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而过
个人日记
擦肩而过
邓迪思 著
注:非剧本、小说新形式
[晓艾] 九三年初夏,我26岁,在一家国际贸易公司担任总经理助理。
艾伦39岁,头发稀疏,显得苍老,他是公司聘来的经济顾问。灯光打在他发红的皮肤上,他的笑很真诚。艾伦坐在我对面,亲切地对我说:“你应该到美国去发展。”
石家庄是个年轻的城市,没有什么文化品味,各种各样的外来文化掺杂在又土又俗的当地人的陈规陋矩里。精致一些的店铺,几乎都集中在从人民商场到国际大厦这一段四公里的路两旁。
在建设大街与长安路交叉口,长安公园的前面,是天府酒家。一层西面是西餐厅,中间是大厅,分成点菜与小吃两个区。二楼是点菜区,也有包厢。
艾伦非常喜欢中国的小吃,但是一到中午,小吃区的座位就被占满了,我不得不请服务生特殊照顾,给艾伦在点菜区找一个位置。
“恐怕连海南我都去不成呢。”我苦笑着说。
公司打算安排我去海南组建一家分公司。还没有定下来,父母便声声反对,他们希望我先定下婚事,然后再去干事业。父母曾经托人给我介绍过许多对象,只是,没有一个让我心动的。他们开始后悔把我培养成一个硕士,觉得我学历高了,眼光也高了,什么人也看不上。儿时的伙伴一个个早已成家,只剩下我一人过着自由而饱受非议的单身生活。
“为什么?”艾伦不解地问。
我给艾伦简单解释了一遍。
“我真是不懂你们中国人,像你这样的年龄,在我们美国,有很多人都没有结婚呢。”
艾伦不懂中国国情,在不同的文化氛围里,他常常感到有再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包围着,然后推着他走。
“你们中国人从小就是这样被推着走吗?没有自己的选择?”他问。
“可以有选择,但选择了也做不到,最终只有那种别人给你定好的路可以走。”我说。
他眨眨眼睛,开始苦苦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对他来说,这种哲学太微妙了。
他不会理解的。
在公司,我和他谈话很轻松。但是和同胞的人际关系,被这种微妙压得很累。
我感觉很累,无论事业还是爱情。
没有爱,找不到爱,因为这个城市没有几个人真正懂得爱。
我的条件并不苛刻,不要求学历,也不要求家庭背景,只要一个让我有感觉的人,一个能让我融化在他怀里,把生命扎根在他心底深处的人。
艾伦独自回公司,我独自来到长安公园。寂寞的湖水一片幽绿,看不到底。粉白的荷花穿着墨绿的裙子,在阳光下伸出一片忧郁的影子。
湖水里,有一双迷茫的眼睛,那是我的吗?我的眼睛是透明的,像玻璃一样清澈;我的眼睛是绯红的,像花儿一样夺目;我的眼睛是浅蓝的,像天空一样明净;我的眼睛是金黄的,像秋色一样饱满……
那一定不是我的眼睛。热情的阳光打在身上,却感觉不到温暖,一股寒意袭来,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我觉得人们都在用异样的目光看我,四面八方蜂拥而来,青色的,白色的,灰色的……
没有人看我,只是我自己在看自己。曾经有人这样看我,紧紧地盯着,害怕会漏掉我脸上的任何一个细节;曾经有人这样看我,紧张地盯着,当我瞥到他时他会赶紧躲开,趁我不注意时他再悄悄地看我;曾经有人这样看我,夸张地盯着,接着从嘴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口哨……
那些眼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只要这样的一双:默默地注视,像白杨树的眼睛一样,让我能听得到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的节奏;然后我像一只蝴蝶,扑到他的眼睛上。
