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小说之56(世态篇):地头
个人日记
地 头
1“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这激情燃烧的歌声激荡在送行的小站上,激荡在送行人们的心里。
铁南小站上挤满了人。一个英俊潇洒的大高个青年,一身志愿军戎装,胸前佩戴着红色光荣花。他满面春风,尤其那两个深深的酒窝里,更是装满了威风与自豪。
“隗和平——隗和平—!该死的你跑哪儿去了呀——”
一个年轻媳妇,腆着个鼓起的肚子,在站台上寻找着,呼喊着。送行的人一看,是个又黑又矮,烂眼咕叽的挺不起眼儿的女人,都很诧异:这是隗和平的媳妇吗?太也不般配了……
这个媳妇找到了隗和平,张口就骂:“……就显你大花,上朝鲜去送死,别人咋不报名呢?”
“谁让咱家是贫农,我又是党员又是村干部呢,咱不去保家卫国谁去呀!”
“到了战场上长点眼睛,别傻啦吧叽的。要走了,给咱孩子取个名吧。”媳妇紧用手揉那双烂眼咕叽的小眼睛。
“媳妇,咱分了房子分了地,将来准有好日子过。孩子出生后,不论是丫头还是小子,都取个‘地’字,你看行不行啊?”
“你说行就行呗……”媳妇紧抹眼泪蒿子,把自己的男人送上了火车。
隗和平走了半年后,孩子降生了,是个带把儿的。当母亲的给取个大号叫隗得地,小名叫地头。
2朝鲜战争结束了,隗和平荣归故里。
那天,隗和平一进自家小院,便欣喜若狂地喊:“儿子——我的儿子在哪儿呀,你爹立功回来啦!”
小茅草房中奔出一个烂眼咕叽的黑瘦女人,手中牵着个胖小子。那胖小子梳着个小歪辫,“吃水”淌得挺老长,胸前的裤襟上沾满了鼻涕嘎吧。隗和平飞步上前,使劲地抱住了儿子,连啃带咬地亲了个够,幸福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地头,快叫爹,这是你亲爹!”
地头只顾抓他爹胸前的军功章,不会叫爹,一个劲儿地嘿嘿地傻笑。
进了屋,隗和平问:“他妈,我看咱儿子是不是有点缺火……”
“你傻啦吧叽的,你儿子还能不缺火?”
这当父母的虽很伤感,但并不灰心。隗和平说:“她妈,咱俩可要尽全力把儿子培养成才呀!”
“还用你说——”
3几年后,全国搞社会主义改造运动,铁南村走上了合作化道路,隗和平当上了村高级社社长,他每天都忙得脚打脑后勺。
为了让家庭妇女投身到火热的合作社劳动中去,村里成立了幼儿园。地头上了幼儿园,并成了园里的小太岁,谁也不敢惹。
地头都六岁了,还穿着活裆裤,小鸡鸡露在外面。园里的小伙伴们都逗他玩,连男孩带女孩的拍手喊着:“地头地头露小鸡,小鸡小鸡吃小米!”有一回,那个叫玉鸽的小伙伴拿小棍棍拨弄地头的小鸡鸡,惹得园里所有的小伙伴们乐翻了天。地头懂得好赖,大哭起来,坐在地上两腿乱蹬,鼻涕过了河。幼儿园的一位小女老师气不打一处来,瞪着眼喝道:“别哭了,哭什么哭,憋回去,多大了你都,还光屁股,砢碜不砢碜你……”喝完把地头拽了起来,还碓了一拳。
这一幕正好让来接地头回家的母亲看到了,她怒不可遏,指着小女老师的鼻子尖骂道:“你个小养汉老婆,也不打听打听俺是谁,敢欺负我儿子……”小女老师不知道来者是谁,便冲了她几句:“我管你是谁……送这来就得归我管;要不你把孩子领回去,总也别来。差劲吧啦的玩应!”
