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约,在下一世红尘
个人日记
听“红眼窝”讲故事,是在北风怒号的冬夜,生产队的老场房里,十七岁的我给他做伴儿。
当时,我没叫过他“红眼窝”,只叫他场长,生产队的打麦场,似乎经常由他驻守,夏天看麦子,秋天有玉米和杂粮,到了冬春,就只看着场房里大马囤里的储备粮,还有场边几个喂牲口的麦草摞。
每天晚上,都有给他做伴儿睡觉的,队长派工时的名义叫看场,夏秋两三个男人,冬春就只有一个了,都要记工分的。
他的眼睛一直布满了血丝,大人们私下都叫他“红眼窝”,我能记住这个绰号,是每每和一群少年说起红眼睛阿义的时候,常常会想起他。
也有人叫他“老吼子”,可能气管炎久了,他的喉咙里总像堵着什么,走路时一边咳着,一边喉间发出拉锯似的声音。也许憋急了,他会大吼一声,惹得人们吃惊回望。只有队长大叔叫他时,常称之为“阳洼老二”,大概这才是他的正式名讳吧!
那晚,我去早了,他在风雪中刚把场房的大炕烧过,一点温度都没有。我们和衣钻在被窝里,他抽着旱烟,我在煤油灯下,看一本借来的书。
你看的那书上,都写着啥话呀?
噢,就写咱们平常做的事儿,说的话儿么。其实是普希金诗集,禁书,我不敢说。
那,啥事儿都写吗?
嗯。不过革命的话写得多些。
像我这样的人,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怕没人往书里写吧?
我有点吃惊,回望灯影外的他,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他喉咙里的声音,与屋外的风声,分不清,谁唱谁和。
你做过的事……你试说几件,我给你在书上查一下,说不定会有人写过哩。
哦,给你娃说了,你可不能给旁人说。
我合上书,坐起来:保证不给人说。
你知道,我这一辈子没娶过老婆,给人拉了大半辈子长工,把人挣成了一身子病,落了今儿这么个下场。
嗯,书上也写了,有的人给地主拉了一辈子长工,吃不饱,穿不暖,活活地累死了。
胡写着哩。地主家给长工吃得好着哩,人家不瓜,给你吃饱了,你才有力气,才能把活干好么。
这话可不敢在人多处说。
我知道,看把你娃吓得……人都知道我没娶过老婆,可没有人知道,我有过相好的女子。
漂亮吗?
还用说哩。我三十岁那一年,在北川里给人拉长工,掌柜家的儿媳妇么,人就贤惠得很。冬天里早早起来,给我吆牛往山上拉粪车车,回来了就给我把饭做得香的,确实好得很。老掌柜看出我两个好上嗹,装成不知道,哄咱给他家里多干活哩。说实话我把力给出极了,一个人做了几个人的活么!
那,掌柜家的儿子干啥着哩?
不知道,在外面当花花公子,没见回来过。收秋的时节,媳妇娘家的妹子走亲戚来了,嘿,女子比她姐长得还好看,人还文雅得很,见人笑眯眯的,针线活做得好的,你就没见过。
你又看上人家的妹子了?
不是不是,还是那她姐的意思,女子也愿意,我本来就没说的么。话挑明了,我三个一商量,让女子先回去,我连夜回家来找老人商量,得请上个媒人提亲去。我爹听了,半天没说话,把我急得……后来他说话了,说是你弟兄两个,按咱家这条件,我只能给一个娶媳妇,你弟弟已经说下个人了,明天就定事哩,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么,我也没个主意,你自己看着办吧。
为啥只能娶一个呢?
穷得很,没钱么!
那你就没有争取一下?
