青青的芦苇，河上有一座青石板砌成的石桥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我闻声不由得停下来脚步，想折回去却又不知道哪可以过去，于是就顺着河流朝上游走，越走，芦苇越茂密，眼看着暮色四合，我心急如焚，恰在这时遇见了一位牧羊归来的大婶，我向她问路，待她明白了我的窘境后告诉我附近没有桥梁了，要想过河，只有趟水。又正赶上涨水时节，最浅的地方也齐腰深，我只有把心一横，趟过了河，浑身湿淋淋的，好在天色已晚，没人注意我的狼狈，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到了家，衣服已是半干了.......

             这一路，既有阴晦萧瑟、凄苦无助的悲伤，也有彩霞满天、笑语盈盈的欢畅........

          还有一次，我和女伴们结伴步行回家，刚走出四五里路的样子，下雨了，雨越下越大，我们不得不跑到附近的一片桃园里避雨。当时桃园里的桃子又大又红挂满枝头，挂在眼前，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刚开始，我们还能忍受诱惑，（主要是怕主人家赶我们走，不让避雨），后来看到桃园里没有人看管，一个胆大的女生率先摘了一个桃子，就着雨水洗了洗，咬了一口说“真甜”，于是我们一行人就摘开了，摘下来放到书包里，把书包塞得满满的，看看雨渐渐地小了，做贼心虚，匆匆离开了园子，怕主人追上来，一路上走的飞快，坐船过了河，总算到达了“安全地带”，雨过天晴，阳光灿烂，心情格外舒畅。那一路，虽然也有人嚷着书包太沉了，但这毕竟是一个“甜蜜的负担”，说说笑笑地，打打闹闹的叫嚷了一路。

         记得深秋时节的一次回家，我匆匆赶路，穿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庄，翻过了一道又一道岗梁，终于快到家了，一抬眼,看见一轮圆圆的、橘红的落日，散发着柔和的光，静静地挂在高高的河堤上空，河堤上缓缓地驶过来一辆牛车，老牛稳步徐行，车前盘腿坐着赶车人，鞭子斜斜地靠在肩上，车中坐着一位老太太偎着一个小孩子，落日的余晖温柔地撒在车上，牛铃叮当、叮当.......那一刻，我简直看呆了，我头脑中马上闪现出马致远的《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
                                                                     古道西风瘦马 。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

          我没有想到，诗词中的意境竟然再这里重现了，我所看到的画面，比词中的更温馨，更明丽，那个漂泊异乡的游子，满身的风尘，满身的疲累，在夕阳下中行色匆匆；而那个赶着牛车的老汉，和那个安详的老太太连同他们的孙子，也许正是那“小桥流水人家”。我久久沉溺于这偶拾的美景，不能自拔。

         踏上高高的堤埂，沿着迤逦的河堤，夕阳在左侧渐渐没入草丛。快到家了，我不再那样匆忙，仍然回味这那一幕，就在那一刻，我深深爱上了夕阳，爱上了夕阳下的村庄，爱上了我那个有着小桥流水的荒僻的家乡........

          还有一个初冬的清晨，（已不记得前天晚上回去是做什么了，只记得学校让早上返校）我一个人骑自行车返校，走在满地霜花的田间小路上，浑身热乎乎的，耳朵却冻得生疼。那天出发时爸爸把我的车子检修了一遍，出乎意料的链子竟然一路都没掉。快到学校时，太阳升起来了，暖暖的照在身上，我感到满面温和，耳朵也渐渐有了知觉，又回想起爸爸一大早起来为我修车，我忽然就有了一种幸福的感觉。朦朦胧胧的觉得，如果爸爸在家，就会让人感到心安，他会做那么多妈妈做不到的事情，爸爸妈妈都在家，那才是一个完整的家。我还记得那天的日记有这样一句话：“妈妈，你放心吧，爸爸修的车很好骑.......”

