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湄

古戏文中，二八佳人是指二八一十六岁的妙龄少女，而且是美少女。我这儿说的二八，不是佳人。
        话说那日天蓬元帅在广寒宫对嫦娥耍流氓，惹毛了玉帝，遭一脚爪到凡间。偏偏这天蓬元帅喜欢围堆堆看闹热，这样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投了猪胎，成了肥头大耳的猪二八。
        二八当然不是佳人，妈妈才是。妈妈叫梦嫦，这名字总让人联想到天上的嫦娥。冥冥中似乎注定了妈妈和猪二八的缘份。
        打记事起，妈妈就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养猪能手了。那时候，我家的二八风光得很，吃得多，屙得多，猪粪又是当时最值钱的农家肥。妈妈喂的猪二八跟妈妈很有默契，总是使劲吃，使劲屙，造出来的肥，完全可以顶几个全劳力。我家没有强劳力，妈妈的工分总是挣不够。多亏了二八这个造粪机帮妈妈挣工分，凭这，年终我家不仅不会倒找队上钱，还会分到不少的稻谷呢。
        那时，乡下经常停电，我家晚饭总在天黑尽之后。最怕风雨交加的夜晚，父母去喂二八，半天不归，独留我一人吊脚坐在方桌前，喝着照得到人影子的吹吹稀饭。颈子望长，眼睛望穿，也望不到他们的人影。桌上的煤油灯已是风烛残年，本就站不稳，还被风雨推来搡切，我的影子便遭了殃，在土墙上张牙舞爪的样子尤其让人害怕。我吓得缩成一个球，想马上滚到安全的墙各各头藏起。
     爸妈回来的时候，总要费些神才能找到我。我不是躲在柴各各睡着了，就是坐在马桶上进入梦乡。他们把猪二八当成宝，把我当根草，当然要用行动表明一下我的态度。
    当老大真是糟糕，可怜我这点小小的不满，也被陆续出生的两个妹妹无情的剥夺了。我不得不拿出长姐的样子，带她们玩，照顾她们。可我一直想不通，凭啥二八就该享受本该属于我们的母爱？而我们反倒不能！于是，趁母亲上工的时候，我偷偷拿二八出气。在它们吃饱喝足躺下休息的时候，拿根竹杆，把二八统统吆起来走正步，从猪圈左边吆到右边，又从右边撵到左边。不高兴的时候，折腾折腾这些二八，我就会高兴起来。
    九岁那年，为二八运输美味的任务落在我肩上。每天中午放学第一件事，就是切馆子头抬潲水。我后来才晓得：过早负重长不高，所以便对二八耿耿于怀。
    妈妈是铁打的营盘，二八是流水的兵。这些兵的队伍，一年年迅速壮大，妈妈却只招了爸爸一个徒弟。可想而知，我们的待遇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妈妈还是年轻时的模样，直到那年夏天，妈妈被自家养的黄眼狗咬伤，才不得不暂别二八！
    那是个极平常的午后，妈妈约了朱兽医给二八打预防针。朱兽医背着药箱，穿着白大褂，跟着妈妈跳进猪圈。刚给第一头二八狙了一针，圈旁看护二八的大狼狗，立马就变了脸，认真履行起它的职责来。狂吠，拼命上扑。幸亏大狼狗被牢牢拴在猪圈柱子上，近不得身。即便如此，朱兽医也吓得花容失色，抱紧药箱，走不动路了。大狼狗开始更疯狂的扑咬，突然就打脱了！眼看朱兽医要落入狗口，妈妈急了，边喝斥边挺身上前，大狼狗却不认黄，张口咬住妈妈大腿，妈妈刚挣脱，它又叼住妈妈的小腿使劲甩！妈妈忍痛掰开狗嘴，幸好卫爷闻讯赶来，用拐棍狠敲狗头，终于把妈妈的小腿从狗嘴下解救出来！妈妈小腿上的血顺着裤脚流，鞋都被打湿了。妈妈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因失血过多休克！
     一个多月后妈妈才出院。从鬼门关走一遭，妈妈听劝放弃了养二八，在镇上寻了个守电子游戏的活儿。电子游戏对妈妈来说，简直就是催眠曲。听着那稀里哗啦的打斗声，妈妈很快就进了梦乡。游戏迷越来越多，老板的进账却越来越少。后来，有人向妈妈告密，有游戏迷偷币，妈妈如梦方醒，抓了现行，交给老板处理，自己便也被老板处理掉了。