唉!我跪在地上,大吼了一场,把我老爹也弄得哭了半夜。半夜里,我就哭着回北川里了,一个人,也不知道害怕……
他不说了,喉咙里的声音响响的,像是压抑不住的哽咽。
我的心,也忽然酸了。
后来,后来女子家里也知道了,人家大人嫌咱家寒,很快找了个人家,订了亲。女子偷着到他姐家来,我们见了一面,她给我绣了个烟袋,我也没啥送她,白淌了几行眼泪。她结婚的时候,人家雇我抬轿子,我也想见她,就去了。过去都兴下个娶黑媳妇,就是得等天黑了才抬上走哩。轿是个啥?把方桌翻过来,四条腿儿朝上,套上轿帘儿,两面绑上轿杆子,新媳妇里面一坐,就是个轿子么。一路上,我在后面抬着,一只手伸进帘子里,两个人一路就没丢过手,女子的眼泪把手都浇湿了……唉,心里的难过,你娃娃不知道,你也想不来。现在好了,再没有我两个的可怜事了。
你们把轿子抬到那一家,就连夜回来吗?
没有,还等着吃饭来。我给你说,新媳妇进了窑,人乱哄哄地都来看哩,主事的人嫌乱得很,就把门给先锁上,等吃完酒席耍洞房开了才开门哩,我经常抬轿子知道这路数,就在锁门前溜进窑垴里,往粮囤后面一躲,他把门锁了,我才连女子搂住坐着来。
哈,你胆大得很么。我故意逗他:你两个搂住坐着,不怕人家看见吗?
嘿嘿,你娃知道个啥,一盏清油灯灯子么,能看来个啥?她着我亲她嘴哩,说亲了嘴她就是我的人了,下辈子见面还能认得。我就抱住亲了,我说下辈子见面,我一定要娶你。就这么说下的,下辈子寻着她,我怎么也得把她娶来……
后来呢?
人来开门哩,我又躲进窑垴里,人都乱哄哄要耍新媳妇,我悄悄溜出来,寻着吃了些饭,就回来了。
再见过她吗?
没见过。人已经走了,结婚三两年就走了。
去哪儿了?
你这娃还念过书,走了就是走了,人都没了,还能去啥地方?
噢。
下辈子,我得去找她,说好了的,我要娶她。
他喃喃自语,沉迷在自己的回忆里,而我,忽然觉得心里沉沉的,有些悲壮。
炕热了。脱衣睡下好一阵,他忽然问我,书上写过这样的事吗?
我装着睡着了。在心里说,会有人写的,只是红尘滚滚,此生的相约,能否锁定下一世的寻找……
今天,我又想起“红眼窝”了。我不知道,他和她走了很多年,是不是真的走进了又一世红尘?一段美丽的为情寻找,又正在怎样的演绎,美满还是悲壮?
我一直不相信人会有来生,却希望他们真的会有。或许,他们会在我的空间里,看到我的文字,知道他们的故事,已在今世的书上写着……
2014、10、30
文章评论
无处告别的刺猬。
都没看懂。。。[em]e328547[/em]
waterpo
惺惺相惜的爱,在冗长深远的梦里繁衍[em]e100[/em]
!
这样的爱情故事一定温暖了红眼窝人生的所有冬天。
凡子
朴素的语言,白描式的笔触,娓娓道来,就像故事的主人公坐在读者面前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建筑自己的故事。
TET羽化
老师笔下少有的爱情故事,感动![em]e100[/em]
一缕清风
老师写的很真实,反映了那个时代真实的历史现实,
独钓寒江雪
如有来世,希望他们能在相遇,再续前缘,相依相伴,这个冬天不在冷
DL小语
说不定真的有来生呢
Breezed~er
一个很古老的往事,一个很感人的故事,一个很时尚的情感,一个伤感的爱情,一个现实的社会!
與子攜老
看的我流泪了,现在有一句话特别流行"且行且珍惜",我们这个年代的人何其幸运,不曾有过他的那种无奈与孤独,甚至谈婚论嫁这种人生的大事都是自己能做主的。不知道人会不会有来世,可是我真希望他和她能续那份未了之情。
與子攜老
老师你写的真好。
井中客
感动,真的感动。
明月清辉
真爱,会有来生!
闲居散人
“阳洼老二”虽比不了沈从文笔下的傩送二老,但我只是想说:在咱们陇东平原上,在那个年代能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感人!
碧波清莲
哥,好好写,说不定还能写出个“绿高粱”,成为莫言第二![em]e120[/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