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庵（海之南）

三生崖 

一 

我是三生崖上一棵忘忧草，每天被暖暖的阳光照着，海风轻轻地从脸上吹过，不知已经过了几千年，日子过得慵懒而甜蜜。

忽然有一天，一对青年男女走到了我身边，他们相拥着深深叹息。他们诉说着什么相思的甜蜜，我感到万分惊讶，难道还有比这三生涯上晒暖暖更甜蜜的吗？

后来他们走了，他们那深深的叹息感染了我，男孩的泪水在我的叶片上留下了一个淡淡的斑，他们流泪着相拥的情景让我很是心动。

男孩那流着泪水的的脸在我的脑海里弥久生动，终于有一天，我走下了三生涯，我要去寻找那甜蜜的相思。 

二

时间老人叹息着说：”孩子，你本不是尘世之人，又何必去受这轮回之苦？”看我丝毫不为所动，他缓缓说道：“好吧，你就去生命河摆渡吧，若遇有缘者渡之，百年之后，你将拥有一个凡人的身体。然后，你会在尘世中经历你所要的。去吧，我可怜的孩子！”说着，他长叹一声走了。

我在生命河上做摆渡人，有许多人坐着我的船，趟过了生命河，又开始了新生，只是他们的眼神都是茫然的，似乎他们对所谓的新生并不怎么欢迎。

许多的人过去了，可是他们的影子都在我脑海里淡漠，消失。

不知几百年过去了，忽然坐着我的船渡过生命河的人中间出现了一个少年，他有着椰树一样绰约的风姿，也有着比生命河水更深不见底的双眸。他叹息的声音，一如紫丁香一般忧郁得令人心碎。

我的心砰然一动，时间老人说遇有缘者渡之，他是与我有缘的人吗？这样想着，船已驶到河心。

忽然一只巨雕从高空斜掠而过，掀起了巨大的飙风。

就在我大惊失色的时候，巨雕又一次冲了过来，少年和我一起被打下了水。狂风掀起巨浪发出可怕的轰鸣，我在激荡的河水中苦苦挣扎，寻找那椰树一样风姿绰约的影子。却只看见巨雕的利爪抓住了他飘逸的长发，然后消失在了天际。

... ...

河水继续翻起巨浪，这是我摆渡几百年来从未遇到过的灾难。河水很快就灌满了我的嘴，“三生崖......甜蜜的爱情......”我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

下午没有任何演出，师傅去外边了，师兄们也都偷起了懒，我和小东在练功房做了一会儿日课，见平日里很严厉的大师兄也不来监督我们了，就偷偷跑了出去。

外面的阳光真好！我和小东一个在路边摘花，一个捉虫虫玩，忙得不亦乐乎。 

“小西，这边有一个人！”小东惊奇地叫道。

顺着他的指引，我看见茂密的青草丛中躺着一个青年男子，他的脸上有一丝血迹，洁白的衣衫上也有点点血迹。但这一切都掩遮不住他的俊美。他就那样静静地躺着，似乎是睡着了一般。我盯着他的脸，冥冥中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又实在想不起。

小东学着师傅的样子在他的鼻子下用手试了试，说：“还有气，是个活人！小西，这个人十有八九是受了重伤昏迷了，我们将他救回去！” 

说着我们就开始抬这个人了，可我们的力气太小了，那个人就那样躺着，纹丝不动，我和小东累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小东，坏东西——” 

“嘘，别出声，是大师兄。”我张大嘴巴喘着粗气，刚说了半句就被小东用手势制止了。他附在我的耳朵旁，悄悄地说：“别让大师兄知道... ...” 可一句话还未说完呢，他就已经被大师兄从耳朵上揪了起来。大师兄就这个样，不管我们躲在哪，他总能在想叫我们时，很快准确无误地找到我们。

 “大师兄——”我也惶惶地站了起来，眼睛却依旧看着地上躺的人。

 “一个伤员... ...看来伤得不轻。你两个走过，我将他弄回去，等师父回来帮他疗伤。“大师兄高大威猛，说着毫不费劲就将他弄了起来。

师兄将他送到送到师傅日常替人疗伤的房间里，吩咐我和小东打水，他自己解开了伤员的衣服，慢慢寻找。原来这是箭伤！伤口在后背，箭身已经不见了，可箭头还留在身体里，周围的肌肉乌青一片，先前看到的血，就是从这流出来的吧，看伤口青肿的程度，可能时间已经不小了。

大师兄帮他将残留在体内的箭头拔出来的时候，他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张开干裂的嘴唇叫着：“水... ...水... ...”

