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是原乡
个人日记
清明前几天,父亲便打来电话询问我们回去的确切时间。
父亲与母亲一直住在离城市不远的近郊,守着老屋,守着儿时我们的记忆和有些离别。
那日父亲的电话有些像母亲絮叨,叮嘱我们2号赶回去吃午饭,“幺叔回来了,一起到祖父母坟上去,幺叔也退休了,有时间回来祭祖了,哎,都老喽!等我哪天死后你们就把我一把火烧了,将骨灰洒进沅江,一辈子在水上,死了还是回归水里吧,免得你们来回跑辛苦。。。”父亲的话讲出了我的眼泪,但嘴里还是大声在说“您会活万万年的,我们都还没嫌您,您就去太不值得了吧!”
清明前几天,天气一直晴好着,催开了桃花杏花,催绿了杨柳,催得荷塘里的青蛙从冬眠中早早醒来兴奋地“咕呱”不停。去祖父母坟上时,下午太阳正烈着,母亲找出很多顶帽子,说桃花天的太阳最易晒黑人。我们都是一幅郊外踏青的妆扮,休闲衣运动鞋,路旁的油菜花粉不时拂在衣袖或裤脚上,留下金黄色的印迹。孩子们嘻笑追闹着,没有忧思,就像去看望故人般轻松。
祖父走时我尚小,脑海里从没留下过他的印迹,零星的片断都是听父母亲讲起我与祖父的情缘时自己想像出来的一些画面。一个脑溢血处在重度昏迷中的老人静静卧在病床上,呼吸很微弱。天上飘着鹅毛大雪,高烧的我被母亲驮着焦急地站在急诊室门口等着父亲挂号交钱。护士大声冲着母亲背上的我呼喊着祖父的名字,“去化验室做化验”。母亲驮着我扯住护士问,“刚才您叫的那个人在哪,带我去看看”。“不就在你背上吗?。。。哦,这是那个脑溢血病人的名字,一样的姓,对不起,我弄错了”。“他就躺在隔壁,是他的同事送来的,他的家人现在还没联系上,估计等不到他家人来了”。母亲没听完护士的话,冲进病房。“伯,真的是您,您怎么啦,前几天我才给您送被子呀,您在堤岸上目送我过河,叮嘱我好好带孩子,您睁眼看看呀,我把您最喜爱的小孙女带来了”。病床上的祖父眼角滚落大颗大颗泪水,但是他无法言语无法动弹,他分明听到了母亲的呼喊,他分明想睁开眼睛看看他的至爱亲人。母亲没有替我拿药,又驮着高烧的我赶回家准备祖父的后事去了,父亲留在医院守着祖父。
父亲与母亲住在一间小窝棚里,小得无法停放祖父的灵枢。载着祖父灵枢的车戴着防滑链驶进村子时,母亲推倒窝棚后面一道篱笆墙,让祖父在那个窝棚里住了最后两天(这是我长大后听邻居说起的,他们说母亲的孝顺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祖父走在76年的大雪天里,高烧的我在祖父走后也自然痊愈了,母亲说那是我与祖父不解的情缘,冥冥中病重的我带着父亲母亲在医院送了祖父最后一程。陆续听母亲说起一些祖父对我的疼爱。祖父是跑船的,每次回家总会带上一些别地方的特产,小时的我根本吃不下那些东西,可祖父总要最先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后再分给其他那一大群孙子孙女;祖父长得高瘦清爽,是个极爱干净之人,他的小房间里旁人是不允许进去的,只有我能穿着鞋子在他床铺上滚爬打闹;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母亲常因生的女儿而受妯娌欺侮,祖父便暗地里只疼我们姐妹。父亲似乎很少提及祖父,也许男人的爱隐藏得太深。母亲经常提起祖父,她叫祖父“伯”,从没改过口,总是泪眼婆娑地讲起“伯”都没过一天好日子便去了。。。
祖母走时我已有了清晰的记忆,她受病痛折磨着,苦不堪言的样子让我们想她早早离去是最好的解脱。不是不想念祖母,常记起那个瘦小的老太婆在夏天时给一大群孙子孙女洗澡,一盆水放在那儿,由小到大不停地往盆里放光屁股孩儿,放在盆里死劲地用手揉搓,然后湿淋淋地丢到竹床上,从不抹干我们的身子。盆里的水全变黑时,几个大点的孩子早跑开了,虽严令禁止我们下河,哥哥姐姐们却不堪忍受祖母的邋遢时常偷偷躲在河里洗澡。
