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思源祭青春夕辉树影

饮酒思源祭青春

夕辉树影

任何事情，总要有个了断。纠结了多年，踌躇了多年，谋划了多年。今秋，我终于圆梦。
“若你没有经过我的旅程，就不要来批判我走的路”。这是摘录于空间日志信纸上的一段话。之所以对此颇有同感，缘于一位网友在我回忆插队生活时一篇文章的评论，大意是说我有些矫情，农村生活有那么苦吗？这段话，挺像我想回答他的。
在辽西地区北票县一个十年九旱的偏僻山村，我度过了十六岁到二十岁这段人生花季。

那年，我终于离开这里，回到了家乡，虽然只是转“点”到沈阳郊县，但我已非常满足。我在心里发誓，我将与这个曾带给我许多迷茫、痛苦、无助、绝望的地方，从此作别。
出乎意料的是，当年的记忆非但未泯，反而像一坛陈年老酒，在流年的沙漏里滤去酸苦，在飞旋的阳光下酿出甘甜。不知不觉间，那山、那路、那人、那干涸的河套、那没顶的洪水、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亲……常常萦绕于我的脑海，占据我并不宽阔的心。
都说“经历就是财富”，年轻时并不大懂。曾抱恨时代，感生不逢时；曾羡慕别人，未流落异乡；曾暗怨父亲，惜花落“旱地”……当我从就业、成家、育子、照顾老人这条人人须走的路上穿过，当我从繁重工作、繁忙家务的两面夹击下坚强突围，我才深深体会到，插队山区的经历，真的帮到了我，并帮了我一辈子！正如一部京剧的道白：“有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都能对付”！

国庆重阳，虽雨，仍是旅游旺季，处处车水马龙。然而，通往山区的路，无论高速，还是乡道，都清静而通畅。急剧的雨点拍打着车窗，像极了我通通的心跳。身在路上，我的心早已飞到了日思夜想的小山村——黄家屯……
曾经光着头的山，长出绿色头发了吗？那条进村必经的小路，还是满地硌脚的石块儿吗？村口那眼老井，旱季里还会干涸吗？那盘石碾子，还会记得四十四年前围着你转过的小姑娘吗？乡亲们，你们过上好日子了吗？
一个个问号，囚禁于心多年。自跨进生命冬天的门槛之后，更有冲破牢笼的欲望。我知道，这是我生命中的一个结，我必须要亲手解开它。
此去山村，我最想见两个人，一个是“井边少年”——杨树奇（曾有诗云《老井的歌谣》），一个是他的妹妹——杨彩霞。
树奇是房东大婶的侄儿。在这个黄姓、王姓两个家族组成的二十多户人家的小山村，杨家是唯一的外姓人。
走“五七道路”，举家迁至农村，父母做足了心理准备，甚至做好了一辈子生活在这里的打算。但从沈阳颠簸一路赶到山村，看到破旧的住所、满墙的裸土时，母亲的眼泪还是止不住流下来。如今想起这些，我心里依然酸酸的。我的母亲，她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我和小弟。

树奇来了，这个小我一岁的十五岁少年，如同一缕阳光，照亮了我们一家人黯淡的心空。他几乎包下了我家所有的农活，砌院墙、种菜、砍柴……个子不高稚气未脱的他，既懂事又有分寸，不扰人只会助人。家里每遇难处，都会看到他的身影。他不出工的时候，便带着小弟去村子里和山上玩，春天擄榆树钱，夏天摘青杏，秋天从树上打枣。这一路又被提起，小弟依然感慨万分。
一次从学校回家，我想帮父亲分担些重活，就自己到村口的老井边去挑水。夏天的井虽没干枯，却深得看不见底，身单力薄的我，极不容易地用柳罐舀上半罐水，摇到一半时就无论如何没了力气。正在骑虎难下孤单无助时，树奇来了！他从我手中接过摇把，抖动井绳重新舀满了水，轻盈地挥动手臂快速摇动。那一刻，他摇出来的不是水，而是一首快乐的歌。

有两年，父亲经常被抽调到公社工作组，不常在家。有了树奇，我在十里之外的高中读书，就会放心家里的母亲和小弟；每走在周末回家的路上，想起这个阳光少年，便会心生暖意；在家的日子有树奇的影子相伴，对前途的担忧、未来的迷茫，似乎也被冲淡了许多。
我知道，这不是爱情。但这无私而不求回报的爱，是我旱地花季里不可多得的阳光雨露；这发自内心的善良和友情，滋养了我的青春年华，洇湿了一颗干涸的心。
只是那时的我懵懂愚钝，不知感恩，竟在父亲调离、父母与乡亲们泪眼惜别时，坐在装满家居杂物的拖拉机驾驶室里，漠然看着并不解。每每想来，我都会羞愧万分。在以后日渐明理的日子里，“井边少年”已成为我心灵的一面镜子。我日后的一些所谓善良之举，有很多是从这面镜子中折射出来的。

如今，我回到阔别四十多年的第二故乡，看到的，听到的，远没有意念中勾划的那样美好，更没有梦中臆想的翻天覆地。但是，发生的变化是实实在在的：通往山区的崎岖山道，如今平坦而宽阔，盘山而建，两侧筑有坚石，既美观又安全，大大提高了车速：实现了村村通，昔日的河套路，旱时是路，雨时无路，如今全部修成坚固的柏油路，低洼处统一建桥，所有的车辆都能顺利通过。过去常听一句话，要想富，先修路。有了路，就能走向外面的世界，就会联接致富的桥梁，足见路的重要。

只是没有想到，我家曾住过的老房子，虽经翻盖，依然还很破旧；有桥有路的小村庄，却没了当年的清丽和整洁；村子里看不到青壮年，只有老人和孩子。我心头掠过一丝失望。当年住过的老屋里，外乡迁入的两位七旬老人热情接待了我们。我注意到灶间堆放着许多粮食口袋，水缸上架着自来水管和龙头，屋里摆放着老式电视机，老人眼中闪烁着满足的神情，我心中这才略有安慰。不由得想起当年生产队干部挨家逐户搜查粪缸，看粪便中是否有玉米脐，以找出因抵御饥饿而偷青玉米的乡亲。时隔四十多年，我终于看到乡亲们过上了温饱的日子。
然而，更让我没想到的是，树奇不在了。去年他因脑出血去世，还不到六十岁。我不禁唏嘘，真该早一些来的。他妹妹彩霞，也早已远嫁外乡，家中老人均已过世。因时间关系，我无法继续寻找彩霞，只能将这位身材娇小模样俊俏、每到我放农忙假去地里干活时就跟着我、教我挖野菜、帮我接地头的可爱的小姑娘，深深埋在心底。在那里，我们一起品咂青春酿就的醇酒吧。

别了，终生难忘的“井边少年”；别了，善良可爱的彩霞妹妹；别了，我的山村之梦；别了，我那乡情喂养的无悔青春。打包所有的期盼、向往、欣喜和失望，我将带回去继续酿酒，发酵最真诚的祝福，酿出更美好的梦。我相信，我的山村，我的国家，未来一定会更好，一定能更好，两个百年之梦一定能够实现！