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不开你(上)

落雪有声

                                                                               (一)
      慧娟表情木然地坐在楼上的沙发上,一动不动。既没有泪,也没有思维,她这样已经坐了很久。同事王姐一直陪着她,不时轻声细语地安慰几声,一面劝她喝点儿水、吃点儿东西,都被她无声地拒绝。
      楼下的客厅里躺着她的丈夫于海。他们的女儿小萱以及其他亲属都在那里陪着他。她也想去陪他,她知道他现在最需要她的陪伴,但是他们不让,说是没这规矩。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到现在,慧娟依然不肯相信。
      怎么可能是真的呢?就在昨天早上,她要去上班时,他还关切地递给她一把伞,说就要变天了;跟着她走出院门,在她的身后一个劲儿地嘱咐路上慢点儿骑;她都骑出很远了,他还在后面冲她喊,说中午给她包
茴香馅饺子——他一直知道她的喜好。这顿饺子还没来得及包,他怎么会这么快就走了呢?
      “慧娟,我苦命的妹妹!”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妇女疾步走了进来,一把搂住慧娟不住声地哭喊道。
      一直木呆呆坐着的慧娟在姐姐的怀里渐渐战栗起来,终于大梦初醒一般长长地出了口气,两行清泪无声地滚落。
      “这到底怎么回事?于海身体不是一直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没了呢?”终于止住哭声的姐姐慧玲,拉着慧娟的手颤抖着声音问。
      是啊,谁说不是呢,于海的身体一直都好好的,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慧娟痛彻肺腑地想。
      于海最近是有些不太对劲儿,他总说浑身没力气,经常觉得累,有时还会感到胸闷。慧娟不止一次劝他去医院看看,可他总说:我身体这么棒,能有什么事?歇歇就好了。她也觉得,于海应该没什么问题,这些年他一直坚持体育锻炼,一年到头很少有个头疼脑热的,偶尔不舒服,几天就抗过去了,更何况,他还这么年轻,才四十出头。
      所以昨天上午,当他单位同事打来电话,说他进了医院时,她也根本没想过会这么严重,她还在心里笑他:不听劝的家伙,叫你去你不去,这回倒好,自己跑去了。可是当她赶到医院时,一下子就懵了:他已经在抢救室抢救了。
      她瘫坐在椅子上,听他的同事说起事情的经过。上午他和同事老钟正在布置会议室,
突然感觉不舒服,便要老钟陪着去了医院。在路上,他们还一直说着话,临近医院时,他意识就模糊了。医生检查过说是心肌梗塞,马上送进去抢救了。
      慧娟是看着他闭上眼睛的。中间曾有几次短暂的好转迹象,甚至有一次他意识很清醒,把她叫进去说了几句什么。她满心以为他能挺过来,可是到了晚上10点多,医生还是无奈地宣布抢救无效。她扑倒在他的身上,不停地呼唤他起来,她不相信他会这样离她而去,回应她的却只有他渐趋冰冷的身体。
      夜里,她陪在他身边,看他静静地睡着。他睡姿很美,她曾不止一次对他说过。每逢这时,于海都会轻轻刮一下她的鼻子,坏笑着说:“不好好睡觉,老盯着我看干什么?我脸上有宝贝呀?”现在,她又一次长长久久地盯着他看,格外痴迷和仔细,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他有黑而密的头发,有宽而阔的额头,有粗而浓的眉毛,有挺而直的鼻梁,有丰而润的嘴唇。他还有一双温柔含情的会说话的眼睛,只是今天它不再对她说话,而是永远地合上了。她的手指慢慢地轻轻地从他的脸上滑过,心里漫起无边的凄楚。
      清晨5点多,于海的哥哥来告诉她,于海葬礼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问她是不是要去看看还有什么遗漏,她整个人混沌着,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是木偶般地任于海的嫂子和妹妹梅子半拖半架地弄上了楼,然后就一直这样坐着了。
      楼下响起丧事主管和于海哥哥低低的说话声。哦,已经有人来了。
      这是一座不大的小院,南面紧接院门是一间厨房,厨房西侧建有厕所,厕所旁堆放了一些杂物。院子靠西面开出了一小块儿菜地,里面种了黄瓜、西红柿和辣椒之类的蔬菜,一嘟噜一串儿的红绿果实,挤在枝杈间。顺着东墙种了一溜丝瓜,高高地爬上了墙,一朵朵黄色的小花点缀在墙上。北面是正房,是上下两层的复式结构,楼下一进门是客厅,客厅左手是两间卧室;楼上也有一间独立的客厅,还有卧室和书房以及卫生间。小院虽不大但收拾得整洁而有序。曾经,它也装满温馨和欢声笑语,只是今天,它却笼罩在一派肃杀和悲凉里。靠墙倚着的几个色彩艳丽的哗哗作响的花圈更是将这种气氛推向了极致。

