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不见好哥哥》
肯定是年纪大了,重看《红楼梦》,最不耐烦的部分就是宝黛恋爱那些,读那些“你的心”“我的心”,像看自己三十年前的情书,又骇笑又臊得慌。 很意外的,我竟从满纸情与不情间,品出了缺失:正常的亲情友情,都属匮乏。人人开口都哥哥妹妹,书里委实没几个好哥哥。 先从大辈儿说起。黛玉母亡,第一次进府,老太太“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哭完这一场,她出来拜见两位舅舅,却一个也没见着。贾赦的借口:“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贾政则根本“斋戒去了,再见罢”。都说了是“老姊妹三个,这(贾敏)是极小的,又没了”!亡妹的遗孤,孤苦伶仃的人海孤雏,陌生人尚为她落泪,亲舅舅却懒得理会? 当然了,《红楼梦》是一部小说,也许,作者只是刻意让这一次见面没有男性,以拱托宝玉的凤凰蛋地位。但也有可能,作者就是在暗示我们,至少,对于贾赦贾政来说,贾敏并不重要,黛玉就是一房亲戚。虽是一母同胞,但不过如此,他们都有自己的世界,忙着呢,对妹妹的死活无动于衷。另外,我疑心这多少也暗示了林如海没什么钱,不是值得赔笑下气结交的牛亲戚。 矮一辈,更不用说了。“四小姐乃宁府珍爷的胞妹,名惜春。”宁府之女,为什么在荣府长大?自然因为父亲贾敬修仙去了,她生母嫡母均无,无人照管。但现成有嫂子尤氏,长嫂代母也是应有之义。一方面,大概把三春放在一堆,行文方便;另一方面,惜春自己也说过:“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宁府没有长辈,贾珍就是府中之王,可以为所欲为,放个年轻小姐碍眼碍事儿,趁早一推六二五,自己省事。尤氏更乐得撂挑子。哥哥不疼嫂嫂不爱,从小不知亲情为何物的惜春,果然后来冷面冷心。 “二小姐乃是赦老爷姨娘所出,名迎春。”那就是贾琏的异母妹了——看书稍微潦草一点儿,就很容易忽视掉,因为实在看不出来。
最可气的还是宝玉,枉他天天在女儿堆里厮混。有一回,探春托他:“明儿出门逛去的时候,或是好字画,好轻巧顽意儿,替我带些来。”是给钱的:“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拜托,亲妹子让你买东西,你好意思收她钱?好意思,之前也收过:“就是上回我给你那钱,替我带那顽的东西。”这么个大少爷,居然学微信上的代购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吗?
宝玉是不差钱的。他试题过大观园后,跟贾政的小厮上来讨赏,他便笑道:“每人一吊钱。”不仅他,连他屋里的丫鬟们都不认得钱,都大手大脚、视金钱如粪土惯了。他大概从来没想过:有些人是没钱的,比如探春。
探春是庶出,亲妈赵姨娘是“苦瓠子”,哪里有闲钱给她,嫡母王夫人的钱又与她有什么相干。探春手边不过就是例常的月钱。她又好强要脸,与宝钗偶尔商议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还现打发个姐儿拿着五百钱来给厨房。宝钗是明大体、大方懂事,探春是容不得人家挑她一点儿错。 这样的她,攒十几吊钱,容易吗?托宝玉带个东西,宝玉还满嘴敷衍:“我这么城里城外,大廊小庙的逛,也没见个新奇精致东西。”探春道明说要“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等工艺品,他更是卸责:“拿五百钱出去给小子们,管拉一车来。”探春看不上小厮们的审美:“小厮们知道什么。你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者,这些东西,你多多的替我带了来。我还像上回的鞋作一双你穿,比那一双还加工夫,如何呢?”这么点儿事,得千说万求,最后几近以物换物。我看着,好不刺眼刺心。 探春自己说:“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这是探姑娘给自己打圆场了。宝玉待她并不好——或者说,就是对普天下女子的好法,不偏不倚,并没有格外的兄长情谊。他曾对黛玉说过:“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独出。” 探姑娘巴巴地往上挣,想以王夫人为母,王子腾为舅,宝玉为兄,谁也不认她这个账。
主子尚如此,奴才一层就更没什么可说。大观园里表面上一团和气,其实奴才们和家具、器物差不多,连人都算不上,人伦二字再不消提起。 家生子里面兄妹必定不少,提过的不多。 一例是入画:父母都在南方,兄妹一人跟了贾珍,一人伺候惜春。他们的叔叔婶子吃酒赌钱,哥哥每每拿了贾珍的赏钱,便悄悄烦了老妈妈带进来给妹妹收着——不料这竟成为了入画被赶逐的理由。想必,知道此情的哥哥会内疚落泪吧?却也无能为力。
另一例是鸳鸯,她的哥嫂在贾赦想收她为姨娘的时候,是站在大老爷那边的。他们一家都是奴仆,晋身之道是什么?当管家竞争也很激烈,让家中的女孩子作姨娘,未尝不是好的出路,总会多少贴补娘家,比配小子好。所以鸳鸯说他们是:“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她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