 我和小东慌忙端水过来。大师兄帮他灌了，他喝了几口慢慢睁开了眼睛，似乎要起来，但很快又昏过去了。

四

尽管我们的演技在不断提升，可艺班子的生意已经越来越清淡了。大师兄他们都转行做别的去了，最后只剩下了小西，我和师傅。我们的生活越来越拮据，一直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

 一天，师傅把我和小东叫到了一起，他说他要回故乡去了，问我们有什么想法 

我抬头看看远处的天空，眼前一片茫然，在我的记忆中，一直就是艺班子，师傅，小西... ...再能有什么呢？ 

小东说：“师傅，我们跟您回去！”说着，他回过头看了看我的脸。 他的目光中有一种热烈的气息，这气息已经有好多时间了。从我们慢慢长大，小东看我的目光中，这种气息慢慢开始强烈了起来。

 这目光多少让我有些心跳。但我知道，这目光却不是我最终的归宿。 

我也望了望小东，但我望的是小东的剑。 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依旧历历在目。 

“小西，你说，那个明天就要离开的那位大哥哥，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我望望天空那弯弯的月亮，那剑一般有形的眉毛，那坚毅的眼神，那沉默不语的身影... ... “或许是个侠客吧！”我幽幽地说，忽然觉得一切都变得飘渺悠远了。 

“你说，他的剑——”小东很兴奋地说着，可只说了一半就打住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过了许久，他才说：“我们去送送他！”

 我们像猫一样穿过那些屋子的黑影。来到他的窗下，屋内亮着灯，他的影子在窗纸上颤动。 

“进来吧，小东。”屋内忽然一声唤。我们像犯了什么错一般蹭了进去。 然后都静静地站着不再说话。

过了许久，小东指着挂在床边的剑小声说：“大哥，你的剑——”

小东的话并未说完， 他似乎已经明白了我们来的目的了，一伸手递给了我们。 

好沉哪！这剑，摸上去凉飕飕的。 我们摸着看了好久，小东忽然问“大哥，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啊！”

 他笑了，他的笑容很好，有阳光的气息，但只是一瞬：“就流浪啊！”他说。

 “才不是呢！”小东偏着脑袋说：“你，是个——侠客是吧？”

 “侠客？”他再一次笑了，这一次，他笑得时间比较久，他没肯定，也没表示否定，只是在小东的身边坐了下来，“小弟弟，时候不早了，这会不睡，明早起不来，小心师傅打你屁股！” 

“师傅才不打我们呢！”小东说，仍只是摩挲他的剑。 

“喜欢吗？小兄弟。喜欢就送给你好了！” 

“真的？”小东差一点就跳了起来。可很快就又无奈地说：“那怎么行呢？师傅说你是干大事的人呢！没有剑行吗？” 

“干大事就一定得用剑吗？”他笑着问。 

“可你是侠客啊！要杀坏人的！”

 “小兄弟！”他的笑容忽然消失了，“刀剑只不过用来防身之用，真正杀人的时候，其实是不用这样的刀剑的... ...” 我们似懂非懂地听着。他忽然慢慢走到我的面前，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头，慢慢说：“真正杀人的刀，其实是藏在心里的。” 

... ...

“小西想什么呢？”师傅忽然问道。 

“没，没什么... ...我在想，故乡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撒谎，只觉得脸烫得厉害。幸亏小东和师傅都没有深究。

 “故乡啊！故乡有青山绿水，遍地都是美女啊，就像我们小西一样的美女啊!” 师傅这样说着，我只觉脸烫得更厉害了，心忍不住咚咚咚剧烈地跳了起来。我能感觉到小东火辣辣的眼光，却不敢抬头正面看一下他。 

第二天早上，我们才刚刚起床就被乱嚷的人群惊动了.我还来不及走出去看，就被人七手八脚地捆住了，他们将我带到了院子里。原来是一伙官兵，他们满嘴“刺客刺客”地乱嚷着。我看见师傅和小东，我们相互之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分开带走了。

 “什么刺客？要行刺谁呢？我们怎么会是刺客？”这样想着，我被放进了监牢。 两天以后，一伙人把我带了出来，一个长得不男不女的人问了我许多问题，我都不明白是什么.