脑海里对祖母最深的画面应是她坐在雪白的棉花堆里,将带有黄色的或黑色的有杂质的与雪白分开来,总是低着头双手不停地分拣。小时的我时常想祖母的那双小脚立在棉花堆里会不会站不稳摔倒,她摔倒了我就可以趁扶她的机会也在棉花堆里打个滚,软软地躺在上面不起来睡一觉该有多好。可惜那样的状况从没有出现过,祖母也紧盯着我们不允许我们挨近棉花堆半步。“那些棉花都是集体的,集体的东西大家都要格外爱惜”,祖母恶狠狠地这样骂我们。
“小祖奶奶,你们听话点,等您妈回来看怎么收拾你们”,这是祖母最常骂我和姐姐的一句话,姐姐也在暗地里给了祖母一个外号“死祖太婆”。我们俩姐妹常在饿肚子时悄悄这样咒骂祖母,瘦小的祖母被两个大媳妇指使着永远在做她们的家务事而时常忘记给我们做饭。刚上小学那会,祖母边给伯母们洗衣裳边给我们姐妹烧饭,来不及了我们姐妹便空着肚子向学校跑。学校就在对河,河上没有桥,需绕上一段堤坝,村里的人时常见到一幅景象,两个小女孩在前跑着,一个小脚老太婆手里举着两锅巴捏成的饭团在后面一颠一颠地追着,嘴里还在不停地骂“小祖奶奶,把锅巴团带上,不吃饭你们会饿着的”。小时的我们姐妹不待见祖母,甚至还有些恨她,奇怪的是母亲却非常敬重祖母,或许是父亲接替祖父的职业跑船后,母亲理解了一个女人独自带着孩子生活的艰辛。
祖母娘家有个瘸子经常在我们那一带捡废品,祖母有时会在午饭过后拿一碗饭给瘸子吃,还和我们说瘸子的光辉历史,说瘸子年轻时是“八仙会”的人,风光得很。我们不懂“八仙会”是个什么玩意,反正小时孩子们之间最好的玩闹无非是议论鄙视某些人的残疾,并跟在瘸子后面叫着“瘸子瘸子”,等到瘸子转身后便“呼啦啦”地一下溜得全没了踪影。有次孩子们又叫时彻底激怒了瘸子,他拿起扁担追着孩子们跑。姐姐的性格较孤僻,她也从不跟其他孩子在一起玩闹,那天叫过的孩子躲起来了,姐姐正好从家里出去,瘸子碰上姐姐便拎着她说要去告诉家人。瘦小的老太婆发怒了,根本不听瘸子解释说没有打姐姐,操起笤帚歪着小脚追了瘸子两个村子,“你敢打我孙女,你敢打我孙女,看你还敢进我们村。。。”
稍大点后,姐姐便在祖母的带领下学着做饭,锅台前搭个小凳子,姐姐踩在凳子上煮饭炒菜。厨房里经常听见姐姐摔瓢盆的声音,这个时候祖母总是从厨房走出来,倚着门角用黑油的衣袖拭着干枯的眼眶。那个时候祖母一定知道她将不久于人世了,她必须让姐姐学会做饭以此来减轻母亲的负担。虽有些同情祖母,但却害怕姐姐仇恨的眼神,姐姐是在怪祖母像其他人一样重男轻女不喜欢我们姐妹,祖母走时倔犟的姐姐甚至不愿在她坟前下跪而遭父亲责打。几岁的我们不懂祖母心里的苦,她要维系她的一个大家,她要儿子亲热妯娌和睦。
祖母肝癌晚期时坚决要住到大伯父家里去,她怕拖累母亲。母亲那个时候也正病着,身体极糟,一年中有大半年是在医院度过的。“妈,我嫁过来你就和我们住一起,我要服侍你走,你不要搬好不好”,祖母是在母亲的眼泪中搬到大伯父家里的,不到半月时间就去了。祖母去时母亲正在棉花地里锄草,硕大的棉花叶绿油油地正蹭蹭向四周铺开,枝丫上开了许多紫红色和白色的花,还有光亮亮绿色的棉桃。放学回家的我们看见大伯父家搭了灵棚,跟着其他孩子一起看热闹。母亲在祖母棺材前哀恸,她懊悔因农活忙没有接回祖母,祖母去的前一晚吵着骂着所有人,说要去我们家她才能安心走。“那肚子肿得那么大谁敢挪动她呀,你也别伤心了,你婆婆不会怪你的”,我听见六婶在旁边劝着母亲。
“我的俩小孙女最会读书,年年都得三好学生”,祖母最得意的是学校老师与同学敲锣打鼓送奖状回家,她颠着小脚忙不跌地把家里的好吃都拿出来招待客人。每年清明上坟时我还是会讥笑祖母,“死祖太婆,要把你重孙女的奖状烧给你吗?给你多烧点零钱,你喜欢打麻将的,但是你打麻将可别忘了给爷爷做饭哟!”
坟头上绿草茵茵,周围油菜花开得晃眼。幺叔在坟前点蜡烛,“明明记得是买了两对的,怎么只有一对,妈,您莫开玩笑了,藏蜡烛搞么子喽,我这里给您准备了好多钱”。“这钱烧得太呛人了,下次干脆给伯和妈烧金卡得了,免得他们还要辛苦跑银行”,幽默的父亲一边烧着纸钱一边抹着眼睛,真被烟熏出了眼泪吗?
鞭炮声让寂静的坟地热闹起来,花花绿绿的挂山纸插满了坟头。归去是原乡,归去是原乡,来年,原乡处处是风景!
文章评论
高山流水
写的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