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袭紫衣

 
     有一年，我家收到一双从湖南寄过来的布鞋。手工纳的千层底布鞋，黑色的绒布鞋面，白色的鞋底。鞋底千针万线密密麻麻，很结实，可比起时下各种材质款式新颖的鞋子，舒适有余，土气十足。倒是那鞋垫略为有些稀罕，红丹丹的艳丽，翠生生的绿叶，姹紫嫣红得让人想象得到做鞋子女人的心灵手巧，同时感受得到那份情真意切。然而此时即便真情也是落入泥涝中。鞋子的归属人是我的叔叔，叔叔怕引发家庭战火就把地址写给了爸爸。之后又收到过那湖南女人的几次来信，爸爸每每一收到就马不停蹄地给叔叔传过去。男人们在对待婚外感情上，向来都是不避亲的，这亲只能是血缘上的亲。爸爸跟叔叔的感情好，相貌也极像。

 叔叔原本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而我婶婶是外表花样的别致女人，窈窕的身段，烫着中卷发，在乡下的女人中显得鹤立鸡群一般。婶婶在年轻的时候是戏班里有名的花旦，尽管后来不唱戏了，但那苗条的身量，温婉的气质还是让人眼前一亮。叔叔原来也炒作了一些小买卖，终是亏的亏，赔的赔。真正实现叔叔的屌丝大逆转是一个偶然的机遇。其实很多名人伟人的人生转机都是因为一些偶然，牛顿被那只偶然落下的苹果砸出了万有引力；布朗被那水面上偶然的移动花粉漂出了布朗运动；瓦特被那偶然的沸腾开水引出了蒸汽机……而叔叔的偶然是去一个工厂里砸铁，一天领十来块钱，叔叔砸得很没劲！听说特钢厂砸铁一天能赚二十多块，于是就去特钢厂砸。砸累的时候，叔叔就歇歇，有时绕着特钢厂的废水池走走。钢铁是用矿石提炼的，有个道是出铁的，另一个道是出废渣的，叔叔看着那废水池想：我下去摸摸，说不定能捡到铁块。想到就付诸行动，这也是那些能成功的人一个必备品质。叔叔下去，刚好是水洼深处，一摸，一块成色极好的铁块黝黑黝黑的，叔叔从中看到商机。费了一番周折跟钢铁厂包了废水池，叔叔在他人生不惑之后从中捞到他的第一桶金。

 尝到甜头的叔叔，口袋里揣着一本全国的钢铁企业名录，奔走在全国的钢铁厂之间，却都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法顺利定下承包合同。叔叔定下的第二个钢铁厂在湖南，合同定下，招兵买马地干起来，可人生地不熟加上在商海上算是初出茅庐，叔叔捞出的铁堆成了小山，却不知道哪里跑销路。在工地上，有个当地的妇女叫秀姐，人如其名，端庄秀气，健壮麻利。秀姐的老公在一次意外中成了瘫子，秀姐也守了活寡。俗话说：寡妇门前多是非。这想跟秀姐有是非的男人也是前仆后继，但秀姐是个心志高的人，对于这些只懂出卖苦力的同乡不曾心动过。秀姐的弟弟是跑运输的，她就跟叔叔提议让他弟弟来拉铁，她来跟车，赚点工钱。叔叔只要铁卖得出去，正好求之不得。我不知道用玉树临风，潇洒倜傥来形容叔叔是否恰当，但在我高中的历史书上有一课讲的是辛亥革命，上面有一张孙中山的照片，就是那张照片像极了叔叔。富庶之地来的老板加上不俗的相貌，一向对别的男人不正眼看的秀姐对叔叔简直可以说是投怀送抱，孤身在外的叔叔脑海中隐约掠过家中那二十多年夫妻情深的婶婶，那也仅仅是一刹那，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夫在外，妻威难及。我不愿意把叔叔的出轨简单地理解成有钱男人的变坏和轻浮女人的勾搭，从来身处四季如春闽地的叔叔来到那天寒地冻的异乡。外人看到的是光鲜，而其中的艰辛，饮食的不适，这还是小事，商海遇到形形色色的坎坷，让叔叔此时倍加渴望家的温馨。秀姐的嘘寒问暖实际上是他此刻温暖的暖手宝。我愿意相信他们此刻是真心相待的。