最后，一个年轻一点的不男不女的家伙在他耳边不知叽里呱啦说了些什么，我只大概听见了什么“只那老的不好，与这两个小的无关”之类的。

我隐隐约约觉得他们说的那老的是师傅，我惴惴不安地想，师傅是不是已经出了事了？小东又哪里去了呢？ 我心急如焚，可又无可奈何，眼睁睁看他们将我交给了另一个不男不女的家伙手中。

五

在每一次盛大的宴会上，我翩翩起舞，赢得了比作艺女时更热烈的掌声，在这儿，他们都叫我“舞娘”。 

我在大秦的宫殿里，像蝴蝶一样翻飞，迎来了众多羡慕的眼神。然而我并不快乐。

师傅，小东，你们在哪里？ 我本来是着武装，舞花箭的，如今却要穿上长长的水袖，做这样轻柔的舞步，实在很不自在，我想念那些卖艺的日子，尽管很艰难，但可以在广阔的天底下，迈着自己编演的自由的舞步。可以在青山绿水中，感受微风拂过脸颊时的舒畅... ... 这一切的一切，尽成梦幻!

师傅啊，你说过了，带我们回故乡，可到如今，故乡仍然只有幻想中的模样！

我在帝王的宫殿里翩翩起舞。有一次，皇帝说我的舞蹈柔中带刚，会让人想起驰骋疆场，建功立业的酣畅淋漓。

 那一夜，我梦见了荆轲，还是那样瘦削的身材，那样的白衣，在广阔无垠的沙漠上，我和他一起舞剑。

醒来的时候，我看见自己枕上有点点泪水湿透的痕迹。

懒懒地起来梳妆，无聊地将长发拉在手中，不经意的一撇，我看见自己的乌丝中竟多了几根白发。

 “ 谁怜未老头先白！”兀自感叹一句，滴滴的泪水将才刚刚理好的妆容冲得一片狼藉... ... 

六

这是一场送别的宴会——从表面上来看，是这样的。

远远望去，秦王的表情是和睦的，但仍不失往日的威严。隐隐约约听说是送燕国的太子丹回国的。

主席上是秦王，副席上是一个穿黑袍的男子，看样子他就是燕太子丹了。

秦王和他互相敬酒，大臣们在一旁陪饮。

燕太子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一定牢记对大王的许诺！”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是怎样的一个许诺呢？我们这些宫卑是什么也不得而知的。我们的职责就是表演，为宴会上的主人和客人烘托气氛。

在舞动的间隙，我看见了这个叫丹的男人，他有着一张英俊而有些阴郁的脸。

他穿得一身黑袍，越发衬托出其脸色的苍白冷峻。在这张脸后面似乎应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尤其是他的剑眉，很有个性地竖着。本来我跳舞时很少注意陛下和他身边的人的，不知为什么，今天，总有些不由自主... ...

我看见了他的眉，不知为什么就想起了许多年前，艺班子中来过的那位不速之客。脚步不由慢了两拍。

我慌忙赶上节奏。幸亏席上的人都在忙于他们的应酬，丝毫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我还是忍不住向四周望去。忽然，我看见就在离席不远的地方，有一张熟悉的面庞。

小东！我的心狂跳不已，怎么？他也在这里？唉，不知师傅怎么样了？看小东的装扮，似乎是个侍卫。他是怎么当上侍卫的呢? 

小东似乎也看见了我，但他很快就将目光投向了席上的人。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注意起秦王出行的身影了。我经常会瞥见小东的身影，他就带着荆轲大哥给他的剑。

有一次，小东也瞥见了在暗处偷看的我，他似乎张了一下嘴，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我很想问他，师傅的情况怎样，他是怎样当上侍卫的。但咫尺天涯，我们连一次说话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有一次，小东稍微慢了两步，似乎是要告诉我什么，恰好其余的人刚好转过了一个弯，我连忙闪身出来，可前边就唤了，他只好怏怏离去了。

七

 此草本无忧兮 

生在三生崖畔 

无故染尘埃兮 

落相思泪几许

性本爱英雄兮

不逢时

霜摧剑折兮

英雄死 

美人兮喋血 

我不独白头！ 

猛然回头一瞥的时候，我看见侍卫带上了两个人，正前面一个人手捧一部合起来的卷牍，似乎有些发抖，还来不及走到正殿就哆哆嗦嗦地跪了下去。在他身后的瘦高个子从容地代他接过手中的东西，慢慢走向龙椅下的台阶。

 他开始迈上台阶了，我的心开始狂跳，荆轲，是他！虽然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岁月，他已经成了一个中年人，但那样飘逸的长衫，那样瘦削的身材，那坚毅的眼神… … 

这一切的一切，将回忆迅速拉回了十几年前。我忍不住停了下来看他。 

“这样的刀剑只是用来防身的。真正杀人是不用刀剑的。” 

“真正杀人的刀剑，是藏在心底的。” 

