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

       小辣椒和大牛夫妻俩的墓地青草葱茏，草丛里无名的小花儿在阳光下开得艳丽耀眼，那棵迎风摇摆的小针叶松已经长有一人高了，仍然没有立碑，矮矮的坟包前留有烧过纸的黑痕，墓中主人偷偷地、悄悄地躺在这荒凉的群山之间，炫耀着幸福？还是告示了痛苦？旁人不得而知，唯有墓地四周虫鸣唧唧，一声接一声：“我下岗了”！“城管来了”！又似乎在叫：“阳间手拉手、阴间手拉手”！

       小辣椒和大牛是在同一时间、同一病房、相拥离开人世的，因为家境拮据没有卖公墓，给巡山的人塞了二百元钱，火化后葬在这远郊的群山里，巡山人有话在前：不准立碑。  

       小辣椒和我是小学、初中同学，还曾经同桌；大牛比我高一届，和我一样喜欢玩篮球。小辣椒所以叫小辣椒这个绰号，一者因为她长着一个小巧玲珑十分秀气像小辣椒似的鼻子，再者她厉害得像辣椒一样，于是同学给她起了个绰号“小辣椒”。小辣椒长得像她的鼻子一样秀气，皮肤白皙、身材匀称、个头不高，黑黑的大眼睛像似怀疑什么，亦或是在释放一种不安的神韵，或是似乎看透到你心里去。小辣椒长得好，可是学习不好。初中一年级上半学期，我因为年龄比别的同学小，个头还没长起来，按身高坐第二排和小辣椒同桌。小辣椒真的太辣了！与她同桌，我受了她不少的气，我一不注意稍过了她那一半书桌，她就用脚踢我小腿，更可怕的是，无论自习课写作业还是考试，她不会了就要抄我的，我要是不许或迟缓了，她不但下面用脚踢我，还会用圆规扎我胳膊，踢完了扎完了，或若无其事的样子，或暗自抿嘴偷笑。记得有一次期中考数学，我正聚精会神答题，胳膊突然像挨了蜂子蛰似地被小辣椒用圆规扎了一下，我一激棱轻“嗳”了一声，老师不明真相，以为我捣乱，还呵斥了我，我没辩白揭发，忍了。为了惩罚小辣椒，我给她来了一次恶作剧，也是事有凑巧，那天我在校门前的草地上逮到一只螳螂，于是偷偷放在小辣椒的文具盒里。下午第一堂自习课，小辣椒打开了她经常擦拭的铁皮文具盒，只听妈呀一声叫，她的小白脸都变青了，那只大肚子螳螂举着带刺的双拳，三角脑袋上两只突出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小辣椒，好像随时都可能给她一套组合拳。我意识到她确实吓得不轻，赶紧把那只螳螂捏在手，然后关在我的文具盒里，问：“没事吧？”她没吱声，一双黑黑的大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是因为不能肯定是我干的吗？反正她没对我动粗。这是我第一次报复小辣椒，也决心不再有第二次，为了悔过我的歉疚，从那以后无论考试还是自习课写作业，我都争取早早答完写完，然后主动把卷纸或作业本推到她易于看到的地方，只是小辣椒的“福气”不够吧？我的个头疯长起来，到一年及下半年就不和她同桌了。