小女老师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地头母亲骂道:“你说谁差劲吧啦的?我看你就是欠捧!”说完上前抓住小女老师的头发乱拧,还够着够着的要抓她的脸。这事惊动了园长,她过来把二人拉开,狠狠地批评了小女老师,并紧给地头母亲陪礼道歉。
此后,幼儿园从园长到小伙伴,没有人再敢瞧不起地头了。
4一九五八年,是火热的年代,是激情燃烧的岁月。
隗和平升为铁南公社副社长,地头转到了公社幼儿园,园长和老师们都恭而敬之;当然也免不了在副社长面前溜溜舔舔的。
这一天,幼儿园开联欢会,该轮到地头唱歌了。他不会唱歌因而显得很紧张。不远处的车站传来蒸汽机车头的粗笨的喘息声:“呜呜呜——吭吭吭——”地头突然来了灵感,便“呜——哞——吭啾吭啾……”地学起了火车叫,且学得相当有水平。他于是博得了一阵热情洋溢的掌声。地头高兴得不得了,第一次品尝到别人对他存在价值的认可,脸笑得灿烂辉煌。从此,他成了幼儿园里的模仿秀。
地头对火车有了特殊的感情,这影响着他的整个儿童和少年时代。
一次美术课上,幼儿园老师教小伙伴们画苹果。地头不会画,却画了个火车头,而且很像。老师当着小伙伴们的面表扬了他。地头又增长了许多的自信,也增长了自尊。从此画火车头也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园长是个小老太太,非常精于世故和人事关系。她拿着地头画的火车头,屁颠屁颠地跑到公社大院找到了隗副社长,兴奋地汇报说:“隗副社长啊,你家隗得地是个画画天才,你看这火车头画的,连我都画不上来呀!”副社长一看,果然画得很像,眉飞色舞地点了点头儿。园长又奉迎说:“副社长,你家隗得地还有表演天赋哪,学啥像啥,你可得好好培养才行啊……”
“是吗,你们幼儿园工作做得很有成绩的吗,哈哈——”
5一九六一年,地头已满十周岁,但比同龄人长得矮,头上仍留着小歪辫,仍淌鼻涕。到了秋天,他上小学一年级了。在老师的关照下,他在班里不受欺负。那个淘气的小伙伴玉鸽和他同座,并事事都帮着他。他的学习头脑相对迟钝,但学火车叫,画火车头的水平却更上一层楼了,于是,他成了校长和老师眼中的艺术明星。
那年月正处在国家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吃低标准,每人每天四两的粮食定量。但隗副社长家每顿饭都能得到伙食管理员的殷勤照顾,因此地头总没有挨着饿。他长得胖墩墩的,可就是个头儿怎么也窜不起来。
地头学习文化课很吃力,汉语拼音记不住,也不会写。他总抱怨说:“不好写,净是弯儿……”二十以内的加减法也算不对,经常把老师的鼻子气歪了。当妈的也不能不面对现实了,常常气恼地说:“地头,你咋这么笨呢,总在地头呆着不前进。难道是妈给你起的名不好吗?你看看人家玉鸽多尖,考试净考5分。你呀,干脆降级得了!”
于是,地头便降级,连念了三个一年级。而此时的玉鸽,已上四年级了。
6一九六六年,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运动遍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每一个角落,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矛头直指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隗副社长在运动中表现非常积极,是铁南公社的文革领导小组的副组长,他指挥着全公社革命群众破四旧立四新,坚决支持红卫兵小将的革命行动,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铁南公社机关大院里,大字报满天飞,终于揪出了铁南公社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原公社书记兼社长。于是,隗副社长便理所当然地登上了革委会主任的宝座。
两年后,形势向纵深发展,派性斗争也异常激烈和尖锐。这也使得某些人的命运发生着戏剧性的改变。
“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牛鬼蛇神跑不了……”玉鸽的父亲戴着右派的大高帽,同一帮地富反坏右分子跪在台上接受红卫兵小将和革命群众的批斗。但他有隗主任的关照,并没有受到皮肉之苦。因此他一家都非常感激,特别是玉鸽,跟地头的关系更铁了。
运动是魔幻,宦海有沉浮。
隗主任变成了派性斗争的牺牲品,一转眼,他也被夺了权,成了头号敌人。这一天的批斗会是空前的惨烈。台上一群年轻的造反派,一色的绿军装,红袖标,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打倒一切牛鬼蛇神,隗和平不老实交待就打死他……”
审讯开始了,一个贼眉鼠眼留着小胡子的头头儿一拍桌子大吼道:“隗和平,有人举报你在朝鲜当过逃兵,军功章是骗取的,是真的吧,啊!”
