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秋

　　 给二娘拜年时，她依旧躺在一张铺着充气垫子的病床上。她已经这样躺了三、四年了，自从那年她摔坏了股骨头，就再也没有站起来。她的年龄，以及她的衰老不再可能让她摔断的骨头重新长好。好在她精神还好，看不出有什么苦恼，就是脑子不太好使，她对面的墙上就挂着电视机，但她无论如何也不会使用遥控器打开电视。时间真是无情，不仅使她变老，容易受伤，还无情地剥夺了她康复的机会，娱乐的权利。人之老矣，没有办法。
　　本村的二奶奶没有躺着，是坐在轮椅上的，同样也是站不起来。“二奶奶”是原来村里人对她的官称。想当初这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人一分，嘴一分，你有来言，她有去语，嬉笑怒骂皆文章。她的家里串门的也特别多，打牌的、抽烟的、聊闲话的，乌烟瘴气，她也不嫌、不恼。而且那些串门的大人、孩子们没有不招惹她的，也没有不挨她骂的，骂完了，反倒都爽快了。却如今，这位二奶奶只会傻傻地笑着，我们和她说话，她也只是哼哈几声，算是答复了。很难想象这就是当年精明干练、伶牙俐齿的二奶奶。时间对她的改变，简直是天翻地覆，不可思议。
　　相比之下，母亲的情况好像不错。她现在耳聪目明，能看书，能写字，天暖和的时候还能下楼晒太阳，推着老年休闲车在小区里溜达。让人不放心的是她最近患了感冒，感冒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感冒就引起心脏问题。请来的大夫诊断之后告诉我们：心脏间歇毛病没了，但有些心力衰竭，这个年龄的人心脏已经篓了，只能吃点药维持着，看看情况再说。他甚至建议我们把母亲的寿衣提前准备好，以防万一，到时来不及。这让我们很惊讶，母亲确实年老体弱，老年人嘛，身体在衰老，心脏在衰老不可避免，总有一天她会离我们而去也不可避免，但内心里总感觉那一天还很遥远，所以当一下子决定买寿衣时，心里总是不能平静，不能接受。母亲怎么会老到这个地步了呢？想当初她跟着我们下地劳动，一块去麦场上打麦子，教我们如何熏制猪头准备过年的情景，好像就在眼前，历历在目，怎么一下就老了呢？而且老到一犯病就要有所准备的程度。
　　好在提前给老人买好寿衣在很多人家都是常有的事，这让我们多少能接受一些。更好在母亲的病症已有好转，渐渐有了精神。上天保佑，阿弥陀佛！
　　姨哥来给母亲拜年时说想接母亲去他那住几天，他说想找找感觉，找找家有老妈的感觉。这让我感到庆幸也感到担心，庆幸的是家有一老，担心的是总有一天我也会像姨哥一样，家中少了这一老。而说到这个姨哥，其实他也是个准老人了，六十多岁，早就当了爷爷，如今上下楼都有些费劲，想当初他刚结婚那会儿是个多么英俊、健壮的小伙子。
　　同样变老的还有舅舅们。我最初去姥姥家拜年时，他们还是正当年的年纪。那时姥姥家只有一个老人，那就是姥姥，七十多岁了。她盘腿坐在炕上，用一只手捏起另一只手手背上的囊皮给我看，让我看她的衰老。她对自己步入晚年很无奈，也很担心自己来日无多。她渴望着自己能够年轻些，用她的话说，要是才五十岁该多好。但时间不允许她回到从前，也不允许她停止衰老。她终于走了，然后给她送终的舅舅们也陆续老了，一切都好像一下子就这样了。三十年的时光，弹指一挥间。
　　母亲在这方面比姥姥豁达得多。记得她七十岁的时候也曾对我说过：“你说我这就七十岁了？”话语里流露着明显的不甘心和不情愿。到她八十岁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说，倒是老妹妹对她说过：“我找人给您算过一卦，说您能活到八十八岁”，按照这个说法算她还有七八年的时间，是相当短的。后来母亲和我提及此事时，轻松地笑道：“我都不信。”我没有问她心里预期的寿命是多大年纪，但肯定比老妹妹说的还要少，但她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每天过得充实而愉快。也许人活到这把年纪，心态自然会有个飞跃。