       小辣椒没考上高中，大牛干脆就没考，初中毕业就接父亲班参加家工作了。从初中毕业直至九七年，我没见到过小辣椒和大牛。

        我拎着一兜蒜，步履沉重，心在默默祈祷：小辣椒啊小辣椒，但愿你还像辣椒、像这大蒜一样辣气十足，把日子过好，生活得开心幸福！
 

         
       人生的故事说不完道不尽，你说我说他说，五颜六色酸甜苦辣。且说同学  小辣椒，初中毕业后不到半年，市橡  胶厂招工，她顺汤顺水地成了这个厂的一名操作工。橡胶厂与机械厂相距不远，一个道南一个道北斜对着，大牛就工作在机械厂，于是，两个人上下班经常能见面，刮风下雨和大雪天骑车上下班有艰难了，小辣椒经常得到大牛的帮助关照。大牛非常能干能吃苦，接班进厂学徒当钳工，技术长进很快，出徒后已经是厂里的钳工王了，因为人爽直敢于担当，工友里好多人成了他的铁哥们，车间老工长退休，大牛顺理成章当了工长。有一次橡胶厂设备出了故障怎么也弄不好，请大牛去帮助诊断处理，在众多橡胶厂领导、工人的围观下，大牛很快就查出了原因并轻而易举地就处理好了。在围观的人群里，小辣椒忽闪了两下大眼睛，就在这一刻，她下定了决心要嫁给大牛！她知道大牛很爱她。可是，事情远没有那么顺利，小辣椒的父母坚决反对，说出天花来也不同意，父母两个人都希望女儿嫁给一个政府官员，都认为就凭自己女儿那俊俏模样，起码能找一个普通政府工作人员，最差也应该嫁给一个吃事业编的。为了不让女儿和大牛接触，父母两人密切配合，主意想尽，办法用遍，下班回家晚了不给饭吃，休息日锁在屋里不准出门，除非上班，小辣椒失去了人身自由。可是，女儿小辣椒毫不动摇，她瞅大牛哪儿都好，铁定了心思非大牛不嫁！在上下班路上很少的接触时间里，大牛瞅着小辣椒日渐消瘦的脸庞，心痛不已，曾恳切地说“辣椒，还是听你爸妈话吧，咱俩来世再做夫妻！我今世不娶，为你守身，来世你很容易就能找到我！”小辣椒什么都没说，柔和的目光深情地投在大牛棱角分明的脸上。

       小辣椒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自己夹着一个包包走进大牛家门，从此成了大牛的媳妇。新婚之夜，小辣椒趴在桌子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大牛不知小辣椒是怎么想的，吓得手足无措，想把她送回娘家，小辣椒瞅着大牛的窘样，破涕为笑，长出了一口气，她用热毛巾擦了脸，看到大牛还在发呆，就凑到大牛跟前踢了大牛一脚，随后扑在大牛怀里。小辣椒的父母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女儿走了，心里怎么能割舍得下？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也就只好认可了这门亲事，为女儿补办了嫁妆，办了婚庆。大牛的父母更是倾尽全力把喜事办得体面，让儿媳高兴、亲家满意。婚后，小辣椒和大牛你恩我爱，同出同归，如胶似漆，拌嘴的时候都不曾有过，生活得甜蜜幸福。婚后第二年，小辣椒给大牛生了儿子，爷爷奶奶、姥爷姥姥也是喜不自胜，两个工人家庭，对他们的第三代倾注着爱、寄托着希望，甜甜地慈爱地逗叫“小牛，小牛！”温馨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一九九七年春节过后不久，天有不测风云了，小辣椒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通知不用再去上班了，她，下岗了！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想找领导说说，没有哪个领导搭理她；她砸碎了厂里橱窗的玻璃，一帮陌生人把她拖到车上，拉到远郊把她丢在山脚下；她使劲哭，无济于事；她没把事情告诉大牛，怕大牛着急。当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不得不拎起秤杆卖大蒜。她没有钱做别的生意，卖大蒜分量上还能少损失点儿，她想，等她攒够了钱，她要开个小店，开小店老了还可以干，那时，再告诉大牛下岗的事，也就不用每天装模作样躲躲闪闪了！

       半个月后再次见到小辣椒的情景，是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那是星期天的上午，我去买鱼食，小辣椒就在鱼食店不远的路边卖大蒜，四、五个城管走过去，指手画脚不让她在那儿卖，还说不准用杆秤，卖货必须用盘秤，说着就随手夺过杆秤撅成两截，另一个人拿出罚单要罚款50元。铁青了脸的小辣椒，说时迟那时快，狠狠一脚踢在毁称的那个城管裆下，随后大蒜头像雨点似地砸在城管们的脸上身上。其中一个五大三粗的城管抡起巴掌打在小辣椒的胸口，小辣椒顿时仰八叉倒在了地上。当时，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下子就穿了过去，“打一个小女人算什么本事”话音未落，一脚把那个五大三粗的城管踹个狗抢屎。人越围越多，有个商贩还拿出了切西瓜的刀。这时，一辆拉砖的车开了过来，车停下了，大牛竟然从车上跳了下来！小辣椒扑在大牛的怀里，一只手拍着大牛的肩，呜呜地哭：“大牛，我下岗了，我下岗了啊！”大牛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怕吓到小辣椒似地轻声说：“辣椒不怕，还有大牛哪！”稍后，大牛撒开妻子，怒目向着城管，一步步向那个五大三粗的城管逼去，城管们觉察事情不妙，急忙窜到执法面包车上，留下一股黑烟，跑了。小辣椒似乎意识到什么，问大牛：“大牛你怎么不在班上？这是谁的车、给谁拉砖啊？原来，大牛在妻子之前就下岗了！机械厂和橡胶厂一样，工厂还是原来的工厂，只不过是变成个人的了；厂长还是原来的厂长，不过不叫厂长叫老板了，工厂被政府仨瓜俩枣卖掉了，卖给了原来的厂长兼书记，一切都在工人不知情的懵懂中进行，工人不再是工厂的主人，老板少量留用的工人变成了合同工，廉价之下，要干比以前多几倍的活儿。被挡在工厂大门之外的绝大多数工人成了“下岗”工人。老板要留用大牛，大牛谢绝了，他觉得自己留下了不光彩，愧对那么多朝夕相处的工友们，他没告诉媳妇小辣椒，怕辣椒着急，他还像平时一样早出晚归，只是他做的是零工。
 