      “慧娟,我们帮你把于海的衣服整理一下吧。能送人的送人,不能送人的就陪他去吧。”王姐拍了拍沉默不语的慧娟,柔声道。
      慧娟从悠长的沉思中回过神来,从慧玲的手中接过一杯滚烫的水——从昨天得知他生病到现在,她粒米、滴水未进,曾经湿润饱满的嘴唇变得毫无光泽,隐隐的泛着苍白色。她双手环抱着杯身,一股暖流顺着手心迅速涌向四肢百骸,她感觉自己正在苏醒,生气和思想正在努力回归她的身体。她又轻轻抿了一口,润了润双唇和喉咙,现在觉得好多了。
      “慧娟,我知道你舍不得于海,想留个念想。可是人没了,他的东西也要随他而去的,不然他到那边穿什么、用什么?再说,他这么狠心都不管咱了,咱也要想开,还有孩子和公婆呢!一定要好好的!” 
      是啊,孩子和公婆。女儿小萱今年正在读高三,平时学习很努力,成绩也不错。还在上高三之前,于海就和女儿讲好了,等她明年考上理想的大学,他们一家三口就去丽江好好玩玩儿……于海的父母已经年逾古稀,身体也是每况愈下,真不知他们能否经受这样的打击?一念至此,慧娟才突然想起,从昨天出事到现在,她还没见过他们。
       他们怎样了?慧娟起身想下去看看,却被人拦住了。邻居张婶告诉她,她刚从老两口那儿过来,他们情绪已经稳定了,于海的几个堂嫂陪着呢。慧娟定了定神,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得挺住,坚决不能倒下,这一家老小都指望我呢,我一定要让于海安安心心地上路。
      慧娟打起精神走到衣橱边,打开橱门,于海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这些衣服几乎都是两人一起去买的,见证着他们的朝朝夕夕,每一件衣服上都刻着他们爱的印迹。她久久摩挲着,涕泗横流。透过泪眼,她分明看见于海正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拥抱、裹挟,压迫得她不能呼吸……
      整理完于海的衣物,已经接近中午了。有人送上饭来,是大锅炖菜和馒头。慧玲温言软语,极力劝慰妹妹多少吃点儿,说还有好多事情等着你去处理呢,身体垮掉了怎么办?慧娟只是点点头,却丝毫没有要吃的意思。
      她忘不了,昨天于海说过要给她包茴香馅饺子的,他却说话不算话,他欠她的!
      他欠她的又何止一顿茴香馅饺子!
      
女儿压抑着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和丧事主管招呼帮忙的声音突然传进她的耳膜,分外清晰而锐利,她的心猛地碎裂开来,哗啦啦落了一地,令她猝不及防地无法收拾——她的于海就要被送去火化了!
      那个陪伴了她二十年的最亲最近的人就要化作一缕青烟了么?从此后,只留她这个未亡人孤独地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
                                                                                (二)
      窗前的桔梗花谢了,落了满地的花瓣。
      慧娟对着它凝思半晌,不觉悲从中来。这盆花是于海几年前买回来的,宝贝似的种在了窗前的小小花池里。慧娟当时很不待见它,嘲笑于海不识货,被人骗了。于海不以为然地笑笑,继续着手里的活计,一面对她说:你不懂,这是桔梗花,也叫铃铛花,它是象征幸福和美好的花,因为它的花语是永远不变的爱。他还告诉她,别看它长得不起眼,开起花来却特别好看,自有一种清新雅致之美;它还有药用价值,可以润肺止咳、利咽散结,对她的嗓子有好处。后来桔梗花终于开了,慧娟一下子喜欢上了它。它梦幻般的五片紫色花瓣,不妖娆、不浮华;它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不浓烈、不放肆;它未开时那淡绿色的形似灯笼的花苞,也别具一格,惹人怜爱。从那以后,不用于海侍弄,慧娟整天宝贝似的疼着,桔梗花便陪了他们一年又一年。
      可是今天,它竟自凋谢了,是在哀悼它的主人吗?慧娟无限疼惜地俯身捡起干枯的花瓣,放在鼻子上仔细地闻了闻,它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清香,只是芳华已逝,仙姿难觅了。唉! 
      今天是头七,哥嫂和众亲人来过了,又都走了,连同这些天一直住在这里的梅子。生活重又回到了它原有的轨道。偌大的院子一下子空旷了下来,只有寂静陪着她。
      公婆的屋子里没有动静,小萱上学去了,慧娟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站了会儿,无所适从地抬头看了看天,又俯身瞅了瞅脚下的满地落英,无限落寞地转身踱上了楼。
      揽镜自照,她更是悲伤得不能自已。镜子里的那个人是她吗?那个人双目无神,形容枯槁,眉头深锁,曾经湿润鲜艳的嘴唇干瘪苍白,哪里还有她半点儿从前的影子?!
     “慧娟哪!”是婆婆的声音。她急忙收拾起糟糕的心情,答应着走下楼来。
     “你晚上想吃点儿什么,我来给你做。”婆婆站在楼梯口,满目慈爱地看着她。
     “妈,哪能让您做饭呢,您想吃啥,我来做。”慧娟赶忙歉意地说。
     “还是我做吧,你学着点儿。小海狠心,早早地撇下我们不管了,他不管咱,咱自己管。”婆婆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慧娟结婚的这些年,几乎没怎么进过厨房。刚开始是因为她不会做饭,再加上于海疼她,不舍得让她去烟熏火燎的,她也就心安理得地生活在于海的宠爱里;后来有了女儿小萱,她突然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对面粉过敏。只要皮肤一接触到生面粉,就浑身红肿,痒得难受,还会呼吸困难,于是,厨房更成了她不敢涉足的禁地。再后来公婆来了,慧娟也试着下过几次厨房,但做的饭总是差强人意,再加上她工作较忙,时间一长,公婆也随她去了。
      现在,她却不得不独自应对今后的一日三餐了,总不能叫年逾古稀的公婆天天做饭给她吃吧?唉!于海,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宠坏了我,又狠心把我丢下不管。慧娟在心里重重地叹息着。
      晚饭炒了两个小菜,西红柿鸡蛋和香菇肉片。第一个比较简单,慧娟一会儿就对付出来了,第二个她有点儿摸不着头绪,老太太就在她身边不厌其烦、详详细细地讲解这个菜的制作步骤,一边讲解,还一边示范。末了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一个女人,有男人宠的时候要活得幸福,没有男人宠的时候更要活得独立、顽强。从今天起,你就是一个要独立行走的女人。
      独立行走的女人。不错,慧娟在心里默念着,未来的日子里是风是雨,都要她自己承担了。
      
