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湄

一勾弯月冷冷的挂在天上，几只秋虫单调的鸣叫，衬得夜越发深了。
湄儿依在窗前，呆呆的望着幽蓝的夜空，一动不动已经很长时间了，隐约可见两条泪痕如两只透明的蚯蚓趴在脸上，她任由它们趴着。
孩子已经熟睡，发出均匀的鼾声。老公还在外面玩，也许三四点才回，也许明早，她已经习惯了。
明天是母亲的头七。可怜的母亲累了一辈子，刚开始享福，却被无情的病魔掳走。她没有妈妈了！想到这点就忍不住泪奔。
妈妈缺席了湄儿的整个童年，青年。
湄儿两岁就离开母亲，寄养在奶奶处。刚开始很不习惯，湄儿想妈，想得梦里哭。可是，妈妈从不来看她。大人们总说妈妈没空，妈妈要带弟妹们，要挣工分，要养猪，哪里能分身！可是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偏偏要让她和妈妈分开？慢慢地，她习惯了没有妈妈的日子。
有一年，听说妈妈要给她做一双新鞋过年，她就眼巴巴盼着，每晚都会做同样的梦：梦见早上醒来枕边躺着一双新鞋。夜里她总是睡得很不安稳，有几次掉在踏脚板上也不晓得痛，被冷醒了摸黑又爬上床。可是，直到年过完了，也没新鞋的影子，渐渐的，她不再梦想了。出乎意料的是，有天早上，她睁眼居然看到一双新鞋，就躺在枕边！她高兴得抱住鞋子亲吻着。鞋子样式很土，却是妈妈一针一线纳出来的，有一股妈妈的味道，那一瞬间，她觉得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穿新鞋，湄儿舍不得沾地，就在床上走来走去。姑姑见状笑得直不起腰，她忙把鞋小心收起来，直到走人户或者隆重的节庆才拿出来穿，可是，脚长大，穿不进了，只得依依不舍转给妹妹。
过年，她会眼红弟弟妹妹的新衣服，妈妈总要忘了她的那件新衣服。她心里有了怨气，便不搭理妈妈，妈妈也顾不上理她。久而久之，妈妈在她心里就淡淡的。妈妈对她来说，只是个名义上称呼，跟别的亲戚没有什么两样。遇到什么事，她就自己想法解决，从不跟妈妈提起。
在没有妈妈陪伴的岁月里，湄儿长成了窈窕的大姑娘。只是她对谁都冷冷的，没有热度。最友好的表示就是抿嘴笑笑。跟人说话也是声音怯怯的，还常常脸红。总喜欢躲在墙角，不愿让别人注意到。湄儿心里能藏事，即使胸中万马奔腾，脸上依然波澜不惊。看似城府深，其实不过是个敏感单纯的小女子。
湄儿打工时认识了林。
林是个大学生，生得瘦小，孤傲小气却懂得很多。湄儿崇拜他，总是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听他高谈阔论。林知道湄儿喜欢书，便借许多小说给她看。作为回报，湄儿把奶奶包的鹌鹑皮蛋偷偷送给林，林欣然接受。
周末，林约了湄儿去爬山。从不化妆的湄儿，描眉画唇打扮一番赴约。林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湄儿：你今天真漂亮。
湄儿不说话，只是抿着唇笑。
到达山顶，两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
呀！我咋忘了带瓶水呢！林舔了舔嘴唇，有些遗憾地说。
我这里有。给！
湄儿从随身背包里拿出两瓶矿泉水，递一瓶给林。
林接过来，一饮而尽。
山顶有一片树林，两个人相跟着在林中石头上坐下。这里是个斜坡，视野开阔，远处的山峦，山下的城市尽收眼底。