       这本是一件很小的事，我却能记到现在，我想能让我记住的，是爸爸的修车，还有那种幸福的感觉。多年以后我明白了，幸福是一种日积月累，是一种沉淀，是一种过往生活的堆积。幸福是一种感觉，你注意到其中细如发丝的微小眼神，你忽略了无心的过错，你放平了生活好像舞台剧的心态，只如喝茶般慢慢适应由浓烈到随和、由刺激到不经意的一缕微甜，你就会觉得幸福。

         当我对上学的路越来越熟悉的时候，“熟能生巧”，我常常尝试着走不同的路线，观赏不同的沿途风光，我喜欢行宽阔平坦的大道（这一路没有柏油路、水泥路、沙路，全是土路），也喜欢走寂寞无人的田间草径，路上有伴了就结伴而行，没有伴了我就独自行走，我不去刻意的去寻找路伴（除非下雨步行），我不喜欢那些半生不熟的人，也不喜欢勉强加入别人的行列，刚刚背井离乡 的孤苦无助已慢慢淡化，我已经能够甘于孤独，忍受寂寞，在寂寞中寻求乐趣。无人的时候，我轻轻地吟诵喜欢的古诗文、课文；我把对自然万物的感受在心里形成语言沉吟，.......，那一刻，我不去想学校里的功课，不去想烦人的琐事，有一种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窃喜。我珍惜这难得的时光，就好像饥渴的行者偶然拾得了一个红苹果，舍不得和人分享。为此，我常常“独辟蹊径”，去走那些少有行人的，遥远僻静的路.，也因此有了一次难忘的经历......

          我听邻居说，他们以前要去DG镇，就从YG走，穿过一条小河，再到MT.....这一行程，我知道村庄的大致位置，但从没走过。听邻居这么一说，我就想尝试一下。

           那是初夏的一个上午，我想我有足够的时间摸索这条陌生的路，就径直向YG走去，过了YG村，再向前就是MT村了，我自信的前行，看到了那条小河（就是我曾经趟水的那条河，这是下游），，我一眼没有看到桥，着了急，下了自行车，犹犹疑疑的走走停停，看看四周，没有人，我把自行车停到路边，独自向前走了十几米，仍没看到桥，我心里更加着急了，心里想如果今天DG镇逢集多好，那样我就可以跟着赶集的人走了。记得小时候妈妈让我去QW赶集,我也是第一次去，不晓得路，妈妈告诉我只要跟着人流走就行了，果然不辱使命。我正烦恼着，一回头看见两个少年说说笑笑朝河边走来。一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另一个七八岁，都挽着裤脚，拎着小桶，拿着渔网，许是要下河摸鱼。   我想问路，又怕被嗤笑，自取其辱，遂闭了口。我与他们擦肩而过，推起我的车子，不知道下一刻该怎么办。忽然我听到那个大男孩大声问小男孩：“.......你猜猜上DG赶集是不是走这条路？”这一刻我都耳朵特别敏感，我竭力倾听小孩子回答：“就是走这条路。上回我跟我爸赶集就是从这走的。”啊，我的心里一下子亮堂起来，抬头一看，正看到那大男孩似乎是有意无意地回头瞧了一眼，那一刻我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这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看看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心里充满了感激。我跨上车子一路下坡，心情轻快的像那天上的云朵。经过他们身边时，我摁响车铃以示感谢。路在前面出现了岔口，他们走左，我走右，我一下子看到了那个低矮的石板桥，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我的心情好极了，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帮助，是可以这样不著痕迹的，谁说“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我却道“细雨湿衣心可感，香花落地听有声声”。

              许多年后的今天，当我接受许多人的帮助和帮助别人的时候，我总会想起这美好的一幕，我想，最好的帮助，应该如“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一般悄无声息，却又滋润心田，所谓的“助人为乐”并非单纯的“帮助别人，快乐自己”，也应该包含着尊重受助的人，让双方都感到快乐。感谢那次的陌生之旅，更感谢那个智慧的阳光少年，让我学到了在书本里难以学到的东西，并且终身受用。

           小小的自行车，载着父母的希望，载着年少的梦想，走过春夏，走过秋冬，走着，走着，我便长大了，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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