     
        两个月后，我终于联系好几个经济条件比较好的同学凑了四千元钱，在离小辣椒、大牛家不远的小区街面，给小辣椒兑过来一个小店，店面很小，只有三平方，经营儿童食品、油盐酱醋、肥皂洗衣粉等日用食杂，合同每两年签一次，第一个合同两年内每年房租两千元。别看这小店小得不起眼，闹得气派可不小。能干的大牛先是把小店彻底清扫粉刷一新，货架都重新油漆二遍，还制作了二个十分漂亮的五彩走马风灯固定在牌匾两侧，更特别的是，这么个小不点的店，竟挂了一个挺大的牌匾，起了一个特别的店名：心还在便民食杂店。尤为新奇的是，店名红光闪闪的八个字，草书、行书、楷书、隶书、小篆、大篆、八分、印刷体每种笔体都有，遒劲、绵软、秀气、笨拙笔锋各个不同，丑的俊的都毫未掩饰，八个字出自八个人的亲笔，由大牛制作，小辣椒、大牛之外，我们六个凑钱的同学献了丑，收获了感动。开业日选在星期天，其中一个同学从鞭炮厂买了鞭炮，噼哩啪啦叮咣响了好一阵，冒了不少青烟。临走，每个同学都选了一样货品，留下一张大票。

        高高兴兴的小辣椒，像爱大牛、小牛一样爱她的小店，每时每刻都笑脸迎客，没有顾客的时候就擦擦这儿擦擦那儿，总也不想闲着。大牛除了帮小辣椒进货，还出去打零工。小店生意日趋见旺，小店附近居民都愿买小店的东西，这是对小辣椒服务态度、商品信誉的肯定吧。拿到每天都有让人看到希望的小店收入，小辣椒的心开始踏实了，他告诉大牛不要去干太累的活儿，慢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为了不让大牛累着，小辣椒隔一阵就佯装有事，留下大牛在小店打理。小辣椒说得没错，慢慢的，一切都会好起来！半年之后，大牛应聘招工，凭自己出色的钳工技术，进了一家除尘器厂，有了稳定的收入，休息日，还能另外兜揽到活儿干，工钱比厂里的还多。小辣椒则做买卖经验日丰，思维越发活络，小店每月也能有二千元进账。在充满渴望的岁月里，两个人终于熬了过来，三年后，大胆地贷了十万元，在闹市地段买了一个店面屋对外出租。选择多起来了，日子好起来了，两个人还是没有放弃原来的小店，回想那些艰难的时日，望着无语的小店，两个人有好几次抱在一起泪流满面。
 

        舒心的日子没有维持太久，新世纪带着满天乌云走进小辣椒和大牛的世界，乌云好像把灾星都从天空赶了下来，接二连三砸在小辣椒和大牛的头上，把两个人砸趴在地，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热爱生活、憧憬未来、努力拼搏、相亲相爱的两个人，终于没能够再站起来。心在，但是，已经不能从头再来！

        就在贷款买房后不久，小辣椒的母亲、父亲先后生病住院，唯一的女儿小辣椒倾财倾力，把爸妈从阎王那里抢了回来，可是，谁人都抗争不过命，二年后，爸妈先后撒手人寰，小辣椒和大牛哭天哭地在公墓前磕头。老人若能地下有知，也许会说：爸妈后悔，不该阻拦你俩婚事，回去好生过日子吧！精疲力尽的小辣椒和大牛还没缓过精神来，新一轮噩梦就又开始了，大牛的父亲母亲又先后有病了，世人皆知，改革后普通百姓看不起病住不起医院啊，住院门槛费就五百元哪！看病需要大量的钞票，身边护理需要人力、时间，小辣椒和大牛无奈又卖掉了门市房，还了贷款，几乎没赚到钱。在闹心的、混乱无序的、萎靡不振的时光里又度过了三年，小辣椒和大牛戴着黑纱、哭哑了嗓子送走了最后一位老人：小辣椒的婆母、大牛的母亲。