“欲嫁之罪何患无辞,请拿出证据来。”
“在我这里用不着证据,我说你是你就是。有人还举报你在朝鲜不顾国际主义影响,调戏过良家妇女……”
“纯属埋汰人!”
权力就是真理,接着三角带雨点般地落在隗和平的头上身上,只打得被打的人爹一声妈一声地嚎叫,被绑着的身躯在台上翻来滚去。
晚上,隗和平被关在一个小号里。地头和母亲趁看守人不备溜进了公社机关大院,看望阶下囚。隗和平紧紧抓住儿子的手,眼泪咕嘟咕嘟往外冒,哭着说:“儿子呀,爹一倒,你可就是狗崽子了……”
“爹——回家——”地头哭喊着,眼泪和鼻涕全都过了河。
隗和平又嘱咐妻子说:“他妈,你们娘俩要自立呀!”
第二天,一条爆炸性的新闻传开了:在铁南大队和新新湖大队接壤的水渠支线旁,一个人吊死在大杨树上。造反派组织全公社贫下中农去现场批斗,批死者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
地头这一家孤儿寡母,再没有往日的荣耀,只得在白眼和冷遇中煎熬着反革命家属的日子。
7这母子二人相依为命,苦熬岁月,艰难地熬到了六十年代后期。
地头十九岁了,他的个头只有一米五二,体型像个地缸子。他基本上是个文盲,在生产队劳动只能干些零活,挣三等工分。每年年底结算,只够领出两口人的口粮。他或许天生有几分幽默,在劳动中,为了排解郁闷,解除疲劳,在他人的要求下,他学几声火车叫,便赢得一片喝彩的掌声。他乐得前仰后合。有一次,他第一次亮出了“绝活”,给大家表演一段精彩的口技——飞机扔炸弹:“吱——嗡——哐——!”有几个年轻的女社员竟然捂上了耳朵。有人问他咋琢磨出来的,他兴奋地说是听他爹讲朝鲜打仗的故事受到了感染,还有看电影学来的。于是大家对他刮目相看了:“你别说啊,地头还真有两把刷子,脑子里还真有艺术细胞……”
地头有了爱的觉醒,开始充满美丽的幻想,他的目光和心思开始追逐身边的姑娘。他懂得好赖,心扉从不轻易向外人透露,但他乐于跟邻院的玉鸽倾诉。而这时玉鸽已娶了一们娇滴滴的漂亮媳妇,叫娴子。玉鸽是生产队主管生产的副队长,对少年伙伴的家境和遭遇很是同情,对他仍是单男也很怜悯。但婚姻大事却帮不上忙,因为地头的自身条件属实大差;不过他不会像有些人那样去戏弄地头寻开心。
地头越来越成熟了,青春烈火在他血液中突奔燃烧。他人性中最本质的要求难以压抑,开始与别人谈论男女之事。劳动间歇,有人拿他解闷了:“地头,要媳妇不?”
