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儿媚

爷爷不笑的时候表情很严肃冷峻，让人生畏，但那只是我印象中的爷爷。

爷爷今年89岁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就不再怕他了，我有时见他骑着他的旧自行车迎面而来，就高声喊他，他耳背，有时没听见，自顾自走了，如若听见了，就刹了车，和我说几句话，我问他身体怎样，他会说有时风湿发作时手就抖得厉害，以至不能写字，白天还好，就是有时半夜失眠，无事可做时不能执笔就很可恼!

爷爷被日本鬼子抓过苦力，被国民党抓过丁，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文革时坐过五年冤狱，平反后领离休工资，住在高桥老家，他的钱一张张整齐地叠好，夹在本子里，本子放在一个布袋中，袋子挂在墙上的钉子上，那时我才七八岁，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爷爷房间看他的布袋子在不在墙上，如果家里没人，我就不肯出去玩，守着爷爷的房门，怕别人来偷他的钱。

有一天，家里没人，我又给爷爷守门，大人都干活去了，我担心钱不在袋子里，于是搬个椅子站上去，摘下爷爷的袋子，看到钱还在本子里夹着，有十元的，五元的，一元的，五角的，终于放了心。

把东西归位时，突然鬼使神差的拿了一张钱塞进兜里，慌慌张张挂好袋子，躲在房间角落里把钱掏出来，吓得魂飞魄散，竟然是张十元的，前几天跟妈妈送粮谷到粮站，一担谷子才十七元，如果大人知道我偷了爷爷这么多钱，一定会被打死。我想退回去己经没机会了，爷爷回来了。

我提心吊胆的过了一天， 可爷爷居然没发现丟了钱，又过了几天，我觉得安全了，在学校用那张十元的钞票去买零食，被堂哥看到了，他回家向我父母告了状。一家子人关门审贼，父亲让我把剩下的钱还给爷爷，并向爷爷认错，我对爷爷说：“爷爷认错!”一家人都笑了，只有我哭了。

爷爷说，发现少了十元钱，分析家里大人不会拿，如果进了贼一定全偷了，小孩子最多拿个三五角，于是疑心自己记错了。万万没想到我敢拿十元，拿了之后还能将东西保持原样。“狡猾分子，胆子天大!"爷爷这样说我。

因为偷过爷爷的钱，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感觉羞愧难当，在爷爷面前格外乖巧，想要将功折罪。

每到过年，爷爷就摆上糖果，倒好茶水，把孙辈全叫到一起，开忆苦思甜茶话会，说是开会，其实是爷爷讲课，讲地主恶霸霸占我们祖上的田地，讲打仗九死一生，讲文革时坐冤狱，讲老一辈受苦受难，耕田种地，当牛做马，就是为了培养后人读书出人头地，每每以相同的语重心长的话结尾:“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小时候听这些都当作耳边风，常常坐得哈欠连天，好在散会后爷爷会发压岁钱，我每次都老老实实从头听到尾，不像小堂弟那么滑头，屁股还没坐热就说要撒尿，跑出去玩，一直到估计快到发压岁钱了才坐回来。

爷爷在家不怎么帮忙干农活，天气热的时候，他就挑一担水桶在高桥街上去，两桶之间架块板子，摆上碗卖凉粉，一角一碗地卖，放学路过爷爷的凉粉摊，我坐下吃凉粉可以不出钱，跟同学说：“这是我爷爷。”同学们羡慕的眼光让我很受用。其实我不喜欢吃凉粉，因为爷爷学扭凉粉的时候，一次次的练手，不是硬了就是稀了，扭的不好的就叫我们吃，不吃完总觉得是浪费，所以常常吃得肚子胀得像面鼓。