曾经的话语，在我耳边清晰地响了起来。我的心跳得身体几乎要支撑不住而跌倒在地上。我用手扶着一旁的巨大的石柱，勉强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倒下去。 

案牍被打开了，一道寒光闪过，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就要刺入秦王的心脏。但是他闪开了，很快就闪过了大殿的一根石柱。荆轲猛一伸手，揪住了他皇袍的一角。

 忽然，一柄长剑无声无息地从远处投来，准确无误从他的后背当心插入。剑尖带了一丝猩红，从他的前胸穿出，胸口的白衣，慢慢被鲜血染透…… 秦王猛一使劲，衣服从他手中揪脱了。

他奋力将匕首向已经走远的秦王投去，但匕首却软绵绵地落在了地上。他大睁双眼，猛吐一口鲜血，两腿箕踞，上身强挣扎着没有一下子跌倒。

 卫士们四面八方一拥而上，几十把刀剑一齐逼近了他… … 

小东没有和那些卫士站在一起，他呆呆地在一旁站着，一手紧紧握着空空的剑鞘。好半天才上前和其他的侍卫跪倒在了一起。 

大殿上黑压压跪倒了一地的大臣和侍卫，时间过得很是漫长。

秦王的脸色逐渐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沉着，他命令将刺客首级迅速悬城门示众，然后宣布要赏赐刚才投出长剑的人。

小东惊魂未定，长跪地上谢罪：“婢职救驾来迟！” 

“不，你来得正是时候！”秦王停了停说，“你的剑法好准！”

说着，秦王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阴冷的光，这光让人不寒而栗。但也只是一瞬，这光就消失了。他缓缓地说，“寡人的命是你救的。寡人——要好好谢你！今特分你为三品带刀侍卫，并将皇宫中第一的舞娘赏赐与你... ...”

说着，他命人斟了酒上来，亲自为小东斟上。

我也被传唤了上来，秦王宣布，将我赐予三品带刀侍卫小西。我跪地谢过，要求在此地做最后一次舞蹈。

秦王允许了，我谢过秦王，要求用刚才刺杀荆轲的剑做道具。

满大殿的人都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有一个大臣气得指着我的鼻子说：“你——”

秦王挥挥手叫他们别激动，他命人再斟酒上来。 “一个舞女能有这样魄力，寡人敬你一杯！”他缓缓说道。

“谢陛下！”我接过了酒仰脖一饮而尽。

然后他命令卫士们将那把剑呈给他。他握着被卫士们擦拭干净了的剑。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剑锋上缓缓抚过，极力称赞着：“好剑！”

说着，他把剑交给了我。

我握着这剑，觉得它上面的血腥味还没有完全逝去。

我强忍泪水，款款再谢过秦王，默默念叨着，荆轲大哥，小西… …为你做，人世间最精美绝伦的剑舞！

我像清风一般飘过大殿，剑光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划过一道道急速的闪电。

我越舞越快，满大殿只听见剑影划过时的嗖嗖的声音。我舒展歌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注：据历史记载，荆轲别燕丹，准备刺强秦，临走之时，乐师高渐离曾作此歌配乐和之，今且借用)”

才歌过一巡，忽然觉得心口一热，一口热血噗一下全喷在了剑上。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我渐觉体力不支。慢慢倒在了大殿上… … 

我再次用手摸了摸这浸透他的鲜血也浸染了我的热血的剑。小东，对不起，我知道，在艺班子的时候，你就那样——喜欢过我，你说要干出一番事业来给我看看，可我… …想着，我的泪水就要漫上来了，我慢慢闭上了眼睛。

在闭上眼睛的一瞬，我看见一个人艰难地爬了过来，正是小东，他嘴角流着血，喏喏地说：“陛下他……这酒里.,.. ...有毒… …” 

我凄惨笑了一下，毒？我，还有活下去的必要吗？可小东你呢，为什么，他要在你的酒里也下毒？ 

“我知道你要为… …荆轲大哥… …做最后一次舞蹈， 我和你… …一起… …见… …大… …”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眼光艰难地转向刚才荆轲被拖下去的地方。忽然，他的头猛地一下子垂到了我身上。

大殿上似乎又乱了，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瞑暝之中，我似乎看见了三生崖上的泪滴，生命河上空的鹰爪... ...我所有的意识都开始模糊。 

此草本无忧兮 

生在三生崖畔 

无古染尘埃兮

 落相思泪几许

 性本爱英雄兮 

不逢时 

霜摧剑折兮

 英雄死

 美人兮喋血 

我不独白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