        静下了心来的小辣椒和大牛，都希望自己把对丈夫、对妻子的挚爱变成物质的给与和精神的馈赠，让心爱的人感到温暖、幸福，于是默契俗成地重鼓信心，要再创一片新天地。可是两个人都感觉到身体疲乏，精力不够，夫妻俩人都没意识到，最恶毒的病魔，正在二人体内生成、渐长，张着饕餮大口，不停地吃肉、吸血、播毒。两支蜡烛，快燃尽了；两个生命，要走的路快到头了。O六年的初秋，市第一医院17层高的新门诊大楼正式使用，头三天优惠，就诊患者仪器检查费用减半。已经上初二了的儿子小牛，看出爸妈身体不如以前，还时常吃药，他每天上学路过市一院，这天突然就想起了爸妈该趁此机会检查检查身体。小辣椒和大牛没犹豫，两人都觉得胃总是不舒服，吃了几样药也没管用。

       星期天，小店交给儿子照看，夫妻俩迈着轻轻的脚步，走进医院大门。B超、血液化验结果出来了，戴眼镜的女医生愣愣地瞅了两人几眼，随便地问了几句家常，然后告诉说，需要住院作进一步检查。大牛拗不过小辣椒，留下住院，住得却是肿瘤科的病房，医生解释说这个楼里别的科没床位了。大牛终于歇下来“清闲地享受生活”了，小辣椒则回到家里强振精神，变着法儿地做大牛平时最爱吃的东西，每天三遍给大牛送去。可是，大牛的病未见明显好转，小辣椒却真的有些干不动了，大牛的主治医告诉小辣椒每天坚持用与大牛一样的药。一星期后，大牛的姐姐、弟弟和小辣椒的哥哥，终于说服了小辣椒，走进了病房、穿上了病号服、住院了。医院对夫妇患者例外地重视、热情，腾出靠近厕所的一间小病房，让两人住在里面。小辣椒对大牛说：“大牛，咱俩真是命里注定拆不散的一对，住院也住一个病房！”大牛抚摩着小辣椒又黄又瘦的脸：“辣椒，你跟着大牛这些年，没享到福，罪没少受，大牛对不住你！”小辣椒用手捂住大牛的嘴：“大牛别瞎说！咱俩好好治病，咱一定要治好，以后的日子还长哪，咱还有儿子小牛，小牛在大姐家不能习惯、我不放心，咱争取快好早出院，把儿子接回来！”大牛吻着小辣椒的额头、眼睛，额头不再像以前那样光鲜，眼睛不再像以前那样光亮：“大牛听辣椒的！”俩人把二张单人床并在一起，并排躺上去，就好似真的出院回到家里，躺在自家的大床上。躺在病床上的第一个深夜，小辣椒就做了一个噩梦，她被噩梦惊醒，吓出一身的冷汗，她紧紧搂住大牛：“大牛，阴间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清，辣椒害怕！”大牛坐起来，把辣椒抱在怀里，用毛巾轻轻地给辣椒擦着汗：“辣椒不怕！就是到了阴间，大牛也和辣椒在一起，大牛拉着辣椒的手不撒开，走哪儿都领着辣椒！”小辣椒紧紧搂住大牛，亲着大牛的脸。

       小辣椒和大牛在医院住了二十天，药中断了，两个渴盼着的生命，眼巴巴地瞅着并在一起的床，离开医院回家，因为再也没有钱支付给医院了。然而，O七年伊始，两人又被迫送进了医院，还是那间房，还是那张床，俩个人却都是行动艰难了。在又一次入院的第二天，我心情沉重地推开病房门看望，若不仔细瞅，几乎认不出小辣椒和大牛了。小辣椒凄凄地和我开玩笑：“秀才！大好人，你讲的那句诗怎么说来着？我告诉她：“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她凄苦地说：“我不懂。我不要作比翼鸟，也不做连理枝，不管生死，我和大牛在一起就好！”我的眼泪刷的涌了出来，赶紧走出病房擦了又擦。

        医生办公室。大夫告诉我，肝癌患者像他俩这样没有多少疼痛感觉的不多，感谢上帝，没让他俩受那份罪！告诉家人吧，超过一个月的可能都不大了。

       农历大年初一的夜晚，仍然有鞭炮声不时响起，烟花在黑暗的夜空炸散开来，瞬间又熄灭掉。小辣椒和大牛拥抱着躺在那张并起来的床上，直直地瞪着眼睛，如厕回来的儿子小牛，怎么叫都没有回应.....
 

      
        这是我第二次来小辣椒和大牛的墓地，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吧？我采来一捧野花轻轻地放在墓前，又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墓地周遭，依然是虫鸣唧唧：“我下岗了、城管来了”！“阳间手拉手、阴间手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