天冷了凉粉不好卖了，他就买了个补鞋的机子，学会了踩机子，四处寻了薄的废胎给人补鞋，也是一角角的挣钱，冬天他也不怕冷。父亲说他，自己又不是缺钱，何必去做那样的下贱事。爷爷说：“劳动不分贵贱，要懂得坐吃山空的道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有生意时就干活，没生意他就自得其乐的拉琴，我听得最多的是《泉水叮咚响》、《红梅赞》和《没有共产常就没有新中国》，爷爷的琴拉得不太好，有时候音不准，有时候节奏不太对，但他不在乎，兴致来了还边拉边唱。附近的老人都喜欢找他聊天，爷爷就跟他们说打仗的故事。久而久之，高桥街上的人就大都认识他，有人跟他开玩笑：“你老退休金都吃不完，还来受这个苦？”他就得意地答：“我孙崽孙女读书发狠，我得给他们挣学费。”我当时是我们村里的第一个中专生，那时候中专包分配工作，考上中专等于跳出了农门，爷爷很高兴，每期给我四百块钱交学费。

爷爷还养过鸭子，鸭子发瘟，喂了药，有些好了，有两只奄奄一息，眼看不活了，他提起鸭脚用力往地上一摔，就把它摔得死翘翘，妈妈背地里跟我说爷爷狠得下心下得了手，我又把这话传给爷爷，爷爷说，你妈妈那是妇人之仁，那鸭子反正活不成了，活着是受罪，早死早投胎，还不会祸害别的鸭子。

我家离高桥街上有五六里路，爷爷花了他近两个月的工资，买了辆自行车，有了车，他可以顺很窄的小路上骑到高桥街上去，省了很多力气，那辆车是永久牌的，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现在他还在骑，他的退休单位在长沙，60多岁时，他还骑着那辆车数次往返长沙。现在年近90了，他还能骑车去武冈看我父亲。

爷爷很喜欢拉琴，琴龄几十年了，技艺不长，境界日高，秋冬日的晴天，他总是背着琴，骑车寻个地儿，一边晒太阳，一边拉琴。有次在网上看到摄友拍了个拉琴的老人，我还只看到缩略图，就认出那是我那陶然自得的爷爷，我把照片下载下来，洗了出来框上相框送给他，他很高兴。今年去给爷爷拜年时，还听他拉了几曲，我由衷的为爷爷鼓掌。他告诉我他的新琴花了八百块，前年的那把是三百元买的，还问我愿不愿意学，可以送给我练手。

我现在会刻意问一些他当年当兵打仗的一些细节，他说起彭德怀，是饱含深情的，他说：“彭德怀可怜啊，戎马一生落得那个悲惨下场，他在牢里想见主席，毛岸英在朝鲜被投下的燃烧弹烧成一段焦炭，毛主席对他恨之入骨，怎么会去见他？”还跟我提起文革平反时向彭德怀的夫人浦安修求助，浦安修为他写下字条:我认为陈德英同志功大于过，请相关部门妥善安置。才终于得以平反!言语之间，对他夫妇二人充满了感激、怀念之情。

不记得是哪一年了，有一次，爷爷让我陪他去建行查工资，我在ATM机前手把手的教他：插卡、确定、输密码、查询、明细……如是再三，爷爷才勉强学会操作，大有廉颇老矣之叹。我终于弄清楚了我什么时候不怕爷爷了，自从我上班，成了一个能自立的人，爷爷跟我说话的语气就有了变化，不再用教育，指导，要求的语气，而变成了商量，建议和询问，我长大了，当年那个传奇的，有着铮铮铁骨，在战场和生活中都百折不挠的爷爷便悄悄退位成了一位寻常的老人。

我一直知道爷爷在写回忆录，我曾允诺到时候替他整理的，前些日子我才知道他居然写了很多很多本了，放了一大箱。连我都没有看过他写的东西，可见，再没有其他人去翻看过。我平时也时不时的写些文字，为记录，为练笔，也为发在空间里能得几句赞而满足一下虚荣心。而爷爷他写了几十年，没有读者，手还患着风湿，眼睛也老花了，他为什么写？以我现在的阅读水平来看，爷爷的文笔是不甚好的，文章中有着诸多不通文理的地方，但是，他的性情风骨自在其中。

爷爷不过是为文而文，就如爷爷拉琴，也只不过是为琴而琴。如此而已，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