[迪思]我只喜欢听这两首钢琴曲,《海边的星空》和《秋日私语》,克莱德曼演奏的。我能从里面听到两种东西:沉思和爱情。无论是大海爱着星空,还是秋日的阳光爱着红黄相间的秋色,都是默默不语的。我始终认为,在童话里,王子唤醒睡美人之前,是他最爱睡美人的一刻。女孩子们不懂得什么是爱,她们总是以为制造些小小的惊喜,说些甜蜜的话,那就是爱了。那不过是冲动的表演,肾上腺素分泌的结果。大爱无言,是默默的。不需要行动,不需要言语,只需要注视。
阳光照射在冰上,只是注视,但冰却感受到了爱,并融化在阳光里。
亚当和夏娃本是一个人,上帝把他们分开,是为了让他们自己合为一体。如果他们彼此都能感觉到他就是她,她就是他,不需要任何语言和行动,会自然而然地融为一体。
于连追求德·雷纳尔夫人和玛蒂尔德,有野心和表演的成分;她们两个爱上他,也耍尽了爱情的伎俩。这种爱情尽管轰轰烈烈,但掺杂了太多的不真诚,于是,爱情在激情中死亡。
拉斯柯尔尼科夫爱上索尼娅,却是自然而然的结果,没有诡计,没有浪漫。于是,爱情在忏悔中获得新生。
明天就要去上海了,在那里呆上三五年,也许等我回来时,这里已经变得我不认识了。城市建设的速度太快,那些曾经带给我美好时光的记忆很快就会淹没在混凝土的单调结构里。我尽可能多转一转,把陈旧的发黄的记忆碎片珍藏在短暂的生命中。
长安公园的湖中有一座岛,岛上有茂密的树,时常有情侣藏在其中窃窃私语。岛不在湖的中心,而是偏西,所以东面是宽阔的湖,西面是窄窄的水道。如果划船,穿过几座桥,就来到那条弯曲而窄小的水道,就像在小河中穿梭一样。
我站在湖的南面,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一棵洋槐树,槐花散落一地,树上的花儿像稀疏的星星。香味儿变得很淡,但仍然能感觉到。在家乡,多数人家种得是笨槐树,也就是国槐。花开时甜香四溢,小的时候常吃这花儿做的槐花饼,吃到肚子里也有一股香甜味儿。
在我前面有一个女孩儿,穿着米黄色的长裙。她背对阳光,面向湖水。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从发丝中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芒。她的个子很高,估计有一米七左右,不胖也不瘦。看不到脸,只能想象。但通过背影想象脸,往往是错的。她的背影很美,像一只栖息在花上的蝴蝶。
小时候常常爬树,从房顶顺着树枝直接攀到树冠上,会省不少力气。下来时,两腿勾着树,一滑,便到了地面。我给弟弟摘榆钱,或者给妹妹摘槐花儿。
我在后面看着她,她在前面看着湖水。长裙下,只露出一戴小腿,洁白而细腻。脚是那么干净,她没有穿丝袜。
童年的游戏花样儿不多,但非常有趣,哪怕是捡几片杨树叶儿,用叶柄儿比试,看谁的结实。嫩的一拉就断,太干的也不行,只有那种半湿半干的最有韧性。妹妹最擅长找这种树叶儿,常常赢我。一次我偷偷在嫩叶柄中插入一根细细的铁丝,赢了好几回,但很快露出了铁丝,妹妹就赌气不理我了。
她沉静得就像一把小提琴,她一直在看湖水,仿佛在心里拉着一段悠长而哀怨的曲子。我总是通过片断去联想不切合实际的故事,也许她很快乐,只是在等她的男友呢。
我和弟弟捉蛐蛐,戴官帽子的那种,据说英勇善战,但我们从来没有斗过蛐蛐,只是品尝从砖头缝里以及草丛里捕捉的乐趣。小时候我气妹妹,长大了她气我。气着我了还要我哄她,我说:“你让我生气,凭什么让我哄你?”她说:“你不哄我,我就有更气人的话冒出来。”
太阳还不算太热,因为湖面上不时有风刮来,把她的长裙轻轻撩起。
[晓艾]我在赵县的柏林寺进香时,喝过一杯禅茶。那时香烟缭绕,诵经声像宛转流畅的歌儿,茶水不知为什么变得轻盈、温馨,让人变得完美。顷刻间,我被一种光明包围着,各种烦恼都飘走了,只剩下一种虚无的圆满。