    妈妈过不惯悠闲日子。对于“吃点儿麻辣烫，打点儿小麻将”的生活更是深恶痛绝，她又拾起了喂猪瓢。
    我们渐渐长大，妈妈脸上慢慢有了岁月的痕迹，二八则永远年轻。妈妈的目光始终关注二八，从未在我们身上过多停留。甚至我们这几盆水泼出切的那刻，也没要妈妈操心。妈妈被二八彻彻底底迷住了，不要她喂二八，简直就等于要她的命！
    天有不测风云。快过年的时候，猪瘟流行起来。二八没能挺住，陆续中枪。妈妈请来朱兽医打针，兽医一看是二号病，传染性极强极快的，吓得赶紧上报。可怜妈妈那七十二头宝贝二八，统统被诛连，一个都没跑脱。
     那晚，从来寂静的村子突然热闹非凡，人来车往，机器轰鸣。乡官叉着腰亲自督阵，两台大型挖挖机一刻不停的挖掘，把妈妈的一亩三分地挖出一个巨大的坑。妈妈的二八，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统统被赶进坑里，浇上汽油焚烧，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二八凄绝的嚎叫，让人不胜唏嘘。妈妈躺倒在床，听着二八的哀鸣，泪水止不住的流。
    遭遇重创，妈妈在床上躺了三天。第四天，起来喝了米汤，然后不声不响随爸爸切赶场。此后，爸爸的火三轮载着妈妈到处赶场耍。累惯的人突然无所事事，妈妈像生了病一样浑身难受。她终于憋不住在某个赶场天，偷偷买了两根架子猪。家里有了二八，妈妈恢复了生气，劳动着，快乐着，健康着。
    家里没有男孩，有人总拿这说事儿。妈妈很倔强：有儿又咋子嘛！靠山山会倒，靠人人要跑。还是自己才靠得住，千有万有不如自己有。妈妈从来不向我们几姊妹伸手，大事小事一肩扛。她早就清醒百醒：养儿防不到老，养二八才防老，所以舍得为二八投入。却又苛克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但凡有点钱，全塞进二八肚子头。妈妈为二八可以说是披肝沥胆，掏心掏肺了，可是二八却用那样一种方式报答了她。
     国庆前一天，已经下午两点过了，妈妈准备把二八喂了再打针。听到熟悉的声音，闻到熟悉的味道，二八乐得惊叫唤，纷纷把头伸出猪圈。趁着二八吃香喝辣，妈妈准备给二八打针。自那次被狗咬后，妈妈学会了自己给二八打针。
    猝不及防的，二八像中了邪，突然从半人高的猪圈跃出来，妈妈来不及反应，就被二百多斤的肥二八一头撞倒在地，还顺带踩了几蹄子！妈妈只觉背脊骨一阵发麻，再也爬不起来！在地上躺着，直到爸爸回来，才急忙把妈妈扶到椅子上坐，却老是往下梭，再也坐不稳。爸爸赶紧送妈妈上医院。经诊断，妈妈腰椎压缩性骨折，有瘫痪的可能！
    妈妈直挺挺躺在病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吃饭要人喂，大小便要人护理。中药伤胃，吃啥吐啥，整个人很快瘦成一张皮。妈妈精神上有点受不了，念叨生不如死！可一想到家里的二八，她就开始担心：不晓得爸爸按时喂二八没有，也不晓得爸爸每天推猪粪没有，田里的苕藤该割了，厚皮菜也该掰了。。。。。。正因为牵挂着二八，妈妈挺了过来，在病床上遥控爸爸照顾二八。妈妈在床上躺了三个月，胖了，二八也肥了，只是爸爸瘦了。
    终于康复，妈妈好了伤疤忘了痛，又开始跟二八亲密接触，还把二八的队伍又发展壮大了。妈妈以为自己还是二八佳人，累一天，睡一觉就恢复了。多年的习惯，要把二八喂饱了，活干完了才清清静静吃饭休息。干的活比牛还累，吃的东西比庙子头还素，长期饿过了才吃，再棒的身体也熬不住，妈妈的好身板慢慢被二八拖垮了。二八佳人早成了八八家婆，却不自知，没有时间休息，终于有时间生病。
