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

个人日记

        啾啾折断的后腿血色浸染,失神的眼睛绝望的望着天空。
       三天前,接到命令,队伍向前线进发。在三十多匹骡马群里,我一眼看中这小母马,走过去牵它出列,它用漂亮的脸蹭了蹭我的胳膊,‘啾’的叫了一声——响亮、悦耳的叫声——我当即给它起名‘啾啾’。
       把弹药箱固定在它背上,牵着缰绳,在蜿蜒崎岖的热带丛林小道上,开始了艰难行军。
      茂密的雨林遮天蔽日,无论晴雨,一样闷热潮湿。道路永远泥泞湿滑,一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崭新的军装早已破残褴褛,被泥水沾染的看不出颜色。
     看不见路,或者根本就不算路。看不清地势,只能让命运之神指引方向。昨天傍晚七点,一场暴雨袭来,能见度大约两米,我前面的一个战友连人带马突然悄无声息的消失在我眼前,我和啾啾惊恐的停下脚步。定了定神上前看,原来路边那密布的藤蔓下是看不见底的深渊......按约定的暗号我打了一个口哨,班长匆匆跑过来,听我说完,又朝战友跌落的地方望了一眼,简单的命令道,‘前进’!
      半夜时分,仍然大雨滂沱。战斗任务紧迫,队伍必须按时到达潜伏地点,只能拼命行进。累!饿!困!生命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真想睡觉啊!哪怕就在这泥水里躺一会,也好啊!腿已经不像自己的腿,只是机械的向前迈。混混沉沉中,钻进了家里暖融融的被窝......突然一脚踏空——从梦中惊醒时,幸好手仍然紧握着缰绳。啾啾挣扎着没有随我滑下来,我手拉着缰绳,两脚不停扑腾着,好不容易找到落脚点,和啾啾一起用尽全力爬了上来。我们的命还在,啾啾宝贝!
      一路走到今天,我们排损失了三个战友和他们的马。心里难过的同时,我暗自庆幸我和啾啾一起走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活了下来。中午,在植物相对比较稀疏、能看见天空的山脊上,队伍停顿下来稍事休整,吃午饭。部队执行穿插任务,早已进入敌后地区。严格遵守隐蔽前进的条令,连咳嗽都得用东西捂着嘴,更别说烧火做饭了。我的午饭是压缩饼干和牛肉罐头。啾啾的午饭是路边青草和一把豆子,我把我最大的一块牛肉给了它。饭后,把啾啾身上干了的泥浆清理干净,我和啾啾打起精神上路了。
     就在这乱石嶙峋的、陡峭的的下坡路上,啾啾失足了。它的左后腿插进了一个狭小的石缝,负重的身体一下子匍倒,半悬挂在石崖上。咔嚓一声,骨头断裂。我用尽力气也没办法把它抬起来,只得向前面已经走远的队伍打了一个口哨。班长气喘吁吁跑过来,看了一眼,一脸怒气的解下啾啾身上的弹药箱,一边吩咐,‘半个小时之内,把马杀掉,马肉带上,追上队伍。’!班长背起弹药箱,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匆匆离去了。
    