“没人给呀……”他大概很喜欢这个话题,两眼眯成一条缝儿。
“赶明个,我给你介绍一个,姓朱,一条大辫子,就是长得黑,走道笨点儿……”
“行,过日子也不吃模样嚼模样……”地头太兴奋了,鼻子眼睛挤到了一块儿。他完全当真了,一直快乐着,乃至盼望着,晚上寤寐求之,辗转反侧。
直到有一天,玉鸽把那个人臭骂一顿。地头好生沮丧,猫叼猪吹泡——空喜欢一场。几天后他的精神恢复了正常。
可是仍有人爱逗地头寻乐子:“我说地头了,你最爱哪个电影明星啊?”
“我最爱王晓棠,还有二妹子!”
8地头有了意中人了,但他晓得保密的重要,连他最信赖的好朋友玉鸽也没告诉。
那天晚上收工,他走在水渠的大堤上。晚霞绮丽迷人,他放慢了脚步,于不经意间窥见,身后不远处有一个婀娜的倩影姗姗而行。他停下脚步,回身等候;他认出了倩影是邻队一个姑娘,长得姿色可人。她直巴楞登地盯着他看,然后就不出声地笑。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心尖儿”,她父亲在监狱里服刑,母亲理智不全,是村里某些光棍儿的猎物。
地头陪心尖儿一路走着,谈些不咸不淡,不疼不痒的闲话。她只是笑,目光使劲地往他脸上飘,飘得他心里乱七八糟的。她还向他一努小嘴儿,这下好了,他七魂出窍三魄动荡了。他把她送到她家,天也黑了,于是他和她便好上了,演绎了人生最美丽的故事。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性爱的光辉,他乐得鼻子眼睛挤到了一块儿,使出全身解数,把男人最强烈的本能发挥到了极致。她呢,也是第一次品尝到男人的魅力,爱潮涟涟,欲罢不能。
他和她尝到了性爱的甜头后,便三天两头地私会交爱。
地头自从有了崭新的人生体验,他变得活跃多了,他觉得有了在人前谈论男女爱恋,风花雪月的资本,于是话便多了起来,每天总是眉飞色舞的。有一次劳动间歇,一个嘴损的小青年贬低地头说:“你呀,这辈子算白活了,连个女人是啥滋味都没尝过去了……”地头不甘心当众受辱,腾地站了起来,反击说:“你别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你咋知道我没尝过……”然后,他竹桶倒豆子——全抖落出来了。众人一听,都惊讶起来:这地头还真有两把刷子,真是木头眼镜——没看透啊!
好景不长,半年后,心尖儿遭了车祸死了。地头爱她有多深?反正难过几天也就恢复了平静。后来,本队几个外向型的姑娘都争着抢着的要“嫁”他,他便也就成天陶醉在虚幻的幸福之中,渐渐地他学会了一种新的生活经验,即自我安慰。玉鸽说他继承了阿Q的精神胜利法。
10一九六八年,中国大地上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造神运动,林彪反革命集团出于政治野心,把毛泽东推上了政治神坛,让全国老百姓顶礼膜拜——背诵毛主席语录,唱忠字歌跳忠字舞。
那一天,大队的广播喇叭喊上了:全体社员注意了,从今天开始,人人都得会背毛主席语录,学唱忠字歌,学跳忠字舞。学不会不给计工分,而且还要批斗……
整个村子沸腾起来了,从早到晚都有人在唱在跳在背。那一天,地头外出买东西,在得胜台村口,被一男一女两个左臂缠着红袖标的红小兵拦住:“快,背两段毛主席语录,不然不让过!”地头坑哧瘪肚地背了起来:“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嗯——嗯——什么来着,我想想——想起来了,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还有,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他放松了一下紧张的神经,脸上露出胜利者的笑容。
男红小兵说:“不行不行,什么玩应,一点不流利。不过看你嗑嗑吧吧的挺费劲,走吧-”女红小兵说:“不行,唱个忠字歌再走!”地头说自己五音不全,唱歌能把鬼招来。可女红小兵说啥也不让走。地头怕耽误事儿,只好捏着鼻子唱了那首最流行的歌:“大海航行靠左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停停停——你会不会唱歌啊,怎么是靠左手?是靠舵手!我看你是故意污蔑毛泽东思想,走!上造反司令部去,看不定你个现行反革命,斗你游街……”地头吓坏了,一提斗字他就腿肚子攥筋,想起了他爸爸的惨相。他差点给两个小孩子跪下,哀求说:“两个红小兵小将,我不是故意的,我从小耳朵就背,我一直以为是左手呢,下次不敢了,放了我行不行……”“量你也不敢反对毛泽东思想。这么的吧,你再跳个忠字舞,就放你过去!”那个女红小兵笑着说。