夜深了。溶溶的月色透过窗幔的缝隙星星点点地洒落下来,仿佛一袭轻薄的柔软的带着神秘色彩的纱幔多情地覆在慧娟的身上,竟勾起了她的无限柔情和缱绻——这样的夜色注定是给无眠的人准备的。
      小萱早就睡着了,正在她身旁发出均匀的呼吸。小萱这孩子秉性像极了她的父亲,善良、细心、温柔,自从父亲出事儿,她就自觉地搬到了父母的房间,说是一个人睡不着。其实,慧娟知道,更多的原因还是担心她。这些天,母女俩相互安慰、相互陪伴、相互依赖,慧娟猛然发觉,小萱一下子长大了。
      怕吵了女儿休息,慧娟披衣下床,轻轻带上卧室的门。来到书房,打开那盏有些陈旧的台灯,把自己深深地埋进椅子里。她需要一个这样的时刻,深度放开自己,深度调整自己,为自己和家人的明天积蓄力量和勇气。
      打开相册,浏览那些照片,于海那无比灿烂和阳光的笑脸又一次扎疼了她的眼睛。他们一家人去八达岭、去颐和园、去泰山、去上海……他们一家人在一起过生日、吃蛋糕,在一起读书、神聊……一张张照片仿佛倾诉般,详尽地述说那些美好、幸福和甜蜜,眼泪仿佛决了堤的洪水,瞬间把她吞没。
      哭吧,酣畅淋漓地哭一次吧!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倒出心中所有的痛和哀伤!
      不知道过了多久,慧娟从压抑的抽泣中抬起头来,擦了擦腮边残留的泪。屋子里到处洒满温暖柔和的淡蓝色的光。这盏台灯是于海专门为她买的,因为她爱看书,有时还会把孩子们的作业带回家,为了保护她的眼睛,于海特意去买了这盏护眼的台灯回来。慧娟痴痴地望着它,不由柔肠百转,一时难以自抑,挥笔填了一首《捣练子》:
                                                    风渐起,夜生寒。露重霜深怎入眠。
                                                    料得红尘难再见,孤魂夜夜倚阑珊。
       放下笔,她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望着东方熹微的晨光,慧娟知道,从明天开始,不,是今天。从今天开始,她就要扛起这个家的一切了。为了于海,为了他们深爱的这个家,她知道,她必须扛!

 

文章评论

蓝色多瑙河

周末秋雨中坐沙发,抽秋阳明媚之时再品读落雪姐的小说

五月的雪

雨天,读来,伤感无限。。。。。。[em]e163[/em]

青悠

落雪姐越写越好了,好敬佩[em]e121[/em]

青悠

好感人的小说,自然流畅,文笔沉稳,大气,写一个女人突然失去丈夫失去爱的事件,她会坚强起来吧!期待下篇!

老鱼

很感人。所以每个人都要保重!

又见闲云落笔,云的小说写得越来越好了!就是故事情节令人......[em]e163[/em] [em]e160[/em] [em]e178[/em]

~ 清风 ~

细腻的笔触,刻画入微,人物形象丰满,仿佛就是发生在身边的人和事。 怨憎会,爱别离。人世间不时就上演出这样的悲剧,其实,每个人都不能避免,只是早晚,所以,在一起的人,一定要告诉自己要珍惜、珍惜.... 雪,你真是作家的材料。写得好!

晴天彩虹

故事合情合理,感人至深!期待下文。

空悟

我还没看,等你写完来看![em]e100[/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