      小时候,我从来不记得自己生日。
     那天,照样去几里地之外的学校上学。中午回家到村口,大伯正在等着我。大伯说,‘小毛,今天你满十二岁了,我给你炖了山鸡。’
    到大伯家 ,进门就闻到炖山鸡的香味。大伯从灶屋把大瓦罐端出来放地上,给我碗筷。‘小毛,吃吧’。这是我最熟悉、最喜欢的味道。大伯经常进山打猎。收获多到吃不完时,就把猎物拾掇干净用盐巴腌制起来。腌透以后,挂在灶头上让烟火熏着。时间越久,肉色越红,味道越浓。 想吃的时候,用热水泡软,清洗干净,剁成大块,放进大瓦罐,给一些辣椒、花椒、大葱、生姜、红面酱、野猪油,小火慢炖几个时辰......嗨,那个香啊!
    我记事起,大伯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汉子。会盖屋,会捕鱼,最精通狩猎。只是因为大伯母被倒下的南瓜架砸折了腰,成了残废,没了生育能力,让大伯一辈子没儿没女。大伯把侄儿侄女当自己亲生的一样。大伯尤其喜欢我,有好吃的总会叫我一起享用。
     我正大快朵颐、埋头饕餮着,大伯从里屋出来,拿着一把乌光闪亮的猎枪,扳着枪机,做着瞄准姿态。一边说,‘小毛,你现在是男人了,应该做男人该做的事情了。’看到我一直梦寐以求的猎枪,我高兴的顾不得碗里的美味,扑过去就把猎枪抢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着,傻笑着。大伯说,‘这支小号火铳,是我十岁时,我爹——你爷爷——给我的生日礼物,跟着我已经快40年了 。我早就知道你喜欢它,现在它是你的了’。 我惊喜啊!
    大伯说,‘明天星期天,你不上学’——他指了指正在嚼着鸡骨头的猎狗大黑——‘我们一起进山,弄一头野猪回来,熏好了,过年有腊肉吃。’
    大伯拿出黑火药和铅弹盒子,‘小毛,快吃饭吧’,一边拿开我手里的猎枪,‘下午我教你装火药,再教你练一练打枪’。我急不可耐、三下五除二吃完饭,扔下碗,就拿着猎枪往枪里装弹药。大伯知道我平时已经很多次看他装火药,整个过程早已烂熟于心。他满意的看着我稍显忙乱的动作,微笑着说,‘记住,给枪装上弹药后,无论放着还是背着,枪管一定要朝天。小心走火伤人’。
    下午,大伯带着我和大黑,在村后小山上练了半天枪法。先让大黑从灌木丛中把山鸡轰出来,大伯命令我,‘瞄准了,开枪!’费了几枪弹药,我一无所获。大伯说,‘别急,枪法是慢慢练出来的’。这时,一只野兔被大黑追了出来,大伯迅疾而平稳的端起枪,根本没有瞄准就开枪了。一阵轻薄的硝烟消散开来,看见大黑叼着那只肥硕的野兔跑了过来。大伯提起兔子,‘回家吧,晚上就吃这个’。
    
     
       按照大伯吩咐,我爬上大橡树,趴在位置最适合狙击的树枝桠上,紧紧抱住枪,紧张的四处张望。我看见大伯握着枪,一动不动的匍伏在对面山脊上的一个隐蔽的岩石上。大黑的身影,在我们下方的一大片丛林里时隐时现。半个时辰了,没看见野猪踪影。我有些焦急。
     早晨天蒙蒙亮时,我们就已经走了两个时辰山路来到这里。 大伯在这颗巨伞一样的橡树树下发现了一些痕迹,又找了找,发现了一些粪便。大伯细细察看了一番,又闻了闻、捏了捏那粪便,轻声说,‘好大的家伙,至少两百斤’!看我懵懵懂懂的,大伯教我,‘你看这脚印,两寸的过心(直径的意思)。这猪屎,一坨就有半斤。小毛你命好,第一次进山就遇到大家伙!又恰好是橡子成熟落地的十月,猪子吃食好,个个都是膘肥体壮’。大伯又神情严峻的自言自语,‘大家伙,不好对付啊!’。气氛陡然凝重.....
       大伯指给我看,‘猪子现在就在下面林子里,林子周围都是绝壁断崖,它要想跑,这里是唯一的活路’。顺着大伯的手指示意,我看见这是一个就像有豁口的饭碗形状的地形,碗里是茂密的橡树林。我们站的地方,就在豁口的边上。大伯指着大橡树离地面一人多高的大枝桠说,‘你趴在那上面,枪机打开,对着下面,看见猪子到树下就瞄准开枪。我在对面埋伏,如果猪子从那边逃跑,我来收拾它。千万记住,别从树上下来!’说完,大伯对大黑一挥手,大黑箭一样快钻进林子里。大伯也像大黑一样快,跑到对面岩石上,趴了下来。......
       正在我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想要从树上下来时,突然从林子里传来大黑疯狂的吠声;接着听见大公猪狂怒的吼声;撕咬声响成一片。我的心蹦蹦跳着,紧张得冷汗从头上流进眼睛里。擦擦汗,看见大伯正在向我示意,让我注意下面。我赶紧把枪握紧,对准了下面野猪可能出现的地方。就在这时,我看见了!看见一头巨大的野猪一边努力摆脱猎狗的缠斗,一边往我这颗橡树这边跑来。我顿时紧张到忘了大伯的叮嘱,没等野猪到近前就糊里糊涂扣下了枪机。‘砰’!枪响的同时,我看见野猪一个趔趄翻倒在地。我兴奋啊!对大伯大声喊着,‘我打中了!我打中了!’,一边从树上跳了下来。大伯见状,疯了一样大声喊叫,‘快回到树上去!快啊!’。一边从坡上连滚带爬狂奔过来!我不明白大伯的意思,还在发懵,就听见那头大公猪发出了一声令人胆颤的吼声!定睛看时,那野猪高高耸起鬃毛,瞪圆了血红的眼睛,长着两根巨大獠牙、还在滴着血的嘴巴大大张开着,就像电影里的坦克一样,不顾猎狗的撕咬,势不可挡的向我冲来!我完全吓傻了,忘记了逃跑——其实也跑不掉——我就站在那儿.....
       后面发生的事情,好像与我无关。我就像一个看客,看见在最后关头——野猪的大嘴咬向我喉咙的一刹那——大黑一改从旁边缠斗的战术,纵身跳到野猪和我之间,扑上去对着野猪的脸一阵乱咬。野猪张开的嘴一下咬住大黑的前腿。大伯正好赶到,把枪管插进猪嘴开了枪 ,野猪一下瘫倒了。大伯赶紧上前掰开猪嘴,拽出大黑的伤腿。就在这时,就连身经百战的大伯也没想到,那头脑袋都被轰开了的大公猪,突然咬住了大伯的手。
      大伯大喊,‘小毛,用刀啊!’惊魂未定的我,这才一下子醒过来。从大伯猎袋里抽出砍刀,对着猪嘴用力砍着,直到把猪嘴上半拉砍掉,大伯才抽出血淋淋的手。
      大伯没管自己的手,从上衣上撕下一条布,把大黑那根已经断了的腿紧紧包扎了。看见大伯和大黑都是为了我受了重伤,我愧疚的流下眼泪。大伯背起大黑,对我说,‘小毛,今天真是出手不凡啊!第一次进山打野猪,第一枪就打中了。是个好猎手啊!从今往后,再要进山咱爷俩就一起,将来你一定比我强啊!’看了看破涕为笑的我,大伯背起大黑,吩咐道,‘小毛,带上枪,咱们回家’。