地头还不会跳呢。由于天资原因,大队官也没太强迫他。但他也含含糊糊地记住了几个动作,于是他笨手笨脚地跳了起来,嘴里还伴着唱:“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他突然一个手脚不利索,摔了个大仰巴叉,骨头磕的生疼,坐起来后直哼哼,两只手紧揉踝了骨,惹得两个红小兵笑得前仰后合。
这一幕正好被一辆经过的吉普车碰上,下来一个穿军装的大官,询问地头一些问题便离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大队官来到地头家,皮笑肉不笑地对地头母亲说:“隗嫂子,你儿子运气来了,昨天他在得胜台跳忠字舞,让县领导看到了,夸你儿子表现突出,要树他为全县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典型,不用上班也挣工分。”隗嫂子斜了大队官一眼,轻蔑地说:“哟,俺老隗家的祖坟还能冒青气吗?你别瞎忽悠,拿俺穷人开心了……”大队官理了理军帽,很不愉快地说:“隗嫂子,你别拿好心当驴肝肺,这事谁敢乱忽悠。县领导强调说这是一项重大的政治任务。你啥也别说了,老拿把端架嘎哈玩应。一会儿让地头去公社文艺宣传队报到去!”
就这样,地头幸运地当上了一名光荣的文艺战士。可他无论怎样努力也达不到导演的要求。导演又不敢得罪,只好向县领导汇报,说地头天生不量搞文艺的料。县领导教训了导演,说不能拿豆包不当干粮,一定要深入挖掘地头身上的政治因素和潜能,培养使之成为人才,这是必须的。最后导演皱着眉头说,可否将地头当作腿脚有毛病的残疾人对待,单独为他量身订做一个独舞节目——《我们残疾人热爱毛主席》。县领导沉思了片刻,表了态:“行,就按照你的意见办吧,不过,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而且要引起轰动效应,把这个巨大的典型推到县里省里乃至全国。”
11转眼到了七十年代初期。
那年秋后,全公社修辽北大堤,地头也参加了全县大会战,而且被大队民兵连指定为突击队员。那天,工地上红旗招展,喜乐喧天,高音喇叭唱着《社会主义好》,《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完后就播送工地新闻,诸如各大队的修堤进度,质量,先进人物等等。在大喇叭的宣传鼓动下,各大队的民工,挑土篮的推小车的,个个带小跑。
午饭就在工地上吃,大米饭顿豆腐——白对白。地头的突击队吃饭也雷厉风行,几分钟就扒拉完了。连长一声哨响后,激昂地喊道:“全体突击队员集合!”集合完毕后跑步进入工地。地头是个五短身材的车轴汉子,挑土篮是他的长项。别人挑两个土篮,装得平平的,而他挑的土篮总是装得满满的,而且带个高尖儿。别人累得直喘气,而他上坡下坡带小跑,气不长吁。连长向公社指挥部汇报了地头的特殊表现,于是大喇叭便经常表扬他,文艺宣传队还把他的英雄事迹编成数来宝在工地上巡回演出:
“隗得地,有力气,两只土篮创奇迹。
隗得地,是好汉,修堤会战当模范。
隗得地,腿功好,上坡下坡来回跑
……,……”
在第一阶段表彰会上,地头胸前佩戴着红色英雄花,双手擎着奖状,老牛气了。大队官和民兵连长也跟着露了脸,见着地头紧打哈哈。此后,跟地头一组装锹的姑娘小芳还少女怀春,一边装锹,那颗年轻的芳心一边为地头偷偷地燃烧。
这天,广播喇叭又传出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下午两点,县长要到工地视察,并慰问劳动模范。地头的心都要跳了出来,他憋足了劲,决心要再接再厉,露两手给县长看看。两点刚到,县长在社长的陪同下,在报社记者电台记者的簇拥下,来到了地头的工地上。县长还亲自和地头握了握手,然后说:“小同志,听说你一个人顶一个半人,挑土篮冒高尖儿,还上坡下坡带小跑……”地头兴奋得语无伦次了:“报告县长,小菜一碟!”县长一拍地头的肩巴头说:“好小子,我们搞现代化建设就需要你这样的时代典型,你是咱县里的一面旗帜,我还要向省里汇报和推荐你,省新闻媒体也将要来采访你……现在,你能不能为我展示一下?”