    妈妈吃过饭打嗝的毛病由来已久，一直以为伤了胃气，按胃病来治。最近妈妈胃口不好，更是瘦了许多，腰也不直了，脸色也难看。到医院做胃镜，医生怀疑是食道癌！这消息对我们来说，无异于天塌了！到大医院复诊，原是喷门静脉曲张，虚惊一场！可是，这病却比癌更凶险，一旦出血的话，身份证随时可能报废。全家人的心都揪紧了。妈妈不能咳嗽，不能劳累，不能负重，不能吃干硬以及粗纤维食物，尤其不能生气激动。这样一来，妈妈即使病情稳定后，也不能再喂猪了。趁此机会，我们轮番劝说妈妈放弃二八。妈妈纠结了好久，勉强同意。爸爸这个任劳任怨的长工，早就盼着从二八的重压下解放出来，自然坚决拥护。
     大大小小的二八都有了各自的归宿，唯独那头怀孕两个多月的二八无法脱手。无奈，爸爸只好再辛苦一下继续充当二八的保姆。
    妈妈恢复得很好，回家便忘了医嘱。怀孕的二八下了十二头可爱的小崽，妈妈说等大点再卖，大点又舍不得卖了。眼看妈妈又要重蹈覆辙，我们却只能干瞪眼。
    村里开始拆迁，这是个好消息。意味着妈妈终于可以松开二八的手，歇歇了。
    突然要搬离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离开熟悉的一切，舍弃大半辈子朝夕相处的二八，妈妈好舍不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狗窝。这里土地肥沃，竹林环绕，河流纵横，环境清幽。这里有她的一亩三分地。这里有她的童年她的爱情。这里是她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这里是她的根啊！无法想象没有根的日子咋过。
    左邻右舍都急着搬了，妈妈还稳起。二八也没处理，饲料还那么多，爸爸急得吃不香睡不着，却又不能说，怕妈妈一激动，把病整翻了。
    收完菜籽就搬家，再也不用种地了。许多人家把筛子，晒垫，风波机都丢在田里，哪个要哪个捡。这些农具妈妈是舍不得扔的，趁机又捡了些堆在院子里。她盘算着即使以后搬了家，还是要找块地来种。不种地，她真不晓得该咋过。
    已是晌午，妈妈准备洗手做饭，水龙头却放不出一滴水，咋回事？左邻右舍基本搬走了，找哪个帮忙呢？唉！没有金钢钻，就别当钉子户！这钉子户的日子不好过啊。
    村子腾空了，要想找个摆两句龙门阵的人都找不到。晚上更是静得来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妈妈爸爸大眼瞪小眼，生活变得异常清静沉闷起来，就连二八喊饿的声音都变得蔫梭梭的。妈妈钉不住了，不得不一溜小跑跟上城市化进程的步子。
    妈妈是村子里最后搬家的。搬到街上，远离二八，妈妈的日子空前闲适。没事就到处转。转，是有目的的，真就让她瞅到一块地。偷偷种上了玉麦，海椒和豇豆。当我们发现的时候，玉麦已经半人高了。见瞒不住，妈妈索性大大方方扛着锄头去种地。不听话的妈妈，简直让我们无语！
   病魔很快来敲门。妈妈突然大出血！吓得我们赶快送医院抢救。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我们不敢让爸爸晓得，只说没事没事。大概老天爷也可怜妈妈，想让她过个幸福的晚年。妈妈终于挺过来了！
    出院后，妈妈终于能静下心来静养。她终于开窍：二八和土地不再是她生活的主题，她要好好为自己活一盘。
    晚饭后老俩口手牵手出去散散步，看看热闹的街市。看看广场上那些白发老妞，左起喉咙唱红歌。跟在那些老妞后面扭扭腰，扭扭屁股。。。。。。这样的日子好安逸，巴九的弟娃儿----巴十（适）。

        后记：二八佳人已驾鹤西去，谨以此文祭奠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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