我想,真正的爱情就像禅,在它临近你的那一刻,你会被一种说不清的幸福感袭击,无法阻挡,无法控制。它会让你忘掉你的一切缺点,它会把你变成一个完美的人。
我真想去影乐宫看场电影,好久没有看过了。可是,由于缺少一条能让我挽着的胳膊,我不敢进去,怕别人那种好奇的、胡乱猜测的审视。
我很想做一个我行我素的人,但在现实中,我做不到。我不忍心看着父母哀声叹气,也想过随便找个人嫁了,算是完成任务了。可是不甘心,这辈子难道就这样过去吗?心好痛。
越是面对现实,越是想逃避。曾经独自一人去五岳寨住了几天,山不是很有名,但海拔很高,主峰有一千九百多米,比庐山的主峰还要高。五月份去的,很冷,最高峰上还在下雪。山下开着紫红和雪白的小花,可山上却是一片冬天的寒意。瀑布这个时候水量不大,几乎全部露出悬崖后的石头来。当我爬到1200米的高度时,见到一处茂密的白桦林,树皮斑驳苍老,光秃秃的树枝由大到小,密密的伸向天空,与冷蓝色的天幕融为一体。再往上,是一片松树林,墨绿的劲枝点缀在青石与黄土上。拖着疲惫的身躯,艰难地爬到主峰上,觉得仿佛被冻僵了,但也被那种壮丽的美惊呆了。环视五峰,觉得生命仿佛从红尘中剥离出来。这是雪的世界,每一座山峰都铺着晶莹的白屑,像是天使的裙子。峰下飘荡着惆怅的云雾,看不到人间万象,让我迷失了自己。
我觉得我心中的男人应该像山一样高傲,像雪一样冷峻,当我扑在他的怀里,就再也找不到自我。
冷雪消去,眼前却是初夏的阳光在照耀。
我转过身,往回走。
蓦地发现,一个男人,在凝视着我。仿佛他没有看到我正在向他走去,他似看非看,像是在沉思。
他穿着深蓝色的T恤,面庞清瘦,一直在沉思。
我放慢了脚步,略停了一下。我觉得,在这阳光里有一种异样的颜色,不是亮的,而是夜空一般地深邃;我觉得,在这初夏里有一种异样的温度,不是炎热,而是深秋一样的寒意。
他是劲风,几乎要把我连根拔起。我觉得我站不稳了,全身变得轻飘飘的。
他像是从沉思中苏醒过来,惊讶地盯着我。
我是往前走呢?还是迎合他的目光?就这样和他对视吗?多想这样。
我把落到胸前的长发轻轻地撩到身后,心里有什么东西似乎要跳出来。
王尔德这样说:“一旦你确实需要爱,你就会发现它正在等待着你。”
[迪思]妹妹从山的阴面采了一大把山丹,把她的脸映得红通通的,很美。山风顺着漫山的野草爬上来,撩开了她额前的刘海,一瞬间,我觉得她是一座雕像。幼年时的记忆不断浮现,那一切都是真的吗?美好的童年是不是我们自己给它添加上了一丝神秘而鲜亮的色彩呢?笛卡尔不相信童年,他觉得从小就把一大堆错误见解当作真实接受了过来。他怀疑童年的理性,而我怀疑童年的感性。
不知她何时转过身,朝我走过来,走得很慢。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脸,觉得不可思议。因为,竟然长得和我想象得几乎一模一样。北方的女孩子眼睛不如南方女孩子的眼睛亮,可她不是,她的眼睛像水晶一样能折射出光芒。我的视线没有任何犹豫就钻到了她的双眸中,只觉得那是放大镜聚焦而成的两个光点,几乎灼伤了我。不,那是两堆在漆黑的夜中跳动的火焰,我听到了来自荒原的神秘召唤。
她在靠近我,而我不知所措。
槐花洒落一地,她的黄色的长裙漂浮在那甜香的气息里。
她是在看我吗?她的脚步划出轻盈而梦幻的曲线。
[晓艾]这石子铺成的小径是这样短,似乎一秒钟就能走完,我如果再往前走上两步,就会和他擦肩而过。但愿这是一千米,而不是一米。为什么我转身就往回走呢?如果先看一看,也许就不会这样仓促不安。我会一直盯着他,把他包裹在我的目光里。
石子排列有致,有些地方已被磨平,如果在石缝中长一层青苔该有多好,我顺势滑倒,倒在他的怀里。
我能感觉到我深深地吸引着他,女人的第六感。这带给我骄傲的满足,仿佛一个公主面对下跪求婚的王子。可我不是公主,他也不是我的追求者。如果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那么应该说句什么。可我说什么呢?