湄儿，你在想啥呢？湄儿正欣赏景致，突觉林的声音有点异样。
湄儿转头，正碰上林热辣辣的目光。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看风景呢。
你在山上看风景，知不知道你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呢！
一种幸福的滋味瞬间充盈了湄儿的心。被人赞美，被人喜欢，被人重视，对这个缺少爱的女子来说，无疑是美好的，快乐的，而表达快乐的方式就是微笑，她的生活稀缺这种东西。
湄儿脸上的笑意漾开，仿佛有一片圣洁的光笼罩。林目不转睛地看呆了。
湄儿害羞地垂下头，一绺发丝垂在眼前，遮住了她羞红的脸。
林伸出手来，为她把发丝绾在耳后，顺势勾起她的下巴，含情脉脉地盯着，手开始抖动起来。湄儿突然意识到什么，腾地站起来。林讪讪地缩回手，喉结快速移动了一次，却听湄儿说：我，我想上一号！
真是煞风景！林心有不甘地目送湄儿去了前面的小树林。
很久不见湄儿出来，林忍不住喊了声：湄！好了吗？
没有回音。
林耐着性子又等了一刻钟，还是不见湄儿出来。他心里一惊：难道湄儿出啥事了？
他果断闯入小树林，哪里有湄儿的影子！林的头嗡地大了，一面寻找一面焦急地喊：湄！湄！你在哪儿？
林的嗓子都快喊哑了，依然没湄儿的半点消息，难道湄儿偷偷下山了？捶子！他气恼地暴了句粗口，扫兴地下山了。
湄儿醒来的时候，已是晌午，痛醒的。
嘴里像抹了一层胶水般涩滞，还有一股腥味，浑身酸痛，连翻身都痛。
她呆呆地望着顶棚，那里被雨水浸染成一幅幅年代久远的画，奇形怪状的。墙上的石灰没有抹散，黄一块白一块，显见得房子的简陋。这是什么地方？她想坐起来弄个明白，却发现一只脚被吊在横杆上。
湄儿故意咳嗽几声，宣示自己醒了。果然有人闻声进来。
呀！你终于醒了！一个年轻的女声。
这！是哪儿啊？
神仙福地！
神 仙 福 地？湄儿重复一遍，想不出这里哪点儿跟神仙沾边。
你没觉得你很幸运，在享福啊？
这是享福吗？在活受罪！
嘿嘿嘿…年轻的女声笑起来很悦耳，湄儿努力撑起身却吃了一惊：哪里有年轻女子？屋里只有个面容沧桑的老婆婆！

婆婆看她惊讶的样子，便补充一句：你以为我是老太婆？我只有二十多岁！
啊？！湄儿惊得下巴快掉了，听说过未老先衰，却从未见过如此这般的未老先衰！
年轻的老人说自己得了肌肉松弛症，莫药医治，说着竟哭起来，她啜泣的样子像个可怜的小姑娘。湄儿叹口气，跟着掉泪，原以为自己没鞋就很不幸了，可是没想到还有人没脚！
陪着年轻的老人伤心一阵，湄儿开始自怨自艾起来，本来多好的一件事，被自己搅黄了不说，还摔了抻抻崭崭一跤。唉！都怪自己沉不住气，林又不是老虎，还能把自己吃了？
想起自己像只兔子在小树林里乱窜，一脚踏空栽下去失去知觉，湄儿就觉得后怕，要不是面前这位年轻的老人救了她，还不知会咋样哩！想到这里，她感激地望着年轻的老人，含泪说了 声：姐姐，你是好人，谢谢你！
年轻的老人摆摆手：不必客气，我本身就是医生，又遇上你，就是缘分了。叫我清姐吧，你呢，咋称呼？
我叫曾湄。
真霉？清姐说着自己先笑了。
真霉！湄儿也笑了，不过，遇见你就不霉了。清姐，我的腿咋样？会不会成瘸子？
不要紧的，放心！只是扭了筋，没伤到骨头，有点肿，给你把脚吊起来是为了快些消肿。
哦，那我还是有点运气！清姐，你能不能帮个忙？
你说，只要我能办到。
想请你帮我带两封信。
湄儿把信交给清姐，一封写给家里，一封是写给林的。清姐看到信封上林子达的名字，手明显抖了抖。她咬了咬牙闷声问道：林子达是你男朋友？是不是磨床厂上班？
