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烟雨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故事里的男主人名字叫做“他”，女主人的名字叫做“她”。为了故事的简洁性，我决定把他们身边的人和事都忽略了去，枝枝蔓蔓的事情就不讲了吧。即便是非要说起，那也只能是无可奈何地一笔带过。可别说我懒，我的本意是只想给他们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没有被浸扰的世界，尽管他们从来也不曾拥有过这样的一个世界。

   他和她相遇时，年龄都不大，十几岁的样子。他来至乡村，她来至城市，他们从不同的地方走到了同一个学校，他们彼时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同学。

   她娇小玲珑，皮肤白白的，很细腻。她的头发很长很直，瀑布一般披散在脑后和肩膀上，一丝乱的痕迹都没有。她走路的样子很骄傲，骄傲的像个公主。她的眼睛大大的，眼角很细，在长长的睫毛下显得有些妩媚。他是瘦瘦高高的那种，因为读书的间隙总要帮着家里做些农活，所以他的皮肤显得很黑，但却不糙。除了瘦和高，他还有个不爱说话的毛病。他不爱说话不是因为他说不出来，班上城市里的孩子太多了，从农村来的他很自卑，他不说话就不会让人看出他内心里的自卑，他把自己原本应该展现出来的东西都深深地掩藏了起来。

   但，他喜欢她，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这一点他始终都清楚。所以，自卑的他除了好好看书之外便是偷偷地看她，她走到哪她的目光就跟到哪，不舍得错过。

   从不曾来过城市的他开始喜欢上了那座城，因为在那座城里他认识了她。

   其实，学校里一直没有发生过关于他和他的什么故事。第一，那时候的环境是不允许的。第二，她从不曾在意过他。

   既然没有发生过什么故事，那么这一段时光就尽快地翻过去吧，尽管这些时光对他来说是美好而浪漫的。后来，他们毕业了，再后来，他娶了妻她嫁了人。在这后来的一大片时光里，他从不曾知道她的任何事情。虽然有时候他会在心里默默地惦念着：她现在在哪？她过得好不好？但惦念归惦念，他从来不去打听她，他怕被别人窥探出了他心底里的秘密，他觉得那会是一种很难堪的事。当然，她在心里偶尔也会想：他去了哪了呢？但那只是一闪念的事，在她的认识里，他太普通了，她从来就不曾注意过他。

   时间慢慢地走，日子也不紧不慢地过着。之前从不曾有过相似的他们这时候有了相似的地方，他们的婚姻过得都不如意。但，不如意也得过，因为他们都有了孩子。有了孩子就意味着要担当责任，理智告诉他们，为了孩子，哪怕是熬也要熬到老。可是，熬日子也是需要耐心的，最终，她先放下了责任，——日子熬得太苦了，她无法承受。但他是男人，他放不下，他也告诉自己不能放下。

   这中间到底熬了多少年了呢？他和她都没计算过。也许，计算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在他们看来，一天和一年，甚至和十年都没有任何区别，因为每一天都是那么的相同。如果日子就这么淡淡地过去，我的这篇故事也就不存在了。事实上，我费了这么大的篇幅说的这些看过来是很沉闷的，一点意思劲都没有。但是，故事到了这里就有了转折，因为我们的“他”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最后又重新走进了那座城市，那座他喜欢过的给他带来过想法的城市。最重要的，在这座城里他又遇到了她。

   几十年后的相遇其实也是很平淡的，并没有多么热烈的场面出现，都是几十岁的人了，半生的颠沛流离早已磨灭了年轻时的激情，有的只是淡淡的一笑，甚至连个“你好”都没有。但是，他却仍偷偷地看她，她的皮肤依然细腻白皙，她的头发依然长而直，她的眼角依然很细地透着妩媚，所不同的是，在那很细的眼角后面多了几许鱼尾纹。但那是不甚清晰的，也许是他看得太仔细了吧，别人是看不出来的。

   处在同一个城市里，他和她有了更多的接触，他们会经常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啥的，总之，之前从没有说过一句话的他们这时候忽然就有了很多的话语，仿佛怎么说都说不完。这时候他想：那个骄傲的她原来并不是那样的呀？但他心里清楚，她仍是骄傲的，他仍不能够与她比肩而立。更何况，虽然她是单身，但他却是有妇之夫，他所能够拥有的权利只是可以在心里喜欢，不能说也不能讲。但他不甘心，因为这个不甘心，他忽然有一天就问她：“假如有个男人，他愿意放弃一切去和你在一起，你接受吗？”说完这些他很害怕，心里突突地不安宁，怕她一恼再也不理他了。

   她没有生气，只是很坚决地说：“我不可能去做破坏别人家庭的事！”

   他终于放了心，她这样的回答说明他以后仍能够和她像往常一样相处，他仍能够看到她。其实，她怎么会生气呢？这么多天的接触，她已经看到他的心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不仅写在脸上也写在点点滴滴的行动上，她都知道。可是，理智告诉她，她不能够。

   但他心里却暗暗地下了决心：无论时光会变得多老，他不会放弃。

   接下来的时光又是漫长的，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他们仍没有去计算。只是，在这段时间里她做了一件事，一件让她自己都觉得突然的事：她又嫁了人。之所以让她觉得突然，那是因为她之前从没有想到过自己还会嫁人，她总以为自己就应该孤孤单单地把后半生就这样过了去，再不愿意与任何人有任何的瓜葛了。上一次的婚姻让她心有余悸，她实在是怕了。