“能!县长,你瞧好吧……”
地头果然有股子蛮劲,挑得满满的带高尖儿,上坡下坡来回小跑,扁担颤悠颤悠嘎吱嘎吱直响。跑了几个来回,他脸上的汗哗哗地往下淌,前心后背湿得响透,直喘粗气。社长感到在上级领导面前很在面子,为了进一步讨好,他拍了拍地头的头顶,赞扬说:“这小子,就是一个实惠,天生的铁肩膀,能愚公移山!”地头受宠若惊,他豁出去了,大声对装锹的小芳命令道:“给我使劲装,越高越好。”小芳小声劝他说:“地头,你别架不住忽悠,傻拉吧叽地玩命。悠着点,累出病没人管你说”地头把眼睛一瞪,气恼地说:“你少他妈的费话,快装!”小芳闹个大白脸,委屈地斜了地头一眼,轮开了大铁锹,使劲地拍,使劲地堆,比哪次都装得多。地头运了一口气,一挺腰,就听嘎哈一声脆响,老榆木扁担齐唰唰地断为两截。“什么才能破玩应,一点也不结实,换条新的来!”当他再一次挺起腰,趔趔趄趄地挪了几步,就听“扑——”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老远——他,终于累倒了。
从此,地头得了严重的伤痨,再也不能干重活了。生产队照顾他,让他看看青,看看场院什么的轻活,挣三等工分,对付口饭吃。
次年五一节,社长派车把地头接到公社,好顿客气。地头被授予社级劳动模范。地头感动得热泪盈眶,说道:“想不到领导还没忘记我……”此后,人们不再说他是模范,也不说他是英雄之类的话,反而背地里叫他小虎B。那个曾经的小芳,离他大老远,连勒都不稀勒。他那个寡妇妈也骂他是半副下水,二百五。
再往后,队长社长县长也逐渐地把他记得一干二净了。
12历史进入了八十年代。
生产队解体了,大锅饭打破了,农村承包到户了。
有人如鱼得水,有人大显身手,也有人陷入了困境。地头一下子感到泰山压顶,恐慌无措。他失去了维持生活的阵地……合作化的生产队。他没有资金底垫,也没有经济来源,只靠二亩责任田,土里刨食;他没有亲友援助,一个老妈眼神不好,不能下地劳动,勉勉强强能给他做做饭,让他在劳累之后吃口现成的。
地头失去了往日的幽默与欢乐,也顾不得倾慕身边的年轻女性,他从早到晚地忙,很多农活都得现学。别人家育苗买上好的稻种,他只能用食用的稻子;别人家犁地用机械或牲畜,他只好用镐头刨;别人家插秧雇人,他只能是孤身只影;别人家锄草使用药剂,他只能弯腰去薅。最难的是秋收时往家运稻梱,别人家大车小辆地往家拉;他被逼得现学要匠做了个小独轮车,车轮直径不足一尺。他从铁道西往家推,每次只能装七八梱,中途还不定翻几回。
生活的艰难,让这母子二人常在夜里抱头痛哭,怀念往昔的荣耀,感叹现实的无奈。
此时,下鸽当上发中学老师,家境很好,他时常周济地头家。但供一饥不能供百饱,碗边子饭有能吃饱人啊。地头母子苦撑到了九十年代初,老太太一场大病,命殒西天。这下更糟了,地头连吃口现成饭的条件也失去了。
这一年发大水,农田里一片汪洋,正在灌浆的稻子遭到灭顶之灾。大水退去,家家户户开展生产自救,能兴风的兴风,能行雨的行雨,都堤外损失堤内补。地头一没储备二没技术三没门路,只会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家挣钱。他干着急上火,牙床子肿起了老高。
13地头突然不见了,是呀,他能上哪儿去呢?