——此时再看,未免想到张爱玲的《怨女》,里面银娣的哥嫂几乎就是照着这模子写的。尤其是嫂子的声口:“好了,姑娘开了金口了。”一口一个姑娘。都是清末了,这么个红楼体发言方式,总让人觉得别扭。银娣倒不是小老婆,但她嫁的男人,是软骨病的残疾,仍然是“送在火坑里去”。银娣哥嫂的嘴脸,也与鸳鸯哥嫂,相去不远。 这么来看,《红楼梦》满目荒凉。里面有没有好哥哥?有。
头一个是袭人的哥哥花自芳。家贫,卖妹妹是不得已。卖了之后,并没有撇得一干二净,宝玉无聊去花家探望袭人时,“花自芳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一见就认识,说明他应该是时常去贾府探妹的。 花自芳对宝玉,如大伯对邻家侄子,恨不得全程抱进抱出:宝玉在马上,是抱下来的;送宝玉走的时候,从轿里也是抱出来的。宝玉只笑说一句:“也难为你了。”他被伺候惯了,不以为意。花自芳也不图他感谢,万般殷勤小心,无非是为了给妹妹刷积分,讨妹妹主子的欢心。 更难得的是,他并没有把妹妹当个包袱,一扔就了事,而是家境一小康,就想赎回袭人,不再让她为奴为婢伺候人。袭人自己不肯,他又看出宝玉对袭人的感情,才断此念。能替妹妹终身着想,甚至愿意破出赎身银子来,让人感动。 而他再次大放异彩,是宝玉走失后,宝钗遣嫁袭人的时候。女孩子是有身价的,他完全可以把妹妹再卖一道,男人越是老丑不堪、家里三妻四妾,越能卖出高价来,“再多淘澄几个钱”。他没有。 他给袭人找的,是蒋玉函:“有房有地,又有铺面。姑爷年纪略大了几岁,并没有娶过的,况且人物儿长的是百里挑一的。”完完全全的高富帅。他还给袭人备了嫁妆:“又把自己所办妆奁一一指给她瞧,说:‘那是太太赏的,那是置办的。’不从她身上敛财,还倒贴。原本生无可恋的袭人现在没法死了:“哥哥办事不错,若是死在哥哥家里,岂不又害了哥哥呢?”这么有情有义、一心只为她幸福的哥哥,难道忍心辜负?就这样,成全了她与蒋玉函的好姻缘。
另一个好哥哥,是个喜剧人物:薛蟠。他是呆霸王不假,为了争香菱,手里有条人命,但对母亲和妹妹,确实没的说。 宝钗误会他告状害宝玉挨打,这是天大的冤枉,他急了说破宝钗心事,宝钗哭肿了眼睛。“薛蟠在外边听见,连忙跑了过来,对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只说:‘好妹妹,恕我这一次罢!’”这么下情赔礼,书中再无第二位哥哥。 湘云要起诗社,手里没钱,宝钗说:“我和我哥哥说,要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再备上四五桌果碟。”没错,她家是富商,有钱。可这帮姐妹们,谁人家里没钱?哪个能跟宝钗似的,为了自己玩儿,就随随便便向哥嫂们要钱要物、调动资源?想不出第二人。众姐妹跟二嫂子凤姐开口,还得叫上大嫂子李纨,以公中的名义。 薛蟠出门做生意,“特特的给妈和妹妹”带礼物,“‘那一箱是给妹妹带的。’(薛蟠)亲自来开。母女二人看时,却是些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等物……”不值什么钱,昂贵的是这份心意。 只是,向来被人敬重的宝钗,在嫂嫂夏金桂进门后,也开始受气。爱她宠她的哥哥薛蟠,此刻自身难保,更不用说为她出头了。 我一个朋友说的让人心寒:没结婚,是手足骨肉;一结婚,就是亲戚了。——他没看过《红楼梦》,他说的是自己的兄弟姐妹。 细想想,怪不得哥哥们。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老婆,外面有事业有财产,又想鹏程万里,又想娶细姨——整日里忙不过来,软心肠热心肠要用在重要的人和事身上,哪里还匀得到别人身上?亲妹妹,到这时也是闲杂人等了。“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 照这个逻辑推演下去,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薛姨妈进京,现成有自己的房子,又有哥哥王子腾家正兴盛发达,为什么住到姐姐家里?这一向被人当作把柄,认定薛氏母女居心叵测,一心想当宝二奶奶而来。 但我私人觉得,这和惜春住荣国府一样,是为了写小说的便利,不让女一女二天天碰头打脸,故事从何而来?偶尔来做客的湘云,硬是没法成为主角。其外呢,我想薛姨妈也会忖度:自家屋舍虽然简便,但寡妇人家,儿子时常不着家,独自支应门户,有难处。住哥嫂家里呢?哥哥未必有心照应她,嫂子只怕就是表面文章,那就真变成寄人篱下了。倒还是姐姐家,住着亲香,姐姐现是当家的大主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且又与她关系亲密。书里提过几次,她们姐妹二人“长篇大套的说着家务人情话”。就这么定了。兄妹情薄,姊妹还是有可能情深的。 宝钗,也许就是这样,来到了贾家,进入了贾宝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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