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子

我在合上《凉山热雪》这本书后，对它的作者傥城稻香说，我脑子里一直在下雪。

我脑子里下的是凉山的雪，它簌簌地飘落在每一座山峰上。凉山分为大凉山和小凉山，一衣带水地绵延在川滇交界之处，那里古老的彝族支系“诺苏”是个神秘的族群，直到1956年民主改革结束前一直以奴隶制社会形态存在，奴隶主常会到山下的坝区偷抢外族的小孩回去当娃子，也即是奴隶。

傥城稻香就是云南小凉山人。他还是我的大学同学，长得也比较高寒，读书时就是一副埋头写作不苟言笑的样子，让女生们怯步。因此高产，他的《穿越佤邦》登上过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长篇小说《深深横断山》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2009年以后,这位同学凌冽的眼神屡屡出现在媒体和新书封面上，嗖嗖地冒着凉气，以至于毕业二十年再见，对他的笑容要适应很久。

《凉山热雪》刚刚出版，寄到我手上还带着油墨香。我花了几个晚上细细读完，许久都不能从那片雪域中走出来。凉山深处的诺苏人，世代生息在雪峰之下的高山丛林中，恶劣的环境磨砺出顽强的生命力，也生成了独特的文化习俗。诺苏人亦牧亦耕自给自足，他们极其重视血统的纯正，把诺苏以外的人统称为汉嘎，与之保持距离。解放前除了祭司毕摩和巫师苏尼读一些彝文经书外，没有文化人。他们自觉遵守着一套礼制法典，有森严的等级制度，只允许同等级内通婚，所谓“黄牛不入水牛圈”。他们聚族而居，部落间通过婚姻结盟，所以“事事皆可嬉，婚姻不可戏”。一旦因为婚姻、地盘等问题产生矛盾，必须要真刀真枪地讨伐，俗称“打冤家”。他们有句口头禅，“不打冤家就不是诺苏”。

《凉山热雪》就是以此地域文化为背景，书写了傥城和稻香两个家支两代人坚韧而奇特的人生。在大约一百年的时间跨度中，“他们漂泊，他们抗争，他们忍受，他们生离死别，他们悲伤，他们欢乐，他们身不由己”，他们也终于无法逃避地被大时代裹挟着，艰难转身，融入历史潮流。

傥城稻香对那个奇异世界的亲近是融在身体里的。他的一个伯母就是被解放出来的娃子。他家的一个长辈十四岁的时候跟着大人们去四川盐塘背盐巴，在路上被彝人抓去当了娃子，后来家人找到部落的头人，交了保护费才把人赎回来。凉山发生叛乱时，他家的成年男性都逃到山林里避祸，直到解放军大部队到来。他的一个大表哥是解放军战士，一个大表姐是解放军医生，都被叛匪打死了。民主改革后，他们村边建起了农场安置山上的彝民，他的小学和中学都有一些要好的彝族同学，因此常去彝族同学家吃饭，过夜，参加婚丧嫁娶活动。

在傥城稻香心目中，故乡的人文风物之奇特与他在拉美、非洲等文学作品中读到的故事一样神秘。他对凉山彝族历史文化始终怀着浓厚的兴趣，痴谜地积累和培育那些故事，已然将它们融入血液。《凉山热雪》故事中加布和娥嫫的家支以傥城和稻香命名，便是从他的生命中分娩而出的佐证。

莫言在谈到创作时曾说：我在农村生活的20多年，积累了很多很多的经验，而且是无意累积的经验，一时间都堂而皇之地进入了我的作品。傥城稻香说，这个过程很像一个生命体的孕育和诞生过程。那些故事不知什么时候就像受精卵一样附着在他的血管壁上，日复一日地长大，让他感受到生命的疼痛与沉重，不把他们写出来就不得安宁。

我从没见过像傥城稻香那样为了创作把自己逼到死角的人。他在写《深深横断山》的时候辞掉了工作，随身只有半年房租和2000元的方便面。三个月五十万字，真是九死一生。我们班女生闻讯都不约而同地母性大发，为他的健康忧心。尤其跟他同在昆明的立颖，每次见他都要细心地察言观色，敦促体检。后来他专门写过一篇杂文，叫《我的嘴唇》，开篇即说：“立颖曾不止一次地近距离观察过我的嘴唇。”

《凉山热雪》被誉为“一部堪称凉山彝族风俗志的小说”，它所呈现的是一种罕见的生活和精神世界，那里面有许多奇异情节，比如毕摩作法、奇异的婚礼和奔丧。故事中有许多深藏暗示的描写，比如傥城雪儿那个做了五十年的梦：“他忽然看见像火一样又红又烫的太阳从雪峰上面向他飘飘忽忽地滚下来……太阳一下子咬住了他的整肢右手，然后把他拽走了。”

这情境让我想起莫言的《红高粱》，被张艺谋拍成的电影。电影结尾，太阳被吃了，红光普照世界，小豆官站在高粱地里奋力高喊着为他娘送行：“娘，娘，向西南，宽宽的大路，长长的宝船，溜溜的骏马，足足的盘缠……”

而此时高亢的童声被《凉山热雪》中另一种低徊湮没：“逝者你一人，逝时如日耀，生时如月美……而今粮备足，用物俱齐备，彩云腾腾寨边降，微风徐徐传言来。现在把路指……”那是诺苏人的《指路经》，在雪花纷扬的葬礼上，由毕摩唱念着，为主人公傥城雪儿的母亲送行。

血红雪白，暗含的深意难以言说，而你分明能看到生命的悲壮和苍凉在那里面恣意流淌。

                                      2014年11月  广州

                                                                         凉山上的云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