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宝贝

从长途班车进站的时候开始，我的精神高度紧张。很久不出远门，带着女儿，带着行李，生怕在这陌生的地方，有什么闪失。

一路酝酿的，唐都的神圣，顷刻间，云消雾散。

好在有同乡小杨在。这个研究社会学的大学生，成了我们的主心骨。在他的引导下，找饭馆吃了面，又经过天桥，准备乘车去火车站。

意外忽然发生。我正环顾找可以买西安地图处，一转身，小杨的皮箱已经在几个人的手里传接。小杨急了，一边叫我一边撵着看自己的东西。接着，有人来夺我的行李，我不看他，直盯着小杨走，旁边有人嘀咕：一块儿的。接着后边也有人说我们一块儿的，我转身看不认识，他却朝我点点头说，去火车站。然后跟着我们，从一群胡乱挤着的车中间挤到那个抢到小杨箱子的司机跟前，打上了出租。

司机很年轻，车开得很顺手，绕来绕去，一路超着车。和他搭话，才知他是乡下来的，已经多年了。问他为什么有点像抢人，他说有黑车在，不抢不行。每天近三百元的缴费，只有多跑了。

小杨问摩的治理过没有，他去年坐了趟摩的，也不知拉到什么地方了，人家停住车，要一百元到火车站，不然给五十元走你的路。没办法，给了五十，又乘了出租，花二十元才到火车站。

司机笑了说，外地人经常上那当，还有比你更惨的哩。不过最近集中整顿，基本上没有了。

司机说着，停车路边，打开门：就这儿下吧，前面就是火车站。

下车，我等这两个孩子和那个同行者都取出行李，才付了车钱。一转身，脚前跪着一个女人，一双黑乎乎的手举在头顶，不说一句话。我一愣，赶紧拿出一块钱，放在她手里，转身说，走吧！

小杨似乎憋不住，说我：老师，你不该给钱。四肢健全，应该靠劳动挣钱。你这样做，不就怂恿了懒惰吗？你知道吗，人家可能比你有钱呢！

我说我知道。给了就给了，她都跪下了。

女儿看看我，没有说话。

那位和我们一起过来的中年男人感慨：西安这地方……

老师你看，那些大学生们，有人给她钱吗？你心太软了，这些人就利用这一点赚钱。

回头。真的有一群年轻人正经过那里，女人连手都没有伸。

拿出照相机，我又装进了衣兜。

一组情节浮现脑海，都是亲身经历的事儿。

泾河边一个小县城里，几个师范生回家路过，在饭馆吃饭。三个小孩儿进来，向他们摊开手说：给点钱吧！可怜的师范生们拿出学校发的生活费，给每只小手里放一点儿，打发了。柜台收费的老人笑话，你们就看不出来，那是小学的学生，放了学，红领巾藏进袖筒里，要点钱买糖吃哩。

渭河边一座城市的汽车站，天蒙蒙亮，我遇见一位男人，说是家乡遭了水灾，媳妇跑了，小孩子没有了妈妈，他出来寻找，没找到人，连回家的路费也花光了，孩子在家也不知怎么样了。那时我正天天想念着牙牙学语的儿子，一听孩子可怜，便把买车票剩下的钱大半都给了他。过了不久，去吃早餐，买个馒头，带了碗米汤，站着吃喝。发现有人坐在桌边喝酒，面前有炒鸡蛋和凉肉盘子，手里还拿着油饼。再看觉得人面有点熟，最后想起来了，正是那个回不了家的男人，他也认出了我，战兢兢起身让菜，有同学过来询问，我放下碗默默看了一阵那人，拉着同学走了。那时，我正在大学里进修……

这些往事，不想说给孩子们。孩子的敏锐、刚烈、嫉恶如仇，还有对骗子们的憎恶，都让我心底里高兴。

只是，即使我知道有些人是骗子，也没怎么改变我自己。对伸在面前的求助的手，我至今很难漠然视之。

老师，我想，你今天真的不该给那个女人给钱。

我知道，你是对的。或者，咱们一人对了一半。我只是不想，因为有人骗人，就完全屏蔽掉我们的恻隐之心，这个世间，还有人真的需要救助，在他们眼里，你给的不是钱物，而是人世的温暖。

在心里，我却忘不了那个女人了，没看她的面容，连衣着也没在意，怎么说，她都算不上什么风景。想想此生，还没有向任何人跪求过什么，而她，也是第一个向我跪求过的人。

况且，是在我心目中一个神圣的地方。

候车室里，我还恍惚觉得，千年之后的唐都里，一个不是风景的女人，跪在街边，把一份考卷举起，征询答案。

我不经意间接了考卷，很随意地写了答案，但愿不是一颗鸭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