有人透露小道消息,地头被公安局拘留了——
人不得外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地头由于生计艰难,总是梦想一夜暴富。他看见别人买福利彩票,真有中大奖的,急得他心里地痒痒,乃至夜不成寐。他拣了点破烂卖点儿小钱,买过几回,每回五注,但连个末等奖也没中过。他沮丧地说道:“这世道在欺负人了,越肥越添膘,越穷越不中奖……”此后他没有钱买福利彩票,但看到别人买,心里羡慕,也嫉妒难消。日头爷儿不能总在一家红——地头坚信着,迟早有一天,他会走宏运的,会中特大奖的。
一次在公共厕所,地头看见一位阔先生有彩票擦屁股。他动了心,也不管是不是过期的或是废的,一门心思弄到手。于是他偷偷地拣起来,擦干净,用水洗后晾干。真是无巧不成书,那张彩票居然是没有过期的,而且是个二等奖——地头时来运转,他中了八十万!
这消息长了翅膀,百八十里的满天飞,后来还上了电视。这把地头给美的,都找不着北了,鼻涕泡都美出来了。于是,纷纷有人登门找他,有慈善机构的,有社会保险的。地头一概不予理会。这一天,有位年轻人找到他洽谈合作项目,搞万里大造林工程。他禁不住高利润的诱惑,投进去二十万,成了一个大股东。又一天,一个漂亮的中年女人找到他,洽谈合作开发蚁力神项目,回报丰厚。他看在女人美貌和会说话扔份上,把剩下的几十万也抖落了进去。
几年后,万里大造林犯罪团伙覆灭,他受点牵连不大,但赔个净眼毛光。紧接着,蚁力神也骗局败露,他的几十万打水漂都没响就化为乌有了。公安局,法院最后认定,地头也是受害者,不予追究。地头又回到了赤贫阶层,他身体不好,种不了地,也找不到打工的地方,加之年龄渐老,连找个看门的活也没人用,连他的责任田也没人愿包。他心里缈茫,感到彻底的绝望了。
14地头咋又好多天不见了呢?他能上哪儿去呀—
街面上人们议论纷纷,猜度着。
“什么——地头死了,在哪儿?”
“找他爹妈去了呗!”
左邻右舍到处寻找着,在地头他爹当年“走”的那棵老杨树下,一帮人正围着地上的一个人,那个人脸被蒙上了一件衣服。身旁一瓶禾大壮农药。
玉鸽也来看地头来了,他哭着数落着说:“隗得地呀,你不该走这条路啊……你不知道我们的国家正在往小康上奔,说不定过几年就好过了呢,你这样的弱势群体能得到国家的照顾呢。”
是呀,地头他太没有抹了,为什么不去找找当地政府呢?他的思想观念太陈腐落后了,拣破烂也能维持一个人的生存,何必不爱惜自己呢!
“他的死完全应该责任自负。”
“他的死换个角度看,也是时代的一种进步。”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并慨叹着。
几年后,国家取消了农业税,种地还给直补。再后来,又有多项惠农政策,使一些无生活来源与生活能力的人,都能享受低保了。可惜地头没能享受到。
2015年03月19日。
文章评论
久久
慢慢地看了一遍,越看越想往下看,细细品味,一段一段历史的再现,写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