湄儿红了脸，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在磨床厂上班，只是一般朋友。
一般朋友会第一时间写信告诉他你摔伤了？
湄儿脸更红了。
清姐把给林子达的信扔回给湄儿：对不起！这封恕不送达！
为啥？湄儿眨巴着眼睛，不解地问。
他曾经是我男朋友，清姐眼里有泪涌出，处了五年，我得了这个病，就和他疏远了。我不想再见到他！
那他晓得你的情况吗？
当然晓得！要不然也不会分手了。
湄儿再次惊讶！想不到清姐和林有这么一段。她理解清姐的痛，肉体和精神的打击，往往会毁掉一个人！林太薄情，毕竟五年的时间说短不短，五年的感情轻易说散就散了，林原来这么世俗！
她不想再触碰清姐的伤疤，于是重写张请假条请清姐帮她交到厂里。
一周后，湄儿活动自如。她拜谢了恩人，回厂上班。
林见到湄儿惊喜交加。他有多少话要对湄儿说，有多少问题要湄儿解答啊！只是人多不方便，他悄悄约了湄儿晚上到铁路桥见。
可是，天公不作美，入夜，飘起了小雨。湄儿心里有小小的窃喜，巴不得雨再大点，那样她就有了推脱不去的理由。她心里很乱，既想把一切弄清楚，又怕一切都是真的，毁了林在她心中的美好。她无聊地拿起一本杂志，突发奇想赌一把。翻一页，去，翻下一页，不去。翻到最后一页，却是不去！哦，连天老爷都不支持呢。她心乱如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屋子里转圈。
雨突然大了起来，湄儿松了口气，这么大的雨，林应该也不会出来。她开始洗漱，然后上床，靠在床头看书。
雨不知何时停了，半个月亮爬上树梢。湄儿起身看时间，是晚上九点，还不算晚，她咬牙沉吟半晌，还是决定到铁路桥看看，也许林还在那里等她。如果不在，她打算以后也不会睬他了。
街上空气清新，路灯下稀稀疏疏的几个人也各自忙着回家。远远望去，铁路桥边只有一辆火三轮待客，四周冷清。湄儿急匆匆跑过去，转了一圈，没有林的影子，她在桥边待了一会，林并没有出现，她开始在心里骂自己傻，林果真不值得信赖！
她长长叹口气，慢慢往回走，没注意到火三轮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跟上了她！
湄儿发觉异样的时候，火三轮已经横在她面前。车上跳下个人，双手抱在胸前，慢慢向她逼近。她的心狂跳起来，正欲跑，那人一把抓住她的手：湄儿！是我！
湄儿愣住了，这不是林的声音吗？
你是林子达？湄儿颤抖着声音问。
你以为呢？
湄儿突然忍不住哭起来，嚎叫着释放她的委屈，伸出拳头擂向林：你好可恶，吓死我了！
林也不躲闪，任湄儿的拳头落在身上。
你怎么身上都湿透了？难道你一直在淋雨？湄儿收回拳头，狐疑地问。
我出门的时候没下雨。
湄儿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有一股温暖的气流缓缓包裹了她。她犹豫了一下，伸手捉住林的胳膊，林顺势把她揽入怀中！
湄儿使劲推开林，林诧异地看着她，不明白前一秒还小鸟依人的湄儿，下一秒咋就翻脸不认人了。
你身上又湿又冷，快回去换了吧！
林无可奈何地叹口气，用手点点湄儿：你…唉…
真是条小泥鳅！
湄儿抿嘴一乐，扑哧笑出声来，她不想那么轻易把自己交给不了解的人，对林，她还得考察考察。
拜拜，明天见！湄儿趁林还愣神的时候，一溜烟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