[迪思]她像一片云飘过来,带着迷人的体香。她会停下来吗?这时要是下一阵急雨,我会拉着她跑到西南角的小亭子里。可阳光是那样热烈,把大地照得透明。我看到她在轻抿双唇,也许在心中已吐出一连串花语。可我不懂她说的是什么,又不敢冒失地猜测。
她的长发丝丝可辨,闪耀五彩的细小的光芒。细长的手指像含羞草,卷曲在一起,她握起双手。
我想对她说些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胸中的阴云堆积得像座山,却下不出一滴雨。
[晓艾]无限地接近,无限地紧张。真的要说些什么吗?也许他已经有了女友,而我自讨没趣。那么,我宁愿接受这一瞬间的美,也不愿接受渴望到达极点后的失落。丁尼生说:“只要男女真心相爱,即使终了不成眷属,也还是甜蜜的。”我相信,在这一刻,他爱我,我也爱他。
命运是一个谜,谜一样地让你看到些什么,又得不到什么。
假如时光能倒流,我愿倒回到湖光上,栏杆前。
我几乎快要碰着他的肩膀,说不清的喜悦,说不清的痛苦。
我的眼角刚好瞥到他的蓝T恤的短袖,仿佛深蓝色的大海,仿佛音乐,奏出一千个旋律。
[迪思]我似乎能听到她短暂而急促的呼吸,我微微转过头,长发遮住耳朵的白皙的侧脸从我的视线中缓缓划过。就像一只帆船,从小岛的一角划过。她完美的无可挑剔,像一只羽毛丰满的海鸥,飞向海天相接的那一线。
也许她早已心有所属,我不可能得到那颗玲珑的心。
黄色的长裙,像画家笔下的月亮那般透出微微红晕。她是一只船,从岛边掠过,只剩下海浪寂寞地扑到礁石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在她经过的那一瞬间,我差点儿伸出手来挽留她。而她是一阵风,从静谧的天空中穿越;我的手指是树枝,禁不住轻轻地颤抖。
[晓艾]难道就这样错过了吗?我在心中反复地问自己。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他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话呢?
一对母子,从公园门口进来,小男孩儿的手上拿着一个蓝色的氢气球。他奔跑,却摔倒了,气球飞到了高高的天上。
孩子哭了,母亲拉起他的手,拥抱着他。
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安静,所有的声音在我听来都那么细小。我忍不住回头,看到他已经转过身,望着我。
我的鼻子一酸,回过头来,加快脚步。
我是要逃跑吗?我在逃什么?
[迪思]错过了,该说的话没有说出口。只剩下一片惆怅,像轻烟一样稀释在空气中。她为什么回头?是流连不舍吗?她为什么加快脚步?是厌弃我吗?
一切都没有答案,一切都是一个谜。
背后的湖水上,从小船里传来一对情侣的欢声笑语,却刺得我心痛。
失落的心沉重地压垮了身体,我不能抬起脚来去追她。
空气静止不动,仍然留着她槐花般甜香的体息。
[晓艾]来到长安路上,汽车和人群川流不息,仿佛做了一个梦,又回到了喧嚣的现实。
罗素说:“在爱中,每个人都愉快地接受爱,又自然而然地奉献爱。”
我想说,有些爱,是痛苦的。
[迪思]苏格拉底说:“正确的爱难道不是对于美的有秩序的事物的一种有节制的和谐的爱吗?”
我想说,爱是随机发生的,没有任何秩序与道德能够约束它。
[晓艾]此刻,想去爱琴海,拿上一把小提琴,拉出“一千个动人的心弦而又各不相同的音符。”
[迪思]此刻,想去维也纳的森林,听流水“奏出无声旋律,远比乐器奏出的悦耳动听。”
[晓艾] 逃避爱情它跟随,我知道,这一生,都不会逃避掉那片蓝色。
[迪思] 追求爱情它高飞,无论它飞到哪里,我始终会牵挂着那片黄色。
[晓艾]那忧郁的眼神……
[迪思]……
[晓艾] 突如其来的爱情却需要最长久的时间才能治愈。
邓迪思写于2011年12月11日至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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