       啾啾背上的货物卸下来之后,身体稍微活泛。眼睛也变得 有神了。我抽出匕首,扳住它的脖子,正要给他放血,它却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我的手。我看了看它,它的眼睛温和的看着我。就像孩子看着父亲,那么信任,那么亲昵。
      我不杀它!我被自己这个违背命令的想法吓了一跳! 可是,我仍然决定,不杀它。就算被班长生劈了,我也不能杀啾啾。时间紧迫,不想那么多了。我找到一颗粗细趁手的树,砍下来做了一根撬杠。插在啾啾身下,用尽力气往上撬。一点一点挪动。累的我快瘫了,总算把啾啾半悬空的身体弄到平坦的地方。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啾啾的断腿从石缝中拔了出来。啾啾浑身汗水涔涔,却没有叫一声。这时候,啾啾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我赶忙抬着它的屁股,帮助他摇摇晃晃的用三条腿站了起来。班长规定的半个小时已经快到了,顾不了那么多,我拿出急救包,按照训练时战场自救的要领,给啾啾的伤口消毒、包扎。然后牵着一瘸一拐的啾啾,找到一片茂密的林子,让啾啾躲了进去。解掉啾啾的缰绳,把我的干粮袋放在它面前,又拽了一堆青草放在他旁边。我想,几天之后它应该可以自己吃草了,应该可以活命。拍了拍它的头,‘啾啾,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我得追赶队伍去了! 

 

文章评论

真打过仗呀?真有啾啾这事吗

老了,回忆就多了。

陈晓红

劳动之余,看完这篇【血色】,觉得自己的劳累远赶不上战争中的劳累,这是真的吗?怎么比电视剧里的情节还精彩呢?

秋日晨曦

惊心动魄的经历,真像看电视剧一样。李老师这是你的亲身经历吗?向你致敬!

钱明术

过去的那些残酷的经历叫你忘掉,你却记忆犹新。都过去了,何必折磨自己呢!

雨蝶

那些曾经的日子 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 定格成了永恒的回忆 ·····问好大哥!

人生一页

有了你在前方的守卫,才有我在后方安逸的生活。谢谢你我们时代最可爱的人。故事中的故事很精彩,也很感人,生动的教科书,应该让更多的人阅读。没有经历就不懂得如何珍惜。问好李哥。[em]e179[/em] [em]e142[/em] [em]e177[/em]

两场血腥,不一样的结局……

晚君

文字是心灵的花朵,无论是鲜艳的迎春花,还是傲寒的雪梅花,开花就好。大哥的文字就是那些能经岁月和风霜的花朵。

心安

来过。。。[em]e160[/em]

金色年华

扣人心弦,人和动物是有着真挚的感情的,也许有人会不理解。故事精彩,顶 [em]e179[/em] [em]e178[/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