 叔叔的这档风流韵事，是年关回去时被婶婶知道的。叔叔那时的生意做得是风生水起，就从老家招揽了一些人去干活。叔叔天天与秀姐成双入对的，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一回老家，男人们就巴不得回去跟自家婆娘八卦一下叔叔以表露自己在苦寒日子里的坚贞不二，当然不忘交代自己婆娘不敢让我婶婶知道。那婆娘们夜间承欢雨露之后，精神焕发，自是不忘半遮半掩八卦给七婆八姨。这长了翅膀的流言，把叔叔的私生子都造出来了。流言传到了婶婶的妹妹耳朵里，自家姐妹当即义愤填膺，以娘子军的气势刮到婶婶家去。婶婶是个别人对她好，她对别人就是一团火；别人若是得罪了她，她就会成了一把刀的人。这事犹如晴天霹雳，婶婶哪肯善罢甘休，硬是不依不饶地逼问叔叔。叔叔深知得罪婶婶的利害，定然不肯认账，两人就闹到祠堂去，插香对着泥菩萨发毒誓。毒誓的内容触目惊心，一个：我若是有这档事，就该被火车撞死，死无全尸；一个：我若是冤枉了你就被报应得绝症死。发了毒誓，这才作罢，该过日子照样过下去。

 年后，叔叔结束了湖南的营生，又去了贵州六盘水。那里有建国时响应大炼钢号召的钢铁厂，规模在全国算是首屈一指。婶婶吸取前车之鉴，也跟着去了，这时的叔叔在这行当里已是轻车熟路，订合同，招工人，跑销路……那几年，铁从废水池中源源不断地捞出，钞票源源不断地流入了叔叔的口袋。在外求学的我有一次去叔叔家，吓了一大跳，村委会的村部房子在叔叔的房子旁小巫见了大巫，相形见拙。叔叔一部宝奔驰，堂哥一部宝马，叔叔俨然是村里诞生的第一代土豪。

    偶尔湖南也会寄信过来，爸爸收到了，就偷偷摸摸地给叔叔。一次收到了那双对我们来说相当另类的千层底，爸爸给叔叔带了过去，叔叔吓得是赶紧叫我爸爸拿回去，说，这给婶婶看到了还了得。最终那布鞋留在了我家。秀姐不过是叔叔那段旅途中同行相伴一程的乘客，现在在叔叔那儿真正成了明日黄花。

 贵州的这个钢铁厂从六十年代起就生产，废渣运到深涧中倒掉，山坳里堆积了四十年的废渣。精明的叔叔买来了钩机，推土机，吊车……召集了整个当地村民，把废渣重新拉去提炼。而特钢厂里原有的火车火车路是建国前留下来的，早已废弃，现在只是钢铁厂用来倒废料，叔叔便一同承包了火车，每日“哐珰哐珰……”倒着进来。在那个深山老林里，婶婶每次出去买菜都得走一个多小时。若是想买些不寻常的菜就得到三十多公里外的集市。那天天空特别得蓝，干净极了，西山流金一般。婶婶提着菜篮子，原是想就近买些就好，那天运废料的卡车司机刚好看到婶婶，就招呼上车。回来时，婶婶因为买了特别多的菜，心里特别高兴，有鱼有肉，还有一些山里人的猎物，篮子里还装了一篮子的鸡蛋不敢放在脚下，一直小心地提着。卡车有节奏地颠簸着回来了。事后，大家都说，那司机是奔死去的，就在卡车回来的时候，不差一秒，直冲火车撞过去，婶婶一下子从车里被抛出去，落在火车铁轨上，顷刻间魂飞人散。火车轨上拖着两三百米的尸骨，婶婶完整的只有一个头。叔叔听到噩耗，飞奔过来，看到惨象，瘫倒在铁轨上。同来的同乡帮叔叔一路收了尸骨，零零碎碎，骇人至极。

本来意气风发的叔叔瞬间老去，叔叔在墓碑上刻了自己和婶婶合葬的字样，大家觉得不吉利，但拗不过叔叔的坚持。墓址选在一个人迹鲜至的地方，依山傍水，清风舒朗的地方。贵州的生意由堂哥接手，叔叔只是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过去处理。不多时，也不知具体什么原因就做不下去了。全家撤了回来。不到一年，忽然听爸爸说，叔叔得了胃癌，已经是晚期，癌细胞已经全面扩散，无力回天了。爸爸痛惜地问，叔叔怎么会在之前没有感觉到，总会有些不适，痛感吧。叔叔说，他一直以为是他自己因为婶婶的死心里难受，是心痛，所以忽视了。

    再后来，爸爸把那双布鞋扔了。再后来，爸爸出去做事都用叔叔的身份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