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秋

　　早上醒来，想起今天已是农历二月十二，又到了自己的生日，不免心生感慨：五十一岁了，竟不知怎么混过来的。发了一阵呆，床头柜上的手机响起了闹铃声，是大漠刀郎唱的《敖包相会》。不知为什么，特别喜欢刀郎的歌，喜欢他那沧桑地、近似呼喊地歌唱。那歌声在卧室里荡漾着，一直荡漾进心里，让人心潮起伏，不能自已。我不知道今天的早晨为什么这么容易激动，或许是因为老妈突发脑梗住进了医院，或许是因为生日之际唤起对沧桑岁月联想，或许是因为近来生活的琐事。总之，我也说不清楚，也不想说清楚。刀郎的歌还在反复地唱着，我就在床上反复地听着，不想关掉它，也不想起床。直到那歌声唱到第四遍时，妻子默默地走过来关掉了闹铃。
　　早饭特意吃了个煮鸡蛋，过生日嘛，然后匆忙赶到学校上班。本来想把五二班的课倒到上午第二节去上，但牵扯的老师较多没能倒过来。看来今天不用再上课了。
　　不知不觉两节课的时间过去了，又该出去跑操了。
　　外面风很凉，太阳暗淡无光。

　　和妻子一起驱车赶到医院时大约是上午11点，此时的阳光终于灿烂了起来。我们是来接替两个妹妹的班的。一进病房，她们就告诉我们：下午准备给老妈买寿衣去，是老妈的决定。我们就装做不以为然的样子对老妈说：您现在好好的，买那个干嘛。老妈说，她有时觉得心里闷得慌，担心再犯心脏病，一下子就走了。然后她又交代了一些需要注意的细节，比如枕头要高一些，因为她的背已经很驼了，还有让妹夫开车去时想着在车里放几个苹果。她很淡定地嘱咐着，表情平静得出奇，那样子不像是交代后事，倒像是季节更替时准备给自己添置一件换季的衣服。话已至此，我们也就附和着说：那就买吧，还可以冲冲。其实她的寿衣早就买好了。
　　一会儿，老兄弟两口子也来了，不到他们班时他们也常来。大家又开始拿老妈一边喊绝食一边照吃不误开她的玩笑，说她不吃饱了没力气绝食，逗得她咧着嘴笑，病房里气氛又轻松了起来。
　　趁这空闲的时间，我也拿出手机把老妈的一段录音放给大家听。那是我们上次值班时，老妈曾说，等她出了院，要把自己患病的事写出来。我就说：想写什么您就说吧，我给您录下来。于是就有了这篇所谓的《老妈患病日记》：
　　“3月6日那天，我在外面晒太阳，我突然摔了一个大跤，把腰摔坏了，不能自理了，都是孩子们到时给翻身，得用儿女们管。自己不愿意活着了，也死不了，接茬受洋罪。黑夜白天的不让孩子们睡好觉，一宿要翻两三回身，一翻身浑身疼，疼得受不了，喊妈妈：“哎呦妈妈唉……哎哟妈妈唉……”翻完身，等好受了，睡一小觉，再有俩小时累了又得翻身，翻一回身痛苦一回。腰还疼，还得让儿子给按摩。
　　“就快急麻利儿走了得了，走了就都熬出来了，自己也熬出来了，儿女们也熬出来了。
　　“自己老觉得没劲了，不愿再这么活下去了，可是也走不了，没办法。说绝食吧孩子们不让，儿女们舍不得，舍不得让走，一天喂我三顿饭，一顿吃好些个，一顿吃俩个大包子。
　　“我的儿女们都孝顺我着呢，我就没有命享受，我要有命享受我别有病多好！（3月10日凌晨1点30分）”
　　老妈没正式上过学，也没学过写作的基本方法，但她还是比较清楚明白地表达了她患病住院的经过和感受。她现在是该明白的都明白，该糊涂的都糊涂，她可以比较清楚明白地叙述她患病住院的经过，可她却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总以为自己的症状是因为摔了一跤所致，不知道将来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也好，这样起码让她少了些许苦恼。
　　给她翻身是我们目前重点工作之一。她自己翻不了身，必须我们给她翻。最初给她翻身时要三、四个人才行，还要折腾好半天。后来我们和护士学会了基本的技巧，又不断地总结经验，吸取教训，现在只要两个人就可以了。
　　翻身对于老妈来讲也是件非常痛苦的事。一开始给她翻身时她那痛苦的表情和叫喊让人揪心地疼。幸好她现在好多了，相比前两天她进步很快：翻身不再全身疼痛，只是腰部还在疼痛，但痛感已经减轻了很多。再有是她终于能正常地进食，喝水也不再呛水，再也不用担心给她下胃管了。还有就是她终于明白了那只总挨在她身边的手其实就是她的左手。
　　午饭还是从路上顺道买来的包子，妻子又特意煮了一碗面条。今天是我的生日，图个吉利。

 
　　又忙活了一阵：给老妈换尿布，然后给她翻身，为她按摩压红了的肩部和胯部，拍打她的背部和腰部，把她的手臂和腿脚放在她觉得舒适的位置，按照她的要求把枕头垫高点接着又放低点……几分钟之后她平静了下来，不再呻吟了，就开始说话：嘱咐我们要注意身体。然后又回忆她住院前的生活如何的美，说现在是美大过儿了。然后又给我们讲她看的《三国》中的故事。还有字谜，比如“四面不通风，十字在当中，若把田字猜，不是真英雄。”这时她的神态和她闹着要翻身的时候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就像个孩子，悲喜两重天。
　　终于她睡着了，病房里安静了下来，只有吸氧机中的氧气在滤湿器里“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伴随着老妈轻微的鼾声。这是我们难得的休息时间。妻子已在另一张床上睡下，而我却睡不着，从这八楼的病房窗口望出去，是灯光璀璨的马路和错落有致的楼群，深夜的小城少了很多喧嚣和拥挤，显得宁静而安详。
　　这一天即将过去。这是平凡的一天，因为这样的生活不是开始，也没有结束，将来的很多日夜可能都要这么过了；这一天又是不平凡的，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一个难忘的日子。
　　五十一年前的今天，就是眼前这位我们称为母亲的人，在一间坐南朝北、低矮昏暗的土坯房里生养了我；五十一年后的今天，我和我的妻子在这间宽敞舒适的单间病房里照顾着她，像照顾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