　　初五那天，又拜访了两家，是老婆的舅舅家和姨妈家，陪着老婆和她的哥哥姐姐们去的。被拜访的人都在见老，都好像一下子就老了。看着他们老去就好像在看自己老去的彩排和预演，因为他们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因为我们这一行人也在变老。变老好像成了中年人的主要话题，好像这时间对于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讲不是匀速前进的，而是以加速度的形式向前飞驰着的。
　　儿子说：“过年要到处去拜年，多麻烦。”我则认为：还是去给别人拜年好，等有一天只能坐在家里等着别人来给自己拜年就没意思了。但这一天终究会到来。小品里有句台词：“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转眼之间后浪变前浪，汹涌奔向沙滩，谁也不可抗拒，谁也不可阻挡。
　　我们在感叹人生苦短的时候常常忽略一个事实，那就是人类并不是个特例，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都是有寿命的，都是有始有终的。前一段时间，看了一些关于宇宙的片子，那些知识告诉了我们人类和宇宙的关系：是恒星的爆炸创造了诸多的元素，这些元素经过演化构成了有机体，进而构成生命，构成了我们每一个个体，每个个体总有一天都会消亡、分解，再回到初始的自然状态，这是一种轮回。人的一生不过如此，不仅人生如此，太阳也是如此，宇宙也是如此，都是有始有终的。那么这些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人生的意义又是什么呢？那些元素为什么要构成一个人走这一遭呢？
　　总觉得人的一生就好像时间魔咒开的一个个玩笑，每个人都在这魔咒里诞生，长大，然后再被时间打磨，磨圆，磨小，磨得无影无踪。在这时间魔咒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不管你是高贵低贱都要面对，这是生命的无奈，是生命的宿命。
　　这样看来我们应该信佛了，因为佛教认为人是在轮回的，是可以升天堂的，信了佛，可以把希望寄托在来世，可以永生，可以使人在将要离世时获得很多安慰，少了很多痛苦。天文学的发展好像支持了佛教理论，天文学已经证明整个世界是由一个粒子爆炸产生的，而那个粒子竟小得类似中子，几乎是虚无的。一想到这些就感到那些唯心的理论是有它存在的理由的。那么唯物与唯心谁更接近真理呢？这样的思索永无止境，这样纠结下去又何必呢。
 　 记得1980年，《中国青年》曾发起一场关于“人为什么活着”的大讨论，很多人踊跃发表看法，莫衷一是，而我对其中一种意见印象最深：与其讨论人为什么活着不如讨论一下人应该怎样活着。的确是这样，因为人为什么活着这个命题太大了，永远也不会有结论，即便是人应该怎么活着这个命题，也是一个人终其一生思索不完的命题。 
　　看来如果一定要找出人生的意义，只能抛开长远看眼前了。那意义也许就在于活着本身，在于活好今天，古人在这方面早已谆谆教导过了，比如：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比如：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比如：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比如：子欲养而亲不待。 此外，还要活好自己，活得洒脱，何必纠结在功名利禄之上，那不过是过眼烟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总有一天都要归零的，正所谓是非成败转头空。母亲也经常发此高论，就在昨天她还坐在藤椅上，眯着眼，不紧不慢地重复着她以前就说过的话：“我的奶奶那年头就说过，瓦舍千层住一间，走遍天下端着一个碗。”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不我待，应该做的事、能够做的事、想做的事都抓紧时间做吧！当有一天，我们老得一塌糊涂时，可以欣慰地的对自己说：我们活过！ 

 201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