   他也突然，心里甚至有了疼痛，他觉得一切都完了，他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但他仍是祝福了她：“你要好好的！”他说。

   “我会的！”她笑着看他，“你也一样。”但她一转身却流了泪，她的眼泪只有她自己能够看得到。

   他也哭了，但他不是在转身的时候，他是走在街上哭的。他一边走一边哭，惹得路人很惊讶地看，看完之后窃窃私语：“这人怎么了？”但他不管这些，他要把所有的痛都跟着泪水流出来。

   回来后他生了一场病，一场很大的病，那场病好了之后他的身体便大不如前了，原本健硕的他变得瘦骨嶙峋，很孱弱。

   过了两年，他的女儿高中毕业上了大学，他对妻说：“我们离婚吧？”

   妻无语，几十年同床异梦的生活也早已让她心灰意赖，也不想再维持了。妻点了点头，说：“好吧！”他们很平静地办好了手续，然后找了家小饭馆吃了顿饭。“你以后咋打算？”他曾经的妻子（当然，这个曾经也仅仅就是几十分钟之前的事）问道。

   “我想出去走走，回来后我就搬到老房子里去。”他平静地回答。

   吃完饭他简单地收拾了下就动身了。他去了很远，总之一圈转下来已是半年之后的事了。

   而她，她的老公对她出奇地好，疼她爱她舍不得让她做任何一件辛苦的事。她知道老公对她的好，也勤勤殷殷地对他，发誓要好好地做他的妻。但心底里，她仍是牵挂他，放不下他。在她知道他离婚的消息后，她也病了，命运是如此地捉弄人，这让她不能够理解。好在她病的并不是很厉害，休养了一段时间就好了。从医院出来，她去找他，但哪里找得到，他已经出门一个多月了。

   他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了她，这让她欢喜的不得了，“你咋去了那么久？过得好不好？以后咋办？”她一遍遍地问。

   他笑了，她紧张地表情让他很满足。“她是在乎我的！”回来的路上他一个劲地乐，脸上挂满了笑容。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们仍像曾经的那段时间那样，空了就约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仍是有说不完的话。偶尔，他们会相约在公园里坐一坐，她欢喜地唱着歌，他安安静静地听，陶醉她的歌声里。所不同的是，此时她是有夫之妇，他成了单身。回来的路上，她常常会对他说：“苦了你了。”他呵呵地笑：“不苦，一点都不苦。”

   这样很安静地过了两年，忽然有一天，疼她的老公对她说：“我怕不能够照顾你了。”她有点惊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她问。他颤抖着手，说话也磕磕绊绊的，声音抖得很厉害：“儿子儿媳想让我去北京，他们说我老了，要好好地孝敬我。我知道他们的意思，怕我先走了这套房子留给你，他们会吃亏。”她听完默不作声，想了想说：“我知道了，明天我就搬走。”

   说完这些她给他打了个电话：“人家不要我了，我没地方去了。”

   他一阵欣喜，也不问原因，便大声地说：“我这房子大，有间卧室都空了很久了，给你吧？”

   她忽然就哭了，“都是你，都是你！”一边哭一边整理自己的衣物。她的老公一旁怯怯地问：“不是说明天再走吗？”她也不抬头，“不了，现在就走。”

   她整理好了衣物，他也到了。他借了一辆三轮车，自己骑着就来到了她的楼下。

   坐在他的三轮车上她问：“你心想事成了，这回得意了吧？”

   “谁让上天怜好人呢？”他一边说一边张狂地笑着，旁若无人。

   “今天才发现你这人好阴险，从十几岁上就开始算计我。”她撇撇嘴，一副轻蔑的样子，而心里，却在甜甜地笑，只是他看不到。

   “就算计了，就算计了！”他傻傻地说着，像个无赖。

   到了家里，他把她带来的衣物一一摆好，然后盯着他的脸一个劲地看。她红了脸，“你都看了我多少回了，还不够？”他说：“不够，不够，一点都不够。”

   他给她打来洗脚水，把她的脚摁在水盆里，他一遍遍地摩挲着她有些瘦削的脚，满是疼爱。她伸出手，抚摸着他的满头白发，眼泪吧嗒吧嗒地洒下来，扑簌簌掉进水盆里，落在他的手背上。他看到了，手猛地一抖，也抬起头。这时，她看到他的眼睛里也早已蓄满了泪水。

   那一夜，他们说了一宿的话，从十几岁一直说到昨天，说一场哭一场。最后她说：“睡下吧。”他才依依不舍地闭上了眼睛。

   到了天亮，他却没有起来，昨夜闭上的眼睛竟再也没能够睁开。

   她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你就是打算这样对我的吗？”这会，她却没有哭。

   把他送到了墓地之后，她抚摸着他的墓碑，用早已不再妩媚的眼睛凝视着已经镌刻到墓碑上他。他始终在笑着，像活着的时候一样。她说：“你放心地去吧，踏踏实实地在那边等我。这一次可别再犯傻了，我要你可着命来追我，这一回我要做你的妻！”说完她俯下身，把嘴